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类电影注定不是用来娱乐大众的,就像有一些国家注定没有面目,有一些河流注定没有名字,有一些人注定只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自从有了杜拉斯小说的风靡和《现代启示录》的成功,越南就注定只能在东方主义的想象中“忍辱偷生”——在法国人的记忆里,越南象征着曾经纸醉金迷的殖民生涯和春风沉醉的异国恋情;而在美国人的眼里,越南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把无数年轻而飞扬的生命永远地留在疯狂的60年代……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三轮车夫》里我们没有看到后殖民主义的猎奇和歪曲。陈英雄,这个生于越南、长在法国的导演,以一种博大而悲悯的关怀给出了一个真实的当代越南。
《三轮车夫》的情节并不复杂,一个与祖父和姐妹相依为命的三轮车夫,因了车子的被盗,被迫“卖身赎车”加入黑社会,与此同时,他的姐姐也被逼卖淫,与一个沉郁神秘的诗人发生联系,从此卷入到一个充满着性、犯罪、暴力和疯狂的世界。
影片的拍摄风格抒情而写实,大部分场景都由街头实景构成,间或夹杂以华美而诡异的画面。通过极富质感的镜头触摸和触目惊心的色彩搭配,陈英雄赋予整部影片以目眩神移的诡异效果。毋庸置疑的是,陈英雄在这部片子里面运用了大量的西方艺术电影元素,但是《三轮车夫》决不是平庸的形式主义作品,恰恰相反,这是一部洋溢着“水泥气息”的现实主义力作。陈英雄对时空坐标下的个体生命的关怀、对现实处境的深刻批判和对彼岸世界的超越性追求,使影片完美地融合了坚硬的力度和残酷的美感。
适度的痛苦让人喋喋不休,而太多的苦难则让人们默默承受。《三轮车夫》中的人物很少说话,即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的反应也只是沉默。有一个场景让我记忆犹深:三轮车夫在路口接受例行检查,忽然一群骚动的人群从街头席卷而至,在沉默中开始剧烈地打斗、碰撞、撕扯,警察掏出警棍例行公事地迎上前去,所有的过程除了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没有任何音响效果——狂乱的手提摄影愈发凸显出沉默的咄咄逼人。类似的意象在《三轮车夫》中反复出现,镜头中的每一张面孔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泰然任之”的表情。正是在这种生气勃勃的影像和沉郁压抑的情绪之间所构成的巨大张力,给人以近乎窒息的震撼。在导演残酷而具有美感的镜头面前,你能感受到来自电影语言的独特魅力。
而最让人难以理解是,即使是面对这样一块饱含着苦难、泪水和绝望的土地,陈英雄依然葆有着充沛而昂然的诗意和视野。不动声色的窥视镜头常常被导演饱满的情绪冲破,大段的抒情场景像刀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插(剪接)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没有名字的河流
我出生时暗自呜咽
蓝天大地 溪水黝黑
年复一年 我逐渐成长
没人对我细加垂问
没名字的人
没名字的河流
没颜色的花朵
芳香扑鼻 万籁无声
噢!河流
噢!过客
在那三轮车的生涯里
度过年年月月
歌声中,梁朝伟饰演的诗人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闭目凝神侧耳倾听,是什么东西让这些命运多舛的人在面对苦难时如此安之若素,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在辗转流离的混乱中各归其位?
很显然,这种诗意的浪漫不是德国浪漫主义者式的自慰。这是一种沉默并诗意地活着的状态,所谓沉默的诗意,或者诗意的沉默,并不是里面只有鸟语花香曼语轻歌,没有血泪苦难和绝望,而恰恰是拽着眼泪和一无所有时的哀恸,是穿山越岭返乡之路的跌跌撞撞,是知其所来知其所终的安天知命。就此意义而言,陈英雄已经超越了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越南,而是在直接书写一个属于生存论层面上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每一个对故土饱含热泪的异乡人。
(199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