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讲过一个故事:柳下惠是贤人,他弟弟盗跖是鲁国大患。有人说,舜能感化他的弟弟,你为何不去感化你的弟弟呢?柳下惠心下怅然,前去盗跖营帐。盗跖命手下严阵以待,放他进来。盗跖问:“圣人是怎样聚集天下人的呢?”柳下惠说:“聚君子用道德;聚小人用财货;聚中间的人用制度。以此三端,天下之民无不可聚。”盗跖说:“我聚人完全不同于此。我用刀逼迫他,用血玷污他,从我者活,逆我者死。我烧毁他的田舍,杀光他的妻孥,荒芜他的田地,割断他的恩爱,斩绝他的顾念。使他不抢夺就没有饭吃,不跟从我就没有活路,我以此横行天下,哪里像兄长那么迂腐!”
我读学前班时,同桌的姑姑是班主任,胖胖的,有点凶。有天我爸给我买了个新书包,非常好看,但凑巧和同桌的是同一个款式。虽然怕和他的弄混,但想到自己的新他的旧,况且各自装着各自的书,就安心背着书包上学了。中午到班里时我还特地跟他说,这是俺爸给俺买的新书包,跟你的一样。下午第二节下课我去上厕所,回来之后就被他和一群小朋友抓住了,说我偷偷换了同桌的书包,我说我的新同桌的旧,我干嘛换他的。他们一群人把我拽到办公室,跟班主任说我就是换了。班主任命令我换回来,我只好背着旧书包回家了。回家跟爸妈说起,爸妈说人家是老师的亲戚,我们也不能得罪老师,就算了吧。
高中时,桌凳是每个学生自己买的,学校统一定制。为了避免混淆,很多同学把桌子上锁,凳子背面写上名字。我坐坏了一把凳子,然后让我舅给我找了把新的,他是学校的老师。新凳子拿来后,我翻到背面一看,觉得不用写名字,因为特征太明显了,没刷漆的木质一半黑一半白,泾渭分明。于是就没写。第二天,凳子不见了。中午大扫除,所有凳子都倒立在桌子上面,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凳子,上面已经写了Q同学的名字。我说凳子是我的,他说:“你瞎啊,没看见我的名字吗?”我说:“你拿了我凳子写上你名字就成你的了?我的凳子背面一半黑一半白。”他说:“一半黑一半白的凳子多了,都是你的?”班主任到教室时,我叫住他,他眯着眼睛听我讲完事情,停了一小会儿,总结说:“你的意思是Q的凳子没见了,他坐的是你的?”我说是。班主任说:“嗯,知道了。”然后转身走了。
我读朋友的日志,其中讲了这么一件事。他去西单图书大厦买书,看书时把雨伞挂在书架上,不留神被人拿走了。结账时发现前面排队的老头手腕上挂着他的伞,他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去问,他怕万一不是,反倒冒犯了人家。后来他想到自己作为记者,如果连这点面子都抹不开,就没资格再吃这碗饭了。于是恭恭敬敬去问,老头一口否认,他忙向老头道歉。道歉之后,从伞柄的小划痕上,他发现那把伞确实是自己的,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了。回到家一直闷闷不乐,在日志里他说,感到自己像鲁迅笔下不敢抗争的奴隶那样屈辱。
日志下有人留言说,她儿子和别的小朋友玩,因为太文静,总被人欺负。人家把他的吃的和玩的夺走,他也不敢上去抢回来,因为在家妈妈说要友善,不要打架。看到这则故事,她突然怀疑自己的教育是不是正确。
我小时候也是被这么教育的。我上学早,班里的同学几乎都比我大,即便我不去找别人的事,也总有人来找我的事儿。我被他们欺负得很惨。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爸妈生我养我送我来学校并不是让我来受欺负的。他们说不要欺负别人,没有说要忍受别人的欺负。于是我果断跟那帮熊孩子对着干,很快我的世界就平静下来了。这也得到了一个不好的名声,就是我爱打架。一直到很多年后,这一点才不大被人记得。当然,这一切我都不会让父母知道,我在父母面前仍然乖巧听话。我只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世界的糟糕,明白礼让友善、诉诸道理未必能解决问题。
但这并不意味着,将来我在教育孩子时会鼓励他们和人打架。我仍然会像我父母教育我那样,让我的孩子对小朋友和善友好,不要打架。当他受到欺负时,自然会明白,父母教导的话并不是全然有道理。但是,我只能告诉他一半,另一半要由他自己去体会,他要吃亏,才能明白;他要碰壁,才能成长。否则就是揠苗助长。那些道理不应当由最亲
近的人来教,而应当由社会来教。很多事情,唯有通过挫败才能明白,唯有通过受伤才能理解。
友爱和善良永远是对的,世界却常常有不对的时候。如果事先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混乱和糟糕,谦让和善的人常常会吃亏,他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失落、悲观乃至绝望,而人性中温暖的一面能带来的欢乐便被遮蔽了。如果你对丛林法则笃信不疑,你可以在物质上得到很多,并免于伤害,但生活将因之黯淡无光。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等到两三岁的年龄差距不足以再受人欺负时,我又不爱打架而且厌恶打架的原因。
把一个年幼懵懂又聪颖的孩子丢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上,即便他能侥幸存活下来,他也绝不可能学会谦恭友让这些美德,以及这些美德带来的温馨。必须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下才能学到这些。所以,我依然认为,父母应当告诉孩子这个世界的善,隐匿这个世界的恶。尽管世界的恶丝毫不比善少。不必教他,他终有一天会明白:善良的人有时吃亏,并不意味着善良错了,只意味着世界有糟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