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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条旗下的茶叶蛋》从“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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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靠童子军运动来培养未来的男子汉。

——童子军运动发起人之一丹尼尔·卡特·比尔德(Daniel Carter Beard)

参“军”

我让儿子参加了童子军。准确地说,他参加的还不是童子军(boyscouts),而是幼童军(cub scouts)。幼童军到最后,会一步步升到童子军。“scout”这个词,有“侦查员”、“守卫者”等多重意义。

据我目前的观察,与其说童子军类似军队,不如说它类似帮派。童子军是一全国性组织,甚至在其他国家(包括韩国)也有据点。在美国,不同地区皆有分部,按数字编排,分别称“帮”(Pack),“帮”下面设“派”(或曰“窝”,Den)。这好比帮派里说的总舵、分舵。

按照年龄、年级,孩子们分别进入虎派、狼派、熊派、鹰派。各帮还有自己的口号,以便大型聚会点名时使用。通常这些都是谐趣口号,而非“宝塔镇河妖”这样的接头暗号。比如叫到430群,大家一起叫:Having fun, getting dirty, look at us we’re pack four thirty.童子军见面,还有特别的握手方式、自己的敬礼方式。最常见的,还是其独特的手势,用拇指中指打出“和平”标志,打出这个标志后,其他人要跟从,看到这个标志,所有小孩都不许说话。由于童子军的小男孩小女孩聚到一起,都如同千万只麻雀,这个手势使用极为普遍。

每个月,帮里会召开一次大会,派里也会召开一次分会。上个月,我们分别参加了帮会和派会。帮会上,负责的家长介绍新招募成员,给新成员系领巾,给去年参加特别活动的儿童颁发“勋章”等。

我们也参加了一次派里的活动。该活动是在一个人的家里举行的。活动上“分舵主”让小孩看了一段网络安全的录像。今年的学习侧重之一是网络安全。小孩回到家,还须完成一系列其他活动,比如熟记童子军的一些使命宣言,并完成一个关于网络安全和欺凌的游戏。完成这些“作业”后,家长可上网登记,完成一定任务后,小孩会“升级”。

小孩手册上的“帮规”,我看就是一本素质教育手册,上面都是些公民品格,比如领导、负责、服从、荣誉。每个月,帮里几乎都组织一次外出活动,让小孩在实际活动中培养积极向上的品格。他们尤其注重领导力的培养,比如让童子军主持各种活动,“传帮带”下面的童子军和幼童军。另外一个技能培养对象是个人影响力,比如让男童子军去推销爆米花,女童子军去推销饼干。

类似“软实力”的培养,美国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童子军只是在朝这方面努力的诸多民间组织之一。亚裔家庭参加这种组织的并不多,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大家更多时间在学一些个体化的技能,比如学钢琴。到了工作的时候,表现不出领导和组织能力,遇到“竹子天花板”,又能怪谁?

夜宿博物馆

2003年出品的电影《夜宿博物馆》中,笑星本·斯蒂勒(Ben Stiller)扮演的主人公,应聘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值夜班。一到晚上,博物馆的陈设都活了起来。很多故事由此而生。沾儿子的光,我也到附近科学博物馆过了一夜。博物馆里科学家肖像是有一些,不过一个都没有活过来。活蹦乱跳的是几百个童子军及其家人。

进去后,博物馆礼堂里有些集体的活动,告知了一些简单规则,比如哪些地方不可以睡觉,以免晚上脸被人踩扁。然后,一个小伙子扮疯狂科学家,给小朋友表演火焰龙卷风、力的作用、摩擦生电等。小伙子的表演和屏幕上机器人的图像无缝连接。小伙子语言诙谐,互动频繁,让孩子们欢声雷动。看来表演者接待这样的童子大军,已成家常便饭。

接着,我们去看了一场环幕电影《龙卷风走廊》。电影讲述俄克拉荷马一群跟着龙卷风的“追风人”的故事。在那球状的环幕下,我们就如同困在了一只蛋壳里,龙卷风旋转着向我们逼近。到了十一点半,天文馆有《夜空》表演。在人造但逼真的苍穹下,我们仰望星空,这勾起了我在打谷场上乘凉,看流星划过天空的回忆。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下远郊,在没有灯光污染的天空下看星星,你会想到自己的问题何等渺小。

除了几场有组织的观摩之外,其余时间,孩子和家长自由活动,或是去做手工制作的地方,制作面具,学魔术,绘制地图等,好去赚童子军的相应徽章。博物馆针对中小学生居多,让这个群体的人安静看文字说明,他们很受罪。大部分陈列,都可实际操作。我用潜水镜,看到了室外的情景,我们睡钉子床,让热气球升空,制造烟雾龙卷风。过去我们的中学物理课,只是从书本中学习这些,感觉距离遥远,如果当时有机会到这种地方来,直观地看一看,动手做一做,或许会对科学的兴趣更浓。

博物馆花样繁多,一晚上玩不过来。其布局开放而轻松,多来几次也看不厌。这种博物馆,家庭可以办年票,一年反复过来。我有个同事,在写博士论文期间,老婆就买了动物园和科学博物馆的年票,经常带三个孩子过来,好让老公一个人在家安心写作。

半夜,大人安营扎寨,在各个地方铺睡垫,支行军床,开始睡觉。博物馆礼堂仍开着,通宵放电影。我儿子也跑去熬通宵,在里头看《星球大战》。我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到了三点,还没看他回来,于是跑去看。一进去,很多小孩从座位上爬起来,在走廊上来回跑动。找到儿子后,他不肯回去。我想机会难得,由他一回。出了门,撞见三四个熟悉的小孩,他们非常热情地说要帮我找人。我说不用了。随便视察一下,不用扰民了。不过我纳闷,怎么小孩对我们这么客气了?

早晨问我儿子,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小孩把我当成了值班看守,所以有的从座位上爬起来逃跑,有的倒下装睡。后来在门口遇到的小孩认识我,怕我跟他们父母告密,才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从父母床上偷溜出去,看夜场电影的。小时候我们还不一个德性?隔着几个村子看电影,父母百般阻拦,我们还是偷偷跑去看。我和儿子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不过值得回味的童年,却是八九不离十。很多华人家庭觉得童子军没用,我们却跟着童子军去野营,去参观博物馆,去参加松木汽车制作比赛,感觉趣味无穷。童年的时候,还有比充实快乐更有用的东西吗?

要饭

十一月、十二月,美国这里过感恩节和圣诞节。这是家庭团圆的节日,也有“忆苦思甜”的成分。大家借此节日纪念刚到新大陆的第一批居民。他们在天寒地冻的新英格兰,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艰难存活了下来。这种时节,很多社会组织也让人去想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据俄克拉荷马地区“食物银行”(Regional Food Bank of Oklahoma)介绍,俄克拉荷马每天有六十七万五千人吃了上顿不知道下一顿来自何方。

诸多组织试图帮助这些人。大部分教会都有自己的“食物银行”,让人带便于储存的食物到教会,以赈济这些人。这个周末,我儿子所在的童子军,也组织了一场活动,收集罐头食品,交给一个名叫“希望中心”的慈善机构。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们在童子军“分舵主”吉姆家的小区见面。吉姆家门口来了十几个小孩。家长谢瑞拖了一辆小拉车,里面装了很多塑料袋。她把袋子分发之后,“分舵主”下达了指令,让小孩分成两拨,由参加过此类活动的小孩为首,去各家各户敲门。别的家长又叮嘱了他们不要在人家草地上走;敲门后要退后几步,不然的话,这么一大群童子军啸聚在门前,如兵临城下,会把一些老头老太吓着。发完指令后,童子军的小孩立刻散开,在街道两边变作了丐帮。

大部分家庭,如果有人在家,都能找到些罐头食品出来,给收集食物的小孩子。有的家长还打趣,说:你们是要我不想要的食物,还是要好点的?也有的人开了门,说自己也做过童子军,干过类似的事情,所以非常出力,把家里冰箱搜了个遍。一个小时不到,小孩子们收集的食物装满了一个小车。把家里吃的东西拿一些出来,赈济他人,这是所有人乐意做的事。

我们几个家长,远远地站着,或是帮着维持秩序。我突然想到,这是平生头一次出来“要饭”,而且感觉愉快。我跟着孩子们走,一路欣赏这些人家庭院的装饰。大部分人家都种植着各样花草,摆放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南瓜和草垛,兔子、鸭子、仙女、圣徒等各样石雕,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俄克拉荷马大学或NBA雷霆球队的徽标,或是造型各异能把人萌翻的稻草人。这些家居装饰,几乎没有两家重样,各有其鲜明的个性。很多美国人周末的时间,就用来摆弄这些东西了,把居家过日子当成了一门不断打磨的艺术。生活可以将就,也可以讲究。

人的精神境界也一样,是勉强支撑还是有意拓展,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到了地广人稀的北美,大家可以哭诉寂寞,也可以参与收集食物这类社区活动。走出小小自我,生活便不再空虚无聊。

晚上回来,收到牙医的一封信。牙医说他的诊所在收集能穿的半新外套,收集之后也捐给“希望中心”。每个捐衣的人,下次来看牙,可减免二十块钱。

野营

周末去俄克拉荷马的乔治·托马斯野营地野营。金秋十月,本来阳光灿烂,但这里毕竟是俄克拉荷马——俄克拉荷马名人威尔·罗杰斯曾说: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天气,等上一天再说。星期四还是响晴,星期五就乌云密布。我们本来是星期五、星期六去露营两晚,因星期五有事,耽误了一天,只去露宿了一夜,结果自然是一切对半打折,冻也是冻了个半死。

营地是童子军专用营地,大家分成不同的帮分批到达。星期六早上驱车赶到,发觉到处都是露营的帐篷,如诸葛亮布的八卦阵,在里头转来转去,找不到我们的帮藏在何方。后来“帮主”派人到停车场迎接。

白天时间按照日程表,紧锣密鼓地参与童子军各项活动。今年活动总的主题是“马达加斯加”。不远处有鼓声传来。参加“丛林节奏”的孩子们,在学热带雨林中的人打鼓。

然后的节目是打弹弓。主持的一帮人也是孩子,初中生的样子,穿着印有“员工”(Staff)字样的T恤衫,在介绍打弹弓需要遵守的规则:不要把弹弓对着人,每次上场六个人,不要喧哗。“如果不遵守纪律,我会亲自上去把你带走。”一个小胖子介绍说。边上一个带队的大人,在笑眯眯看他们介绍。

后来的节目也一样,全是这些初中孩子在主持,参加活动的则是小学生。远足时,前面有小领队带路,后面有小领队殿后。家长离开小路,小领队便要求大家回到小路上。小领队礼貌而坚决,大家不回到路上他不肯继续前进,“以免有人掉队,被马达加斯加的什么怪兽吃掉”。

鼻子上满是雀斑的小领队对自己的职责一点不含糊。每走几步,就喊一声“停!”然后小孩和家长都一起停下,听他介绍路上发现的马达加斯加的仙人球、仙人掌,或是由袜子“扮演”的挂在树上的狐猴尾巴。

上了山,风景豁然开朗,俄克拉荷马开阔的天幕下,一连串的大风车,正在地平线上悠悠转动,其状神奇,久处小镇,这景象让人耳目一新。在山巅,越觉寒风刺骨。小领队们穿着红色的T恤衫,有的还穿着短裤,也不知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还是整个被自己所在做的事迷住了,以至于忘了天气的寒冷。

营地好比长征的微缩版似的,我们走过了漫长的“草地”,走过泸定桥般的铁索桥。还有一个吊索桥,上面铺着木板,两边的木板松散一些,有小领队站在上面,一个个神情严肃,守着岗位,不让小小孩不慎上去,一脚踩空。

这些活动三十分钟轮换一次,走完了“长征”,便是足球赛,然后是“马达加斯加历史”小讲座。这些活动让人感觉怪异。我不大习惯玩耍被赋予结构,只不过这是半玩耍半训练的活动。训练的到底是什么呢?似乎也看不出。美国人对于小孩的教育,不像中国人那样求全责备、精益求精,而是重在参与和快乐。而从领队的小孩来看,倒觉得他们对领导力的训练货真价实,甚至都有些仪式化。这些大小孩在教育、指挥、管理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孩。现在被指挥的小小孩,再过几年就成了过来人,让故事继续循环下去。这个被人视作“世界警察”的国家,在培养领导力上面总是不遗余力。是超级大国的地位迫使他们这么重视领导力,还是重视领导力的培训成就了他们超级大国的地位?我在想。

午饭之后,我抽空跑到营地,支好帐篷。我们的帐篷很小,仅能钻进两个人。支起了帐篷,我在里面铺了张大纸板,垫上防水的垫子,在我看来已经有些折腾了,不过跟美国人一比,这条件就好比无家可归者一样。四周美国人的帐篷很大,有的很豪华,连狗出入的洞都有。有的还带来餐桌,简易烤箱,等等。帐篷里,大部分都放着气垫床甚至简易行军床。这中间有种说不出的反讽:特意跑出来露营,又差不多把小半个家搬了过来。

入夜,我们点着了篝火,在上面烤棉花糖。小孩子烤着,吃着,然后兴奋地追逐打闹。到了八点,所有人又全聚到一块空场地上,举办集体篝火晚会,听小伙子们讲吹牛故事,看小朋友表演只排练了五分钟的节目。回到营地,大人们围着篝火在闲聊。邮递员说自己每天步行八英里挨家挨户送信,有家长说亲戚是海豹队队员,被下令跳进阿拉斯加冰冻的水里受训。

孩子们追逐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跑热了就脱掉外套,这样一冷一热,我怕是要着凉,便要儿子和我先入帐篷睡觉。我把厚睡袋给了他。

夜间我自己冷醒了,再也睡不着。大概一个钟头后,儿子也醒了。可能是早先脱衣受了凉,也可能是野餐食物不卫生。他说肚子不舒服,摸索着坐起身,吐了起来。黑乎乎的夜里,这是一场小小的劫难。我点着野营灯,却因帐篷太小,站起来的时候一脚踩了上去,灯断成了两截,却身残志坚,仍旧亮着。

帐篷已经不能再睡,我只好给儿子穿上衣服,去停车场取车。

去停车场要走一些路,我一会儿抱着他走一下,一会儿背他一下。后来我想像从前那样,让他骑在我肩膀上,我扛着走。走不了几步,我自己扛不住了。

走在石子路上,迎面有一汽车开来。在那强烈的光里,一个中国父亲,打着半截的灯,背着个生病的孩子,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在路边行走,我想这景象对于那司机来说一定很是奇特。而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大家陆续从田埂上掉进田沟的情形。被战胜的困难就转化成力量;而成为了过去的狼狈,则是新的笑料。天亮后我发现,儿子的鞋子丢了一只,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找到了三只袜子。

到了停车场。儿子上了车,感觉好了很多,在后座上睡着了。这时候听到远方土狼(coyote)的嚎叫。那声音尖厉、悠长,一声落下,别的土狼又给续上。难怪土狼又被称作歌犬(song dogs)。科伦·麦凯恩曾在小说《歌犬》中写道,印第安人认为世间本无一物,是歌犬一声声把世界给叫了出来。

我在那黑暗里醒着,听着歌犬们此起彼伏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