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说到上坟,最近还有新闻呢,“武汉祭祀用品市场惊现阴间结婚证”,你花五十块钱,可以把你们家死者跟张曼玉搁一块儿!结婚证的字号还是联合国。
陈丹青:姓名?父亲大人!哈哈哈!
窦文涛:给自己死去的爹弄个二奶烧!唉,我觉得这是中国穷人的梦。
梁文道:香港也像内地一样,烧很多东西给先人,一直到今天没断过这个传统。他们讲究到什么程度?前几天我经过一家殡丧店,竟然看到有Iphone4!你想得出想不出的新玩意儿,他们都已经做好了。
清明节前夕,武汉石门峰公墓的祭祀用品五花八门,从轿车、别墅到私人医生、二奶等应有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路边一个流动摊点竟大肆叫卖“明星结婚证”,称花五十元可与“张曼玉”扯证。(本图来源于网络。)
窦文涛:所以说香港人专业呢(笑)。有个外国学者研究丧葬文化,发现一个特点,中国人死了以后还要把活着时候的关系延续下去,死了跟活着一样。我想起个事儿,香港报纸上登出来,有个孝子每年上坟都哭,哭了三十八年,结果拜的是别人的爹,可见墓园管理多么混乱!
梁文道:台湾更厉害,我小时候在台湾,人死了出殡车水马龙的,后来还出现电子花车,像花车巡游一样,上面有人跳舞;再到后来,凡是家里死了男的,就请脱衣舞团在车上跳,跳了一阵可能觉得让街上人看着不好,就把灵车四周用布幕围起来,请一群脱衣舞女郎在里头围着棺材跳。
窦文涛:我的妈呀,也不怕棺材顶起来啊(笑)!
陈丹青:红白喜事嘛。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窦文涛:啊(惊讶)?
陈丹青:不是,这个传统源远流长。我老家在广东台山,我父亲是独生子,其实他有过一个弟弟,婴儿时就死了,那个年代常有这样的事情。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带我回村里探亲,奶奶希望把我过继给死去的叔叔,因为他既没结婚也没孩子。她放了一只鸡在厅堂里,弄了一炷香,让我去拜一下。我看着爸爸,觉得他不要我了,但我爸爸就让我去拜,说只要鞠个躬、烧个香就可以了。王安忆有篇小说《天仙配》就写这个。北方一个村子没水挖井,小伙子下去,结果没操作好被压死了,才十八岁,而且是独子,村长觉得很对不起老两口,把他埋了之后就一直商量怎么给他配阴亲。忽想起来抗战后期有一位走丢的八路军小姑娘死在村里,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就赶紧找到这小姑娘的墓地,把她起出来,跟十八岁的小伙子葬在一起,写上两人名字,配成阴婚,总算给老两口有了交代。但是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原来省里有个大官老头想念他小时候的女朋友,问这一带能不能找到她的墓,村长本来不承认有这么个人,因为已经给这女孩配过阴亲了嘛。后来老首长拿出一张十七岁小姑娘的照片,有个老太太看到就哭了,她还记得这个女孩。村长知道瞒不过了,交涉好以后,又有一天,三辆吉普车开到村外,下来一群人把起出来的女孩骨灰带了回去。后面写得非常好,村长说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但是现在被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干部带走以后,忽然这个姑娘老了……我看了很感动,跟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我问过王安忆,这小说是虚构的还是确有其事。她说是在山东听到的真事,虚构的永远没有真实的好,当然里面的心理过程是她写的。这部小说要是拍成电影多好!
这时候,村长想起了小女兵。在人们的传说中。这是个俊俏的女子,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尖下巴颏。村长想,给孙喜喜结个阴亲吧,老人心里好歹有个念想。他又想,孙喜喜一心想考大学,就为了走出夏家窑,走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现在走不成了,可小女兵是从外边不知名的地方来的,兴许是个大码头,当兵嘛,也多半是有文化的人,说给孙喜喜,也称他心的。还有,这两个孩子都走得叫人心疼,前一个遭了老罪,后一个呢,是眨巴眼间没了天日,神都返不过来呢。又都是花骨朵样的年纪,还没活过人呢!村长在想象中看见了小女兵望着夏家窑的天的大眼睛,一点不诉苦,一点不抱怨。这两个苦孩子会互相心疼的。
……
村长将遗骨拾在一口坛子里,又在喜喜的棺木跟前抓了几把土。等他直起身,便看见了村口路上的吉普车。他将坛子捧在手里,想这坛子只装了这些遗骨和土,怎么就突然变沉了。他小声地说了句,凤凤,这就送你出山呢。他下了岗子,走上路,最后一辆吉普车里走下一个人,是那樊老头,手里拿着一块红布,等他走过去,便用红布蒙在了坛子上,然后接过了坛子。车上的人纷纷下来了,没有那老太,村长心里感到少许的安慰,而就在这老头接过坛子的那一刻,村长觉得小女兵突然间变老了,也变得像樊老头那样的年纪,头发花白,垂着大眼囊,几十年的日月一下子走了过来,闪忽之间,没有了。
——王安忆《天仙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