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届深秋,黄叶在飘落。我坐在门前有阳光的地方。邻居老李下班回来,望了望我。想说什么,又走过去。但终于转回来,告诉我:一位老朋友,死在马路上了。很久才有人认出来,送到医院,已经没法抢救了。我听了很难过。这位朋友,是老熟人,老同事。一九四六年,我在河间认识他。他原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先在冀中七分区办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敌人“五一”大扫荡以后,转入地下。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他长得高大、白净,作风温文,谈吐谨慎。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家报社共事多年。他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好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军,也算是散步吧。现在年老退休,他好到马路上散步,终于跌了一跤,死在马路上。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但没有人认识他。不知他来自何方,家在何处。
躺了很久,才有一个认识他的人。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黄叶也在飘落,落在他的身边,落在他的脸上。他走的路,可以说是很多很长了,他终于死在走路上。这里的路好走呢,还是夜晚行军时的路好走呢?当然是前者。这里既平坦又光明,但他终于跌了一跤。如果他是一个舞场名花,或是时装模特,早就被人认出来了。可惜他只是一个离休老人,普普通通,已经很少有人认识他了。我很难过。除去悼念他的死,我对他还有一点遗憾。他当过报社的总编,当过市委的宣传部长,但到老来,他愿意出一本小书——文艺作品。老年人,总是愿意留下一本书。一天黄昏,他带着稿子到我家里,从纸袋里取出一封原已写好的,给我的信。然后慢慢地说:“我看,还是亲自来一趟。”这是表示郑重。他要我给他的书,写一篇序言。我拒绝了。这很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向他解释说:我正在为写序的事苦恼,也可以说是正在生气。前不久,给一位诗人,也是老朋友,写了一篇序。结果,我那篇序,从已经铸版的刊物上,硬挖下来。而这家刊物,远在福州,是我连夜打电报,请人家这样办的。因为那位诗人,无论如何不要这篇序。其实,我只是说了说,他写的诗过于雕琢。因此,我已经写了文章声明,不再给人写序了。对面的老朋友,好像并不理解我的话,拿起书稿,告辞走了。并从此没有来过。而我那篇声明文章,在上海一家报社,放了很长时间,又把小样,转给了南方一家报社,也放了很久。终于要了回来,在自家报纸发表了。这已经在老朋友告辞之后,所以还是不能挽回这一点点遗憾。不久,出版那本书的地方,就传出我不近人情,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的话。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我心里很别扭。我总觉是对不起老朋友的。对于他的死,我倍觉难过。北风很紧,树上的黄叶,已经所剩无几了。太阳转了过去,外面很冷,我掩门回到屋里。(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