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时,我研究生刚毕业,到一所大学就职。学校把我分到了一个集体教工宿舍住,我一走进去,哭了。
在此之前,我辛辛苦苦读了近20年书,对工作怀有多么热切的期待啊。它与经济自立、白衬衫、走廊里的高跟鞋声,以及可以洗泡沫浴的浴缸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是一间四人间的、没有光线的宿舍,里面堆满了旧而不够旧的家具,新而不够新的行李箱,屋顶因为霉烂脱皮而斑斑驳驳,还有几个戴大眼镜的陌生女人坐在那里。这个宿舍甚至不能被称为“丑”,因为“丑”也可以是一种风格——它只是空洞,就像我们在北京三环、四环边看到的很多火柴盒楼房,它们不美,甚至说不上丑,只是因为缺乏任何风格和旨趣而显得茫然。
在沮丧和愤怒渐渐平息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装修”我的床所贴着的那堵墙!那时候我没听说过“装修市场”,不懂得可以去买油漆木板壁纸,只是突发奇想,买了几大张深蓝和金黄色的纸,然后把它们剪成大块的方格,再一格一格地贴到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堵黄蓝格子的墙。
我的宿舍还是四人间、没有光线,屋里还是堆满了难看的家具和行李箱,屋顶还是霉烂斑驳,我还是和那几个戴大眼镜的室友一样,端着搪瓷饭盒去食堂打一块钱一份的黄瓜炒鸡蛋和五毛钱一个的糖三角——但是,我有了一堵黄蓝格子的墙!
晚上,靠在床头,别人睡着了,我看着那堵墙,无比欢喜,心里有小火苗噼里啪啦地响。
今年我36岁。已经真的经济上自立,经常穿着白衬衣高跟鞋走在办公室里的走廊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虽然从来不洗但理论上可以洗泡沫浴的浴缸,此外,我已不能肯定把墙给装饰成黄蓝格子是个审美上的好主意,但是有些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不曾改变,我依然像12年前那样相信,美是对空洞的抗议。
空洞之于生命,如同猎犬追逐猎物,随时准备扑倒它、吞噬它。如果没有春节、端午节、母亲节、中秋节、元宵节……时间将流于空洞,一天和另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多、锐、米、发、索、拉、西、多……那么声音将流于空洞,我们听到的将只是单调枯燥的嗡嗡嗡。人类发明各种与虚无捉迷藏的游戏,不断将那只随时要将我们扑倒和吞噬的“猎犬”甩掉。时尚是这些游戏中的一个。
我不大肯定“时尚”这个词足够准确,因为现在“时尚”这个词已经和“流行”、“名牌”、“明星”……联系在一起,而我心中的时尚,则是对各种“不假思索”的挑战——对美缺乏爱慕之心是一种不假思索,跟着“流行”打转是另一种不假思索,时尚则应该是在一切随波逐流面前逆行。我妈说,她下放的时候,一切讲究穿着打扮的行为都可能被批判为资产阶级习气,但是她实在太爱美了,于是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做件花衬衣,然后把领子翻出来”。我觉得,当年在一片灰黑蓝中翻个花领子的我妈,比今天浑身名牌的女明星要时尚得多。
我常跟朋友感慨,如果生长在国外,从小被鼓励发现自我,可能我不会成为一个老师,更可能成为一个设计师。设计什么?这个倒是没有想好,大到博物馆音乐厅,小到椅子垃圾桶,一切别具一格的东西都让我跃跃欲试。我想我骨子里还是想做个诗人吧,只不过有些诗人是用词语写诗,而我梦想用石头、木头、金属、布料……写诗。可惜阴差阳错,我成了大学老师,今天再去改行显然已机会渺茫。因此,有时想起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设计师,他们是巫师,让原本如此乏味的世界在想象力的大风中前进得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心里这叫一个羡慕嫉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