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快进电梯的时候,门开着,人还没满,就跑了过去。在我跑向电梯的过程中,门关上了。我心想等下一趟吧,就按了上升按钮。可能因为跑得太快,电梯还没来得及上去,门又开了。
其实我有一点不想进去,但还是进去了。看到按钮旁的两个人,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想坐也是这个缘故,别人看见你冲向电梯,却不按一下开门。
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进了电梯,别人还差几步,赶紧按关门,电梯就立马上去了,别人走到门口也没用了。这种人是极少数,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不是那么有品德的事情。但第二种人就多了:我不管,我既不按开门,也不按关门,如果你能赶上,就进来,不然就等下一趟。我什么也没有做,所以我没有过失。
我不赞同这种态度。在“电车难题”里,很多人就是这样的观点:既然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要杀人,那我就什么都不做,那样就没有过失。而且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袖手的态度辩护:我有什么权利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呢?不是我不想做,是我不能做,这才体现对自由的尊重。
我不认为这是对自由的尊重,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乡愿。有人问我,佛教如何看待电车难题。我说,很简单,在佛教的视角下,电车难题根本就不是难题,它可以叫作问题,但不能叫作难题。它就好比“驴吃草”,拿两束干草放在驴面前,没有任何区别,驴先吃哪一捆呢?
我们以为这道题难,那是在理论上。如果是在操作上,就会发现,无论什么时候放两束草在驴面前,再笨的驴也会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但是,并不能明确它必然选哪一捆。驴是凭什么做出选择的呢?凭一刹那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作“机”。佛家讲究“当机”。师父竖一根指头,徒弟学着竖,就不行了。师父“机”对,徒弟“机”不对。
电车难题里,是杀一个人还是杀五个人,是救一个人还是救五个人,一定可以做出选择。选择的出发点就是“机”。换言之,要具体的情境与场景。只要具体,就一定有差别,即便无差别,也可以有“随机”的差别,但不是“一条性命”和“五条性命”的差别。电车难题的设计者,设计这个问题本来是为了反对功利主义的。但这种设计,恰恰隐晦地暗示了自身的功利主义倾向。
真正的自由,在我的理解里,至少绝不意味消极。何谓消极?看见有人离电梯差几步,站在按钮旁的人既不开又不关,是消极吗?
未必。——不能根据现象来判定。现象往往有限,但动因却是无限的。如果他并不情愿门口的人耽误自己时间,却也不好意思做出拒人门外的举动,而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没有过失。这就是消极。但如果他根本就不关心,不在意电梯是否停,那就谈不上消极。
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电梯里站了十个人,只有一个人在按钮旁,你怎么知道其他九个人不是着急上楼呢。当你按下开门的一瞬间,帮助门口的人节约了30秒,但电梯里每人损失了3秒——你有什么权利损失九个人的时间来帮助一个人?谁赋予你此等权力?
这是个重要问题。
譬如航班马上要起飞,一个人没到,全航班的人应该为了等他一个,每人牺牲半个小时吗?很少有人认为应该,尤其是当迟到的人是政府官员的时候。——但我举这个例子,意在说明比喻的风险。很多比喻,会把问题变得糟糕,它非但无助于厘清问题的要害,反倒改头换面地把问题扭成了别的问题。
等航班和等电梯,有本质的区别。航班有固定的起飞时间,电梯没有。赶航班的人会知道自己是否迟到,赶电梯的人不会。航班上的人等一位迟到的旅客,通常要付出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很有可能耽误自己的计划安排;而等电梯下的乘客,通常不会耽误超过十秒钟的时间,极少有人刚好因为这十秒钟而误事。这是二者不宜类比的原因。
另外,该不该从经济学的角度上,去考虑社会时间成本呢?比如说,电梯上10个人,每人耽误3秒钟,社会成本是30秒;再考虑电梯下的人如果等待下一趟,会不会超过30秒。如超过30秒,则应该放他进来,这会让社会成本降低。——这也是一种分析的角度。但这种思路并不可行。且不说3秒钟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不一样(如果有人马上要尿裤子了,3秒钟对他就非常重要),即便一样,这样的计算也不具备可操作性。
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几秒钟的问题。以时间成本考虑的,难免趋于功利主义。而以自己是否有权替他人做出决定考虑的,则没有看到在这个时候打开门的重大意义。
开门的举动,有一种教化上的意义。因为打开门,电梯里生起善意。真正重要的,不是几秒钟的时间,而是善意。有时候,善意需要许多代价才能换取,有时候,只是一个细微的举动。
可能有一些人,并不愿意自己的时间被耗费。但看见按钮旁的人开门,并不会深责他,反倒会理解,甚至心生惭愧。惭愧也是一种善。之所以耗费了别人3秒钟,还会被别人原谅,理由很简单:他的3秒钟,也和众人一样损失了。
但有一种例外——电梯外的人是他朋友。如果两人一起坐电梯,一人跑在前边,到了电梯按住,慢慢等另一个人来。这就令人讨厌了。就像一个故事说的,地铁上有人给老太太让座,老太太并不坐,却让儿子坐下。又有人让座,老太太还不坐,却让儿媳妇坐下。到最后,老太太一家人都有了座位。同样是让座,有这样的差别,区别在于一者是利他,一者是利己。
而善之所以生起,就在于它实质上是在消除自他之间的对立。当一个人甘愿放弃好处赠予他人,自他对立就黯淡了。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请求一个人给予帮助会增进两人的关系:帮助不仅给受者带来好处,也给施者带来快乐。的确有很多人会因为助人而快乐。能够享受这种快乐的人,佛教称之为“他化自在天”的天人。乐于助人之心,是“他化自在天”的业因,可以化他人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从而得到自在。
如果一个人认为,连别人三秒钟的时间,都不应该在任何情形下加以干涉,那就很可怕了。就把自他之间的关系,严重对立起来了。——你走在大街上如何问路呢?只是问路,就会占用别人超过半分钟的时间。实际上,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施及他人影响。就算你在电梯上打个嗝,也会打扰到旁边看手机的人,让她抽出几秒钟来扇扇鼻子。她扇鼻子虽然是自身的行为,却会让你很不开心。这就是自他对立的后果。因为对立,她并不试图谅解你。
一个父亲教儿子把大的梨让给别人,自己吃小的,他不会认为自己损害了儿子的权益。也许儿子长大之后,并不接受父亲的价值观。但他在幼年时期,也必然会接受到父亲的熏陶。这种父子间的联系就是先天的联系。是上天赋予父亲一种权力,让他在儿子未成年时在一些事情上(并非所有事情)为儿子做主。在中国的礼法中,甚至儿子成年之后也依然如此。
在乘电梯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偶然站在按钮旁,他就相当于被偶然赋予了一种权利,可以在电梯启动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决定是否要等当来的人三秒钟。尽管里面有人不乐意,却很少会以对此提出异议,正是因为,这种偶然的权力带有天然的正当性。唯有按键人僭越了这种权力时,譬如他等的是他的朋友,或者等待时间超过了三秒钟,别人就倾向提出异议了,因为他没有认清他所拥有的权力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