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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干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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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教诫别人说,言辞要缓。我深有同感。大一的时候,学院搞辩论会,我作为“智囊团”参加了。所谓智囊团就是负责找找材料,不上去辩论。我也辩论不好,我的嘴比较笨。那些参加辩论的辩手个个都很凶。抓住对方一句话,一个词,连出几个排比和反问:难道什么什么就怎么怎么吗?右手挥舞得跟切菜刀似的。从那之后我就对辩论赛没什么好感。去年参加一个金庸武侠的活动,听说是论剑,我就头大了,再三请求主办方改成聊剑。主办方问理由,我说:论剑论剑,越论越贱。主办方说:聊剑聊剑,还越聊越贱呢。我就哑口无言了。由此更加知道,不能跟人辩论。

佛家就不提倡辩论。虽然他们经常提“辩才无碍”、舌灿莲花,但不组织辩论赛。也不是不组织,古印度就有,但那都是提头来见的事儿,输了要当场割下头来。我们今天说“不服来辩”,人家不搞不服来辩,要搞就搞“提头来辩”。所以玄奘开辩论赛的时候,足足等了十几天,没有一个人敢来,玄奘就天下无敌了。

不过,那种辩论跟今天的辩论赛又不一样。今天的辩论赛有点像庄子跟惠子的辩论,苏格拉底跟学生的辩论,能不能辩赢取决于评委。没有评委的时候取决于谁说最后一句。这就是《韩非子》里说的“后息者为胜”。两个人比谁年龄大,一个说我和尧同年,一个说我和黄帝他哥同年。争不出定论,一个人不说了,另一个人就赢了。民间吵架经常见这种情况,一个人明明已经骂完了,没啥好骂的了,对方又骂了两句,自己如果骂不出来,就好像输了,所以哪怕把前边的话拎出来再骂一遍,也要做“后息者”。

辩才无碍的人基本上不跟人辩论。不跟人辩论,人家就没法把你驳倒,辩才自然就无碍。所以佛家一边讲辩才无碍,一边又讲无诤。比如净空法师曾经到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全球宗教领袖的会议,会上有人提问,说人生下来都是有原罪的,将来要面临末日审判,那么在你们佛教看来,末日审判是由谁来审?净空说,佛陀是讲教育的,佛菩萨是来教育人的,是学校,不是司法部门,审判的事归司法部管,所以还是上帝来审判。提问的人听了很欢喜。

像净空法师这样的,就叫辩才无碍。他是一个说话非常慢的人。但无论是跑到美国、新加坡,还是澳大利亚,到哪里讲课都非常受欢迎。这和国内的演讲家、培训师大不一样。有些人擅长在中小学演讲,我中考之前,校长专门请外地一个名师到学校做动员,但这样的人一离了小县城,到省里开会,辩才就有碍了,就不能侃侃而谈了。有的培训师在东北讲课很火,到广东就不行了,二人转里的段子用不上了。钱穆先生20世纪60年代在耶鲁访学的时候,也开过演讲,当然是用中文讲,由别人翻译成英文。钱穆的辩才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都是屈指可数的,讲课的时候学生爆满,以至于只能踩着桌子走上讲台。但某与会者后来称,钱穆讲得很糟糕。这恐怕是因为演讲的话题对方不感兴趣,或者观点相左,或者是翻译的缘故。所以像净空那样到全球讲课都很受欢迎的情形,实在是很罕见的。

因此我就专门听了净空的演讲。和我想象中的“辩才无碍”大异其趣。我才知道自己对辩才无碍的理解是有问题的。他的演讲如果用今天世俗流行的标准来说,就四个字——干货很少。我们总是以为一样东西要全是干货才受欢迎,其实错了,真正能普遍受欢迎的东西恰恰在于它没有干货。比如,《周易》有干货吗,《老子》有干货吗,都没有。《本草纲目》有干货。但显然不如《周易》《老子》流行。说《周易》没干货,这是朱熹的观点,说它悬空说理,正因为它比较高蹈,许多事情可以附会、发挥,对谁都可以起作用,但《本草纲目》只能对搞医方的起作用。就像一篇演讲再流行也不如一首歌曲流行,因为歌曲不是干货。

我们今天最喜欢谈的一个词叫“干货”。写一篇报告,领导要求报告里边全是干货;做个PPT,也要求全是干货。从来不考虑写报告的人是个水货。乃至开“两会”了,朋友圈马上流传“干货!关于‘两会’你不能不知道的99个常识”“干货!总理报告可能改变你生活的八个细节”,等等。

干货干在哪儿呢?干在数字。有资深编辑总结出来一套规律,改新闻标题的时候加上99、8这种数字就会让文章显得“干货”一点。数据、图表,也都统统会给人很“干货”的感觉。

大家都喜欢干货的时代是个很有问题的时代。因为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没有那么多干货,多的是水货。光吃干货,也不好消化。国人喜欢干货,是因为国人到今天都还存在大跃进的心理。

我大学的时候,微积分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我们叫作作“数学一”,一共三本,摞在一起只有大拇指那么厚。后来我见美国大学的微积分教材,仅仅相当于国内一册的内容,就用了超出国内三册的篇幅。有了这样的教材,根本不用听老师讲了,其中选取的例题都是最典型的,比在国内听老师讲都好。如果按照干货的标准来讲,国内的教材可谓是干货。干得不能再干了,挖掉一块都会伤筋动骨。

光吃干货的人是会营养不良的。压缩饼干既不好吃,又没营养。如果只是为了补充能量才吃东西,吃就毫无乐趣可言。因此,这个时代需要一点水货。什么叫水货呢,比方说相声就是水货。你坐那儿听一下午相声,喝了两壶茶,上了三趟厕所,发现一句干货都没说到。相声慢,讲个故事,中间一处有五个包袱,每抖一次,都要把故事从头来一遍。不来行吗?不行。那样包袱就不好看了。木心的《从前慢》今天能流行就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从心底开始厌恶干货了。我们正在被时代风干成一片片干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