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只熟记现在的名字,
不疑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如果,
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
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下江陵】(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只翠玉镯山水】
我来到群峦怀抱的水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身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暂,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睡成坟头?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变成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做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做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做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两岸猿声不是欢送,是在挽歌。
【暮秋独游曲江】(唐.李商隐)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一塘池水,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留下孤单的一塘水,摇荡在绿草岸间,似乎疲倦了,想在这里憩息,又好像迟疑着,不断地以波纹探听河道,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池塘内外,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间点缀繁花,花上总是有露,或依稀可辨的人、兽痕迹。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如果曾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想必也遗忘了。年年春草如丝,淹没了旧辙,负荷新履。草花不善于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他会临水自照吧,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芰荷吧!就算不为了赠予,他的心思所系,或许在远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犹有一颗能盼的心。而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前来驻足,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旧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于伫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昂首望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喟息流荡在花瓣之隙,不想说破什么,又觉得春秋易逝,光华渐老。偶有绿蛙跃入水中,破了,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她们岂不知,蛙鼓来了,秋风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上,与心所系的人遇合,在那里,共同写就一首小诗。
期盼的终程呢?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
【如梦令】(宋.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船是背叛岸的】
婴儿出离母宫之时,已意识到“我”了吗?
被父亲搂在臂弯里哄时,他知道有人在抱“我”了吗?
当母亲哺乳他,他是否也知道“我”饿了?
当时间以河流的姿势通过他,带来柔软的水草与肥美的鱼鲜,孩子逐渐地明白,的确有一个“我”在了。
孩子不会对“我”起疑。母亲倚着门扉向四野叫唤名字,孩子会匆匆对友伴说:“我娘在叫我了!”
学堂里的老师或许因功课的缘故准备打孩子的手心,孩子会乖乖地接受。“谁叫我太贪玩了!”
那应是甜美的一段年岁,生命背后有一个庞大的靠山,“我”无庸置疑,理直气壮地用自己的名姓,认自个儿的爹娘,保管妥当那些小童玩。打明儿个去揍隔壁村那个阿牛,谁叫他欺侮我的妹子!
如果,终此一生安身于这个现世,也算拥有平实的幸福吧!但,如果不安于现世的网络,苦苦扣问无法探询的天机,又想追溯众世间一切的源头,那么,这孩子终将陷溺于网络之中不能自纾。对旁人而言适足以造就幸福的现实丝缕,将不断勒紧他的额头。他或许比他人更聪颖,但人生的路途上,他势必要跛行。
生的源起是个谜,何以拣选我、安置我于此世间,能观看、能听闻却不能道破?
但愿所有的孩子只熟记现在的名字,不疑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但愿孩子只数算手指头,不要数算星子。
但愿孩子只摘取荷花,不要有片刻的沉静,去临水自照。
如果,不可预料地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滁州西涧】(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听舟子说流水】
再也不曾发现,像仲春时节蕴含这么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断地缭绕一股妩媚的气息,从繁花的花心底处,从柳岸的飞絮中,从行人迟迟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众所皆知的,水塘上衔羽的鸭子可以作证。
也许,因为春日将尽,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隐藏另一层暧昧;是将离未离、将熄未灭的兴寄。浮云聚散、萍水相逢,本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悦所掩饰而以为不再离散;当分道的时刻来临,又得重新经验一次伤感了。
对于春辰,人的犹豫也在这里吧!多么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复日地流连忘返;多么希望年华忘了更换,让眷恋的人事永远偕老。
如果,季节与自然是永恒之神笔下的创作活动,它怎不知道生灵对于美的恒常贪恋,但它仍旧坚持小幅创作,在掷笔之时,是否也有一阵不为人知的感叹: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那么,灿烂的花丛底下永远有一滩流水负载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后,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体谅。如果不曾静心等候,当美再度来临,人还会感激吗?
仲春的秘密就在于此吧!绚丽的花尚未褪去,但涧岸的幽草已经探步,将行过花开的处所,逐一取代花的颜色。天空中传来的鸟啼,或许代表欢愉吧,但响亮的节奏里似乎又暗示将有一场疾雨。
疾风烈雨之后,春到哪里去了?渡岸摇摆的舟子,指了东西南北。
【浪淘沙】(唐.白居易)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栖在窗台的白鹭】
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
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
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
雨节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吃水益加沉重。
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害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
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间一阵脆亮的童谣。
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榻上响起亲人的咳嗽,撑起她正在拍背?
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下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
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末节带了钩,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份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藉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看出晶亮。
时间,从来不善于保存人情。百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
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田,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
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
【旅夜书怀】(唐.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欸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恋水乡的风情,几个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履错落中,显露一颗宽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江畔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问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找个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