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是不透彻的说法。应说:人应当以何种态度面对事情。
一
二房东今天搬走了,客厅和主卧变得空荡荡,除了空中的扬尘,就是地上的垃圾。我屋里的衣柜、书桌、椅子都是他们的,一并带走了。网注销了,饮水机也没有了。我的衣服、被子和书堆在床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丘。
房东从韩国飞过来督促搬家,明天装修的人就要进来。我买了几只编织袋,把书分批装进去,为节省计,编织袋买得大,装满书却拎不动了,只好掏出一半的书塞上衣服。遭遇非法中介,耽搁了找房,只好再三恳请房东许我容身一两个晚上。此刻,推开手边的窗,望着重霾下的盏盏灯火,感到人生如寄。
我阖上窗,在床头柜上垒起几本书,支上电脑。在这个时候打开文档写作,感到凌乱而刺激,苦楚而平和。就在刚才,父母睡前打来电话,问我何时回家。家中正遭遇自我出生以来的最大经济危机,每天都有人登门要钱。虽然我回去亦于事无补,但我的在场,至少可以给父母心理上的安慰。正因如此,找房才仓促草率,受了非法中介之欺。
如今回家不得,看见满室狼藉,实感多余家当于人生有碍。哪怕是两壁图书,也是漂泊之累。倘无这些,就能像阿练若的修行人,曲肱饮水,来去自在。
二
昨天的遭遇帖发布后,始料未及的是,部门为此开了个会,三名同事放下手头工作陪我找中介商量解决。下班后,领导开车跑到太阳宫接我们回去。事情犹未解决,又麻烦别的部门领导。还尤其要深谢舒校长,帮我问了不止一位公安局的朋友。以他们工作之忙案牍之累,原无关心的必要。而诸位网友,虽与我无片言之交,却愿转我一己私事的帖子。纵然事情迄未解决,损失迄未索回,众人的相助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福报,超过了所遇之不幸。
事情不可以利害得失计,当以是非曲直计。有朋友曰:此事当看作是花钱消灾。这话太糊涂!自己的损失不可挽回,以阿Q的态度自我安慰,何其愚昧。其实,损失不是不可以略作挽回。但为挽回损失而正中中介之下怀,则断无可答允之理。
若我愿意消财免灾,愿意趋利避害,则不值得任何人之帮助。以善意的态度想象陌生人,纵然会因轻信而遭损,虽有粗疏的过失,却很可以原谅自己。但既知被欺,仅为挽回钱财计,就甘愿如欺我之人所料而行事,则不可以原谅自己。
非法者行骗,正从人趋利避害的天性下手。交租前,我问中介所有金额多少,答曰仅有押一付三的房租和每日一元的卫生费。交付时始言有预存水电燃气费近2000元。水电燃气费有应交之理,故从之。所有费用交毕,又言一年乃365天,月租以30天计,当补5天之差额。虽然此种计算前所未闻,但恐自己孤陋寡闻,又从之。中介收钱落袋毕,更云:须复交2600元之服务费。改称“服务费”者,盖因十分钟前12000元未落袋时坚称无“中介费”,陡然复称有“中介费”则略显不妥也。
我的第一反应是,既然这么多钱都给了,不差这2600元。但随即明白不可如此。不知其诈而受其欺,是欺也;既知其诈而复受其欺,是枉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枉也。
后来网友的留言让我知道,非法中介的手段无奇不有,有租户入房不久,把房间打成隔断者;又有趁租户不在,换锁租给他人者;还有收完钱即消失,出现新房东来收房者……如想拿回损失之一部分,则不得不承认中介行为之正当。遭受损失可以;承认中介行为之正当,断不可以。
有朋友说,这是出气的问题。有朋友说,这是要钱的问题。我不这么看待。终日行诈为生的人,与彼置气,徒然何益。但不与彼置气并非稀里糊涂,纵其所愿,如此又与厕身污浊何异。事情可以没有结果,但不可以不认真对待。没有结果,是能力之所限,非自己的过失;不认真对待,则是自己的过失。
三
人一辈子都在处理事情。并不是事情的大小、所涉及的金额,决定了事情的意义。而是面对事情的态度,衡量了自身的意义。小的事情上,用不苟且的态度面对,其意义要超过许多大事。
人所遭遇的事情,无论是幸运,或者不幸,都可以看作上天对自身的成全。因为厄运的降临,一个人更有机会面对在好运的时刻不曾体味的人世艰辛与众心叵测。从这里看,厄运比好运更能成全一个人。因此,厄运并非只是灾难,也有福赐的意义。只见其厄而不见其福,是只从利害得失方面计较。但人与人之间的分野,不在利害得失的计较,而在是非曲直的计较。
这一刻,我蜷曲在床头,在明天尚不知身居何所的夜里,还能思量这些,虽然苦涩,却也自足。父母说,他们现在整晚愁得睡不着觉。对此我有很大的过失。先前,我电话回家只问他们身体健康,很少关心生意上的事情,因为关注自身太多,对父母的事业没尽到劝说提醒的责任,致家庭有今日之损失。我也从本来有机会啃老的人,变成不得不面对家庭艰辛的人。
于家庭而言,父母的遭遇是极大的不幸;于我而言,亦未尝不可说是一种幸运,一种福赐。在我以往生命的二十八年里,从未遇到这等时刻,需要和从前从未打过交道的地方政府、开发商、律师打交道。倘不是家庭的遭遇,如何有机会经历这番阅世体验。
重要的并不是事情涉及的钱财金额,而是事情本身。不应为金额大的事情慎重,却对金额小的事情苟且。人生所需面对的事情无有了期。唯在面对事情的态度上,体现出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庄子·秋水》里说过一种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种鸟在世上并不多见,但在有梧桐、有练实、有醴泉的土地上,就能见到它们。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又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就是不苟且、不妥协的态度。
人心的蒙蔽并非生而有之。那些非法中介,也绝非天生惯于欺诈瞒骗者。只是他们在面对事情时,以利害得失计,则欺诈能得到更多方便。既然选择这样的道路,则一生所处之地,所履之处,所相与之人,无非欺诈瞒骗者。水流湿,火就燥。在这样的土地上,舍欺诈瞒骗则无容身之理。如此,只能永堕秽土。
他们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以欺诈之能避开法网恢恢。出言相欺,空口无据,则公安方面无出师之名义。若起诉到法院,他们既不出庭,若败诉,又查不到他们名下财产。他们如何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这世上,如何坦坦荡荡地将自己身份昭示于世人呢。有人身无分文可以游荡世界,有人手握巨资却不敢见光,此中分野,不源于一生须经历何种事情,只源于以何种态度面对事情。腐鼠滋味,若成珍馐,则生命之意义又剩几何。
孔子有个弟子叫子路,是孔子最亲近的弟子。孔子曾说,若有一天,我的信仰不能在这片土地流行,能跟从我乘槎泛海的人,怕是只有子路吧。
子路天资极平,卤莽愚钝,远不能和孔门其他弟子相比。因为他过于刚直,孔子说,无法想象他会是怎样个死法。子路的死是这样的:在战斗中,系帽的带子被敌人砍断了。子路放下剑,去系带子,就被对方杀死了。
以子路之勇武,对抗敌人绰绰有余。但君子可死而不可免冠,故子路放下剑来系缨带。这样迂腐的做法,使子路丧失了生命。却又以另外的意义,成全了子路。这世上总要有一些人以这样的态度存在,以使练实、梧桐、醴泉,有它的意义。
德行不如颜渊,言语不如宰我,政事不如冉有,文学不如子游,而子路之死,则有颜渊、宰我、冉有、子游所不能为者。这大概就是孔子特别钟爱他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