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尚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清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张英
2014年6月22日,德州冷空气和热空气在上空相逢,阴阳交合,冰雹从空旷的北边斜斜地砸过来。那砰砰砰的声音,在室内听起来,仿佛是置身陨星雨中。别的不好说,屋顶一定遭殃了。报给保险公司数日之后,保险公司派理赔师过来估算损失。
老兄专门从达拉斯赶来,一天之内检查很多屋顶,所以闲话不多说,端把梯子上了房,用卷尺哗啦哗啦各个方向测量,最终决定,屋顶应全部更换。从屋顶上下来之后,他又绕屋子四周认真检查,发现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在意的损失,包括窗纱被冰雹砸了一点点,草坪上景观灯被砸烂。
接着他又看我的小工具棚,说顶上也砸了,我端把梯子一看,发现上面是砸了个洞,他很爽快地决定,也给我赔。这保险公司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格要求自己,检查的时候我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估计是尽量一次到位地全给检查到,以防日后扯皮,增加运营成本。
理赔的文书全部寄来之后,工具棚子给我赔了七百多块。我很高兴,决定换个新的。我现在的小棚子太矮,我每次进去都碰头,导致智商下降,比如近来我就很少写文章。当然这也可能是用微博微信太多了。
冰雹之后,很多人家被砸的包括屋顶、玻璃窗、工具棚等等。但美国毕竟分工明确,修屋顶的人有的只管修屋顶,修水槽的管修水槽,这样的话,保险公司有时候要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为了鼓励客户找一个总承包商,保险公司会给一些总承包商多赔一些钱,作为管理成本,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把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转交给了总承包商。给我们修屋顶的公司就是一总承包商,老板姓“现金”(Cash)。名字挺俗,人很友善。他决定给我们修理所有的东西。不过说工具棚给我赔的少了。我想怎么少,就砸一个洞,我弄一胶布贴上去也就完了,赔我七百多不错了。他说:“你的老工具棚得拆吧?废铁得拉走吧?这人工多少钱?新买的棚子你得装吧,装的人工得多少钱?”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他?他说他上次装这种棚子,三个人一起,几乎花了一整天。“你都想象不出这上面有多少螺丝。”
我于是让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给保险公司重新报价。现金先生给保险公司报价一千八百美元。理赔师傅回信说,不知道这一千八百美元从哪里来的,他要求修屋顶的公司给个具体名目。现金先生接活忙得不可开交,拖着一直没去跟进。我只好自己到处询价。跑到Lowes一看,发现和我以前一样的工具棚才三百多。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便去问销售人员怎么这么便宜,是不是被冰雹砸坏的次品?对方说不是,就这价格。这棚子Lowes不负责安装,我得自己去安装。
为什么原价两三百的棚子,保险公司陪我七八百,而承包商说需要一千八百呢?我后来想,这中间的奥妙就是人工。因为我们的保险,买的那种险种,是替换赔偿(replacement cost),亦即被毁坏的财物替换的所有成本,包括人工。我们第一次买房屋保险,贪图便宜,买的是赔付折旧赔偿(cash value)的保险,结果屋顶被砸坏,保险公司只赔折旧价格,其余的部分自己掏腰包。而replacement value的赔付,就是给我换新的。我可以买一个两三百的棚子回家自己装,但是自己装的人工我不好算钱,我一个人也装不起来,还得请人。
我把现金先生约到我们家讨论工具棚的事。他似乎不大愿意装这种铁皮棚子。来的时候他的领口敞开着,一簇簇胸毛脱颖而出。这个季节他跑来跑去,忙得不修边幅。钱估计赚了不少,虽然和马云没法比,但在我们这小地方,也可以说是土豪了。他说每次冰雹一砸,这地方的屋顶公司要忙两年。中国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英谚云“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每次自然灾害(比如俄克拉荷马龙卷风),总会带来很多不幸,但是也会拉动本地经济。拆迁的,建筑的,卖玻璃的,甚至卖油漆的,都会发财。
在Lowes询价后,没找到合适的,我于是前往家得宝商场。前往家得宝商场的路上,我看到高速公路边有活动房,好奇之下,我停下车来看了看。这时候一个活动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自我介绍说姓鲁滨逊。他问怎样可以帮我。此人秃顶,中年,嘴上有黄胡子,貌不惊人,我根本没想到会在他这里购买,我都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有生意,在这样一个荒唐的高速公路边上的地方。我后来了解到,他原来是电台主持人,但电台主持工资不高,他辞职卖活动房了。
不知怎的,我对他的工作充满同情。可是鲁滨逊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而是把我带进活动房子里,告诉我这房子价格虽然比竞争对手贵一些,但是地板做了防虫处理,角落三层木板加厚,外面铁皮是优质加厚铁皮,这种活动房买下来之后,可使用四十年。他问我贵庚。我说四十二。他说那么这活动房可以用到我八十二岁。然后他把我带到他办公室——办公室也在一活动房里,拿出一张选购的单子,上面从工作台、抽水马桶到空调一应俱全。他一项一项问我。然后在图纸上给我画画。我这时候才发现鲁滨逊是个挺不错的推销员。他似乎压根儿没管我买不买,而只是一项一项地完成他的任务,其余的事情听天由命。有时候卖东西你只能这样,不能太脆弱,太在乎他人脸色,否则没法活。
他说这段时期有五百块钱的折扣,可用来添加新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是增加一扇窗户。因为以前我的铁皮屋没有窗户,里面黑乎乎的,我每次进去,不知怎的,都想到鲁迅的《呐喊》和《狂人日记》。我又想到增加一个工作台,可以用来做一些木工活——这也是一美国梦嘛。很多美国男人平时没什么事情干,就在自己车库里做木工活。后来凳子桌子都打齐了,没东西可打了,怎么办,就做鸭,做木头鸭子,摆门口做装饰。我还要求通电,装几个插头,还装个灯。后来想想这还不够,应该再装一电扇。他说可以,他们有电工可以把电线装好的,但是不会连到主屋上,而是在活动房外放一活动插座,我要用电的时候,自己把接线板拉过来就可以。这种活动插座,叫“猪尾巴”。
鲁滨逊给我加上这些项目,加在一起,最后的价格,是比原造价多五百二十元,但因五百块钱折扣,等于只是在原价上增加了二十块钱。全部报价是两千多一点,比现金先生给我的报价还高。我估计有了这几个报价,可能保险公司最终会选择现金先生的报价,然后我自己掏几百块。我自己到时候再确认一下。
鲁滨逊接着跟我说到了他的工作。他带着一种极大的热忱,跟我说他如何善待送货的卡车司机,比如他办公室小碗里装的糖果也一样给卡车司机吃,好像这不是什么万圣节他孙子剩下来的糖果,而是太上老君的仙丹。
听他说到卡车司机,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将装配好的小屋运到我家,而不是在现场装配。我突然想到,我家院子并不是很大,他怎么进去呢?我让他用卫星地图调出我家的院子看了看。但是地图没有更新,没有显示出我后来种的树,还有从不结果的西红柿,以及千重塔。活动房是十英尺宽,我院子后的门必须比这还宽,卡车才能开进去。他说他晚上去我家看一下,看到底用什么解决方案。
傍晚我左等右等,此人都没有来,我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打了几次电话,他说在处理文件。我去的时候看他那儿门可罗雀,哪里有那么多文件好处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看到我院子里的布置,傻眼了,也不知如何处理,除非是让卡车从我新栽的树上压过去。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从邻居家后院运过来,我把我和邻居家之间间隔的篱笆暂时拆卸掉就可以了。拆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装回去,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美国来之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和邻居一商量,他们友善地答应了。
次日我给理赔的师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面临的选择:自己买小铁皮屋子回来装,这样购买价格便宜,人工可能是三个人至少半天功,按照75×3×4的算法,人工也在九百左右。要么接受现金先生的一千八百元报价,让他来装小屋,因为我后来的询价,比这个价格更高。不知是我的说明信写得感人肺腑还是咋的,我明明是建议他给我一千八百就行了,他居然按照我自己后来跑去询价的结果,给我全赔了,我自己只掏了二十块钱。是的,我用二十块钱买了一活动房。咱们学英文搞文学翻译是千字人民币四十至八十元,可是文字真正的用途,体现在这种场合下的沟通。
下单后,活动房在工厂修建,一个月之后才好。在此期间,我就去拆旧的工具棚。果然,铁皮房全是螺丝钉铆在一起的,我单枪匹马,一个个下,下了半天。到处都是钉子,我的脚还被铁钉戳了一下,为此我还打了破伤风针。忙得要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金先生说要一千八百块钱才肯给我装。
拆下一堆铁皮之后,丢都没法丢。美国的废旧产品处理,还不能直接放街边等人来收,或是随便乱扔,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人们甚至给垃圾桶上锁的缘故。当然我们可以趁月黑风高的时候,随便丢在某空地上,但是这非好人所为。垃圾处理费用昂贵,就跟如今国际上谈论的碳排放一个道理。建筑垃圾,比如水泥,得拉到一个城外专门处理的地方。废铁呢?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松树街有个金属处理中心。打电话过去,说收的。
可是我又没有卡车。信不信由你,我决定用我自己的车。我像大力水手一样,把铁皮像折纸一样折了起来,有时候折不动,我就在上面跳跃,轰隆隆巨响,周围蚂蚁一定以为是天雷滚滚。家狗在院里转着圈狂奔,全都受惊了。
最后,我奇迹般地把所有铁皮装进了我小小的车子里。
金属处理中心在城北,我从来没有扔过废铁。不知道怎么弄,来之前说要过秤。我估计还存在一个回收费的问题。
车子在里面转了几趟,没找到磅秤。最后才发现,原来磅秤就在地下,他们要我把整个车子开进去,整个车子和废铁一起过秤,等废铁卸下来之后,空车再称,两者相减则是废铁重量。我怎么就没想到?曹冲称象白学了。
卸废铁的地方,我亲眼看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所有排泄物,山一样堆在一起,废冰箱,锅灶,床架子。不管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如今都乱七八糟毫无价值地堆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人生的虚无。一辆巨大的吊车在轰鸣,吊车臂前头是一根巨大铁针,在轰鸣声中扎向废铁,将其像一串串烧一样吊起来,砸向更高的地方。
一个黑人小伙子,稍微看了一下我车里的货,然后让我倒车,到一个小堆的废铝堆边,将部分材料卸下来。然后我又把车开到吊车附近,将其余的东西扔进废墟中。这个过程让人心惊肉跳,我的车停在吊车后,就好比一只老鼠蹲在一头大象后面一样。卸完之后,我迅速离开。称完空车,我去交钱,对方索要我的驾照,说是建立新账户。我有些纳闷,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扔废铁。建完账户,对方数了八块五毛钱给我。原来他们不是收费处理垃圾,而是在购买废铁!
大约一个月之后,经一再催促,活动房终于建好了。我没有想到活动房的公司这么忙,我白同情鲁滨逊了。人家生意好得很。很多生意都这样,貌似不起眼,做下去,客户满意了,有了客源,就能管你吃香喝辣的。美国很注重扶持这种中小企业。他们是人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居乐业的保障。大企业不用你扶持,自己也会发展,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然后我开始拆卸篱笆。篱笆是用铁钉铆在铁柱子上的,铁柱子用水泥扎在地下,我卸下一个个的铆钉,终于将篱笆推开,然后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从水泥地四周挖坑,最后,一弯腰,一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把铁柱子连水泥底座一起拔起来。让其轰然倒下后,我嘴里哼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慢慢将其拖走。
接着篱笆就可以挪动了,挪开篱笆,眼前是邻居家硕大的后院。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怕吵,所以买房子后,很担心邻居吵,一吵他们就睡不安。睡不安就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夫妻就要争吵。夫妻争吵就要上火。上火就要生病。生病就要住院。住院了,儿子媳妇离婚后丢给他们养的孩子就没有人照看。没有人照看就会成为问题少年。于是,权衡利弊之后,他们索性把边上一块空地买了下来,免得被房产商或者市里买去,建新的房子。于是他家和我家之间,背靠背隔着这么一片缓冲地带。
第二天,运小屋的人就过来了。这是一平板车,上面架着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的小屋。我打开邻居家那一侧的篱笆门,这门的宽度,正好是卡车和小屋的宽度,所以那位满身刺青的红毛壮汉师傅,腾挪多次,才把卡车开进院子,然后他奇迹般地把车倒进我的更小的院子,再调整位置,神奇地把车倒在我要放置小屋的位置。然后这师傅又用滑轮和铁索,把小屋以一定角度放下去,又用千斤顶、滚筒,将小屋挪动到我所需的准确位置,这过程当中,壮汉师傅胆大而心细,稳妥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又同样神奇地把车从狭小的院子里开了出去。此人技艺极精湛,怪不得听人说卡车司机的年薪一般都超过十万,远高于小小白领阶层。可没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人家也是有本事的。
卡车走后,篱笆还开着,小狗跑了出去,在这天然的公园里跑来跑去。接着,邻居家的孙子也跑过来了。这孩子叫海顿,是儿子同学,两人本来就喜欢相互串门,但是因为隔了一篱笆,每次从正门过去,都得绕一个街区,走路太远,每次都开车过去,开车路又太近。假如篱笆开一道门,就省了这些麻烦。问题是美国人相信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家家户户用各式各样栅栏隔着,近来均无串门传统。曾经有一天,我们邻居家的小孩敲门,问我们借个鸡蛋,我居然非常感动,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童年。小时候我们离商店太远,邻里之间你借我一勺盐,我借你一瓣蒜的情形多了。商业生活的便利,使得邻居之间不再相互需要。而种种变态的传说和恐怖的故事,让大家相互防范,于是屋子和屋子之间有了篱笆、防盗门、警报系统——这一切未必都是在防邻居,而是防范坏人。可是坏人防不住,好人却隔了起来,比如两个小学的同学,没法在一起玩耍了,除非家长提前安排,用车接送。这样的预约玩耍,还有一专门的名词,叫play date。
我问邻居家的主人可否考虑在篱笆上开一个门,让孩子们可以串串门。不然的话,男孩子成天在家玩乔布斯都不让孩子玩的iPad,如何是好?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吸引他们别的注意力。
邻居说,好啊!好主意!我没有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在篱笆上安门,本想找人帮忙,后来又想,这又不是造火箭,也不至于那么精确,自己鼓捣鼓捣好了。
结果我边干边摸索边买材料,还真整了一个豆腐渣工程的小门来。我还在两边都装了锁,假如哪天邻居对我们烦了,可以随时上锁,我们这边也一样。
但是目前,这就是我们两户邻居之间的“六尺巷”。放学后,两个小朋友一起跑到大院里,在土堆上玩打仗,和狗一起奔跑,或是拿大剪刀剪荒草。一场冰雹,给他们的童年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而我有了一间新的工具棚,我后来又制作了一个锯木头的木马,打了一个板凳,开始学做木匠。做别的也可以,比如写作,翻译,发呆。这一切都归功于一场冰雹。这么长的文章多亏您看完,总不能让您空手回去,如果需要一中心思想的话,它就是:当生活给你一场冰雹的时候,或许也会给你砸开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