从王勃大大方方接过纸笔的那一刻起,阎都督就开始后悔了。
南昌的滕王阁是原滕王李元婴所建,到高宗时,楼台已经朽败不堪。当时在此任职的都督阎伯屿便重修了滕王阁,为了纪念这一盛事,阎都督便请来了当地的名流,在重阳日会聚一堂。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照例是要写文章来纪念此事的。几百年后的滕子京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重修了岳阳楼,并请人作文,于是范仲淹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阎伯屿跟滕子京不同的是,后者是光明正大直接请范仲淹作文,而他却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这次宴会的目的,除了庆贺滕王阁重修成功之外,更重要的是阎都督想借此向大家夸耀他女婿的才学。因此,在宴会之前,他就嘱咐女婿事先做好了一篇序文,并叫他背熟,打算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来给大家看。宴会上,大家坐定之后,阎都督命人拿出纸笔,假意请各位为这次盛会作序。一千多年后,学者吴思写了一本书叫《潜规则》,指的是那些上不得台面但是大家又必须遵守的无形的规则,其实,潜规则在一千多年前就早已存在了。因此,当下人将纸笔奉到自己面前请自己作序时,在座的宾客都假意推辞,因为他们都知道,今天的潜规则就是:文章是阎都督女婿的,如果自己不知深浅接过来,就是极度的无礼。
但是,年仅二十多岁的王勃显然没有明白这潜规则,当纸笔传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推辞,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满座皆惊,阎都督更是怒形于色,拂袖离席而去。
王勃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落笔便写,阎都督在帐中总觉得心下不甚了然,于是叫家人去看王勃写的什么,随时向自己汇报。一开始,家人报说:“他落笔先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都督冷笑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过一会儿,家人又来报:“他现在写的‘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都督收起了轻蔑的笑容,沉吟不语。许久,家人又来报:“现在写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大惊:“此真天才!当永垂不朽!”于是从帐后出来,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的时候,阎都督肯定没有当初的悔意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列在《滕王阁序》里(都督阎公之雅望,綮戟遥临),与这篇文章一起传之千古而不朽的话,他也许更会庆幸今天邀请王勃的举动,更会庆幸王勃的无礼,因为如果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大家一样世故,对潜规则了然于胸,就不会有今天的盛会,更不会有这传世的杰作了。
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为人豪放不羁,《世说新语·任诞》中说,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竟然不顾男女之大防,去跟嫂子告别,当别人讥讽他不懂礼法的时候,阮籍反唇相讥:“礼岂为我辈设邪?”
礼法束缚得越来越紧,于是无所措手足,这也许是《滕王阁序》成为千古绝唱的最大原因。从汉代的经学到唐代的儒家道统,再到宋代的程朱理学,中国人的锐气和想象力被消磨殆尽,唐诗宋词不复存在,读书人所有的智慧都耗在了八股文中,耗在了无聊的礼节和谦让之中,耗在了暮气沉沉的内敛和稳重之中。
王勃走下滕王阁,在大家的祝福声中离开南昌,继续踏上探望父亲的旅程。几个月后,他乘坐的船遇到台风,王勃溺水,惊悸而死,年仅二十七岁。《滕王阁序》里有一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这里的终军是汉代人,他自荐去招降南越,时人壮之。后来,他被叛军杀害,年仅二十六岁,人们都惋惜地称他为“终童”。但是,不管是王勃,还是终军,都用自己短暂的人生书写了一个永恒的辉煌。终军死后,南越终于归附朝廷,成为中华大家族的一员;王勃死后,人们把他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一起并称为“初唐四杰”,王勃居于四杰之首。于是,唐诗的大门由四杰为我们缓缓打开,门后,将是一个光耀万邦、流芳千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