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电视相亲这种直面相对的方式我特别不习惯,我认为两个人谈恋爱还是应该从一个模模糊糊的状态开始。电视相亲不光是在别人观看的情况下,还得把脑子里的几条标准直接拿出来:收入、价值观、跟我的生活搭不搭……谈恋爱好像成了一件挺理性的事儿。
陈丹青:从出场到选择、问答、决定,一切要在二十分钟里解决。
梁文道:很多人觉得这样太做作了,太不自然了。按照传统的交往模式,男女之间应该先认识,做朋友,相处,然后再产生感情。可是我们忽略了一点,从生物学角度上讲,任何男女在平常的相处中都包含了一种可能——他们会发展出一段感情。从认识一个人到与他发展出一段感情,这中间经历的种种过程到底有多少必要?电视相亲把那些不必要的过程全省略了!
窦文涛:我跟你说到我这岁数就觉得这过程没必要了。回想我那不堪的前半生,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啊(齐笑)!那种模模糊糊、毫无效率的、弄啊弄半天的——
陈丹青:倒退二十年,你愿意上这个节目吗?
窦文涛:节目不去!私下里相亲,行(笑)!比如我提前想好要一个什么样的女的,模样如何,性格如何,职业怎么样,要相亲真碰上了,行,咱就发展!这样的话,我上半生浪费的很多时间就可以读书或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了!还有我听说现在父母都到公园里给孩子找对象——
陈丹青:你到(北京)中山公园看看,上千家长在那儿!老头老太太每个人手里拿着硬纸板,上头有儿子、女儿的所有资料:身高、长相、学历、工资、单位。拉住就互相介绍,我真是开眼界了!
梁文道:孩子知道父母在干这些事吗?
窦文涛: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陈丹青:今天不光相亲,大学同学关系、单位同事关系、街坊邻里关系都在深刻地变化——我不敢说崩解。好同学、好朋友、好街坊还是有的,但我在大学里遇到的许多年轻人都跟我说现在没什么朋友了。最典型一个例子,我曾经让木心先生的女秘书代我打听我母亲五六十年前的一位老朋友,打听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去世一个星期了,我母亲最终还是没联系到她。我谢谢这个女孩子,她只有二十三岁,说陈老师我很感动你妈妈到了八十多岁还在找她过去的朋友,我们这代人已经没有朋友了。我非常惊讶,问她怎么会这样。她说我们大学毕业就不联系了,大家都各顾各的,电话也不留,几乎没有聚会。她还讲了一句让我很惊讶的话,“等我像你母亲那么老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见证我的青少年时代了”。
窦文涛:哎哟,真苍凉啊。
陈丹青:这么说的年轻人为数不少。
窦文涛:我很奇怪,那个年代按说还男女授受不亲呢,怎么找对象、交朋友反倒好像比今天容易?
陈丹青:我们一方面男孩和女孩之间不知道互相说什么,另一方面男孩女孩在一起玩的机会绝对比今天多太多了。街坊邻居、插队落户的知青、江湖上认识的人……那时还不是商业社会,多的是时间,而且没有私人空间,随便就能到别人家里去。人跟人交往很频繁,每个人都有一大串朋友,如果这个人人缘好,朋友会维持终生。可是这种情况今天也许真的消失了。
窦文涛:听说有些孩子过春节,都给逼到花钱租男朋友、女朋友回家的份儿上了。我记得有一次看《非诚勿扰》,里面有个女孩说她喜欢农民工。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惊人的数字,现在中国农村有六千万留守妇女,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走了,只有她们留在村里养老人、养孩子。广东有些地方,工厂里几乎全是女工,男工辞职不干,好几个女工养着他,争着给他做女朋友11。你看,并不只是有钱的男人才有好几个女人,像这种男的,不干活,还有几个女工争相对他好。这是为什么,因为资源少?
陈丹青:这种事情在我们那个年代也有,农民工族他们的人格上还有我们那个时代的东西,可能因为他们来自不发达地区,人际关系比较传统,没有那么快被改变。我比较有兴趣的是都市白领这个群体,我无法判断今天他们的交际选择跟我们那个时代相比是更自由、更有效了,还是更被动了。但我觉得,像我们这代已经做了父亲的人,应该放下偏见看《非诚勿扰》,不要太快判断它是庸俗还是高雅,它其实是作为一种新文化出现的。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比我们那会儿自由,但同时又远远不如我们自由,《非诚勿扰》里他们要在二十分钟内决定恋爱这么重要的事。或许有人说,现场配对的以后未必在一起,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这种相亲方式许多年轻人都能适应。
窦文涛:通过电视传播,更多的年轻人会接受这种方式。
陈丹青:无论从伦理上还是形态上,《非诚勿扰》都在改变男女交往的方式。这么敏感的一件事,婚姻学、社会学学者都应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