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婶的娘家,离我们村只有十几里地,那里是三县交界的地方,在旧社会叫做“三不管地带”,惯出盗案。据说玉华婶的父亲,就是一个有名的大盗,犯案以后,已经正法。她的母亲,长得非常丑陋,在村里却绰号“大出头”。我们那里的方言,凡是货郎小贩,出售货物,总是把最出色的一件,悬挂在货车上,叫做出头。比如卖馒头的,就挑一个又白又大的,用秫秸秆插起来,立在车子的前面。俗话说,破窑里可能烧出好瓷器,她生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儿,就是说烧出了一件“窑变”,使全村惊异,远近闻名。这位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时候,在街头一站,已经使那些名门闺秀黯然失色。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脱得更是出众,说绝世佳人,有些夸张,人人见了喜欢,却是事实。正在这个年华,她的父亲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对她来说,当然是非常的不幸。她的母亲,好吃懒做,只会斗牌,赌注就放在身边女儿身上了。县里的衙役,镇上的巡警,村里的流氓,都在这个姑娘身上打主意。我家南邻是春瑞叔家。他的父亲,是个潦倒人,跑了半辈子宝局,下了趟关东,什么也没挣下,只好在家里开个小牌局。春瑞叔从小时,被送到外村,给人家放羊。每天背上点水,带块干粮,光着两只脚,在漫天野地里,追着喊着。天大黑了,才能回来,睡在羊圈里。现在三十上下了,还没有成亲。他有一个姐姐,嫁在那个村庄,和大出头是近邻。看见这个小姑娘,长得这样好,眼下命运又不济,就想给自己的弟弟说说。她的口才很好,亲自上门,找小姑娘直接谈。
今天不行,明天再去,不上十天半月,这门亲事,居然说成了。为了怕坏人捣乱,没敢宣扬出去。娶亲那天,也没有坐花轿。没有动鼓乐,只是说串亲,坐上一辆牛车,就到了我们村里。又在别人家借了一间屋子,作为洞房。好在春瑞叔的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赌棍,有些头面,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久,她把母亲也接了来,在我们村落了户。从此,一老一少,一美一丑,就成了我们新的街坊邻居了。像玉华婶这样的人物,论人才、口才、心计,在历史上,如果遇到机会,她可以成为赵飞燕,也可以成为武则天。但落到这个穷乡僻壤,也不过是织织纺纺,下地劳动。春瑞叔又没有多少地,于是玉华婶就同公爹,支持着家里那个小牌局。有时也下地拾柴挑菜,赶集做一些小买卖。她人缘很好,不管男女老少,都说得来,人们有什么话,也愿意和她去说。她家里是个闲话场。她很能交际,能陪男人喝酒、吸烟、打麻将。我们年轻人都很爱她、敬她,也有些怕她,不敢惹她。有一年暑假,一天中午,我正在场院里树荫下看书,看见玉华婶从家里跑了出来。后面是她母亲哭叫着。再后面是春瑞叔,手里拿着一根顶门杈。玉华婶一声不响,跑进我家场院,就奔新打的洋井。井口直径足有五尺,她把腿一伸,出溜进去。我大喊救人,当人们捞她的时候,看到她用头和脚尖紧紧顶着井的两边,身子浮在水皮上,一口水也没喝。这种跳井,简直还比不上现在的跳水运动员,实在好笑。但从此,春瑞叔也就不敢再发庄稼火,很怕她。因为跳井,即寻死觅活,究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非同小可。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玉华婶也老了。她有三房儿媳,都分着过。春瑞叔八十来岁了,但走起路来,还很快,这是年轻时放羊,给他带来的好处。三房儿媳,都不听玉华婶的话,还和她对骂。春瑞叔也不替她说话。玉华婶一世英名,看来真要毁于一旦了。她哭哭啼啼,向我诉苦。最后她对我说:“大侄子,你走京串卫,识文断字,我问你一件事,什么叫打金枝?”“《打金枝》是一出戏名,河北梆子就有的,你没有看过吗?”我说。“没有。村里唱戏的时候,我忙着照应牌局,没时间去看。”玉华婶笑了,“这是我那三儿媳妇的爹对我说的。他说:你就没有看过打金枝吗?我不知道这是一句什么话,又不好去问外人,单等你回来。”“那不是一句坏话。”我说,“那可能是劝你不要管儿子媳妇间的闲事。”随后,我把《打金枝》这出戏的剧情,给她介绍了一下。这一介绍,玉华婶火了,她大声骂道:“就凭他们家,才三天半不要饭吃了,能出一根金枝?我看是狗屎,擦屁股棍儿!他成了皇帝他要成了皇帝,我就是玉皇!”我怕叫她的儿媳听见,又惹是非,赶紧往外努努嘴,辞托着出来了。玉华婶也知趣,就不再喊叫了。(一九八三年九月二日晨改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