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的午后
你送我走下小山坡,我们看着桥下的溪水在雨季之前,轻轻地灰绿着。
路旁几名妇女正在绕绳,她们以乡下人的美德招呼:“来捡绳,好用的呢!”许是某家工厂结束营业,整箱地出清,黑的红的黄的,带弹性的尼龙绳,约小指粗,她们绕得好乐,面条儿似的。我不知这种绳子与我的生活有什么联系?看它光鲜鲜地被扔,怪可惜的!也许可以用来搭个小型茑萝架,或编一只网袋……你快乐地向我道再见,加入“绕面条”行列。我走了几步,回头说:“这样吧,你寄小杂货店,我回来再拿!”你拂了手:“不重不重,我拿回去,小山坡而已!”
绳子是这么来的,一大袋笨重。那个飘小雨的午后,你如何背着它走上小山坡呢?溪水更浊了,珊瑚刺桐的红火烧黑了天,你大约没见到。你的烈性热肠就是不改,给人东西,总是超乎想象的多,又亲自送到门口。
连续几日雨水,处理琐事的空档或片刻安静的辰光里,偶尔推敲绳子的姿态。虽然不很认真,但它却像一条隐形的绳索梭游于我的日夜与餐宿之间。我会给它结论的;像人生情事,一旦起了头,在摆荡的光阴里看似无所归结,其实正缓慢地滑向结局。错乱纠结的绳,必有两头,盘眠的长蛇必有首尾。心思细腻的人会在杯水对饮之中、挥手告别之际、争辩的字句之间,看到最后的归结。
那一日,阳光烈了,顺手晒绳,替它找头绪。懒懒地牵一头绳子在屋内闲逛。地下室有一把不乖的椅子,前任屋主留下的,还不到缺胳臂断腿扔它的地步,可是它的坐板老是诡异地脱臼,吓我一跳。虽然用鎯头打一顿,它照样欺负我与客人的臀部,干脆送到地下室管训。一条很乖的废绳,一把桀骜不驯的木椅,干脆给它们说媒。
午茶时间,你来小坐,共饮一壶清香水。我们从绳子起头,漫无天际地说起一只嘴馋的毛毛虫啃噬你的兰花叶:“真贪,吃完一叶再吃另一叶嘛!”“毛毛虫懂餐桌礼仪,它叫‘人’啦!”我说,继续以红黄二绳交错绕于椅板间,形成对比图案。“姑婆芋跟芋头叶不一样咧!”你说,我说一样,你斩钉截铁硬是说不一样。“好吧!一个姑婆一个姑丈行了吧!都睡一块儿啦,还不是一样!”我说俏皮话,你吃吃地笑起来。
安静的周末小雨,仿佛有人在看不见的空中编织你的白发、我的黑发。我顾着狡辩,没当心绳子在板底翻绉,难怪板面拢不齐。“做人也一样,一步错,步步错!”我懊恼着,只好从头改。你附和我的语义,叙述孤军奋斗的一生,也算见识一些荒腔走板的人,如何自埋于功利沼泽。“千金难买一义,可有些人不这么想,一块方糖,他也卖了。再也没有比开得出价码的灵魂更便宜的了!”我想起见利忘义的人事,有此一叹。
人与人面貌不远,心的距离遥若天渊。我仍然坚信,读遍古典今籍,无非要以一生在众人面前走正义的路,若灵魂可以拍卖,正义可以典当,何必多此一举走一趟人生?“任何饥饿年代,贪婪社会,都必须找到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东西!”我说。“有的人只看到今天,眼前便宜吃了再说!”你说。人的一生是无数点的连续,每个分割的今天串成我们分离的时间长度。就像这些绳子,从我们看见的那一霎开始,你如何捡十,如何背回来,如何闲置在雨天里;我如何构想它、晒它、替它找配搭,这些点点滴滴都应该纳入绳子的总体意义里。我不能说,此时此刻正在编椅的绳子才是绳子;如果这样想,我的灵魂可怕了,那意味,我已经全盘否认你为我背绳子的心意。当一个人只会赞赏自己,不义的鬼已经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