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站在大海边,远远一个背影。他刚读完凯撒的来信,信中的内容很不祥:凯撒拒绝了停战提议,一定要对落荒而逃的庞培穷追不舍,直到把他的人马赶尽杀绝为止。庞培握着手中的信笺,一时茫然无措,转过身,对跪在海滩上的信使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一定很高兴吧?你,一个奴隶,不需要意志,不需要做决定,像水中的一块浮木,多么惬意……
《罗马帝国》是我出国十年来完整看下来的唯一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这个长达22集的电视剧看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片段,竟是上面这个对剧情无足轻重的画面。一个世界上头号强国的国君,站在大海边,对着一个一无所有的奴隶,表达他的嫉妒。
在读中国历史的时候,我曾深深困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呢?那简直是世界上职业风险最高的工种,危险系数肯定高于矿工、赛车手或者拳击手。南梁皇帝萧衍被活活饿死,宋钦宗被马踩死,隋帝杨广被绞死,北魏皇帝元诩被亲生母亲毒死……可以说死法五花八门推陈出新。我想没学过统计知识可真是害死人,不然这些皇帝应该知道以下悲惨的数据:据说中国历史中生卒年月可考的皇帝平均年龄只有39岁,刨去新生儿死亡率不算的话,比普通人平均寿命要低18岁,而且皇帝的非正常死亡率为44%,远高于普通人。
当然高风险也伴随着高收益。当了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饭桌上佳肴百味,但是说真的,一个人只有一个胃,他能吃掉多少东西呢?一个男人也只有一个性器官,他又能睡多少美女?同治皇帝勇于在床上挑战自我,结果死在了梅毒上,可见睡女人这事,也不是多多益善。至于美味佳肴,我们知道,吃多了鸡鸭鱼肉会血脂高血压高,也不是所有的皇帝都有毅力去跑跑步机。
在反思集权体制时,我们惯常的思路往往是它如何为害民众,却很少想到专制者本身往往也是受害者之一。在《罗马帝国》里,想独霸执政官权的庞培被前部下割下头颅,叛乱即位的凯撒被布鲁图斯杀死在元老院里,一心想成为第一夫人的阿提娅被所有的男人背叛,三巨头之一安东尼被逼自杀,工于心计的埃及艳后成为屋大维的阶下囚……在这个故事里,上帝像个爱恶作剧的孩子,而权力是伊甸园里的苹果,亚当和夏娃们不断地向它伸出手去,等他们几乎要够着它时,上帝突然把苹果给抽开去。于是,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被诱惑的人一个个栽下天堂。
一个人占有得越多,就被占有得越多。传说中的辩证法,简洁又生硬。
据说著名贪官胡长清临刑前曾感慨,如果早点放开新闻监督,也许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下场。当然不是所有贪官都像他这样倒霉,他们吃了无数鸡鸭鱼肉睡了无数女人还在吃鸡鸭鱼肉还在睡女人还将吃鸡鸭鱼肉还将睡女人,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就算不是他们自己还,也将是他们的重子重孙还。崇祯在树上吊死时,也许至死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Well,孩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问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去。戈尔巴乔夫倒台时,可能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自己救国救民的一片苦心为何换来如此下场,对不起,老先生,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叫“积重难返”。
我常常觉得佛教有它的科学性,它讲因果,讲报应,讲积德与积怨。当然它没有用科学的语言来讲,但却有一定的道理。很难想象一个人终日鸡鸭鱼肉而能够做到血脂如常,或者睡女三千仍然健壮如牛。怀抱权力就像怀抱一颗定时炸弹,击鼓传花的游戏中,总有一个最后接到炸弹的倒霉蛋。
去年国内有本卖得挺火的官场小说《苍黄》。读了之后我简直对基层官员产生由衷同情。我想做官真累啊,今天要组织截访,明天要组织删帖,后天要暗算某人,大后天要被某人暗算,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权力几乎就是个负担。我想我要是书中的县长局长主任什么的,肯定无比悲怆,不就是多吃几口肉多睡几个女人嘛,活得如此心力交瘁草木皆兵过街老鼠,这事到底划不划算。
但我最感同情的还是清末的光绪。他甚至没有选择去追逐权力,而只是被权力选择。孤单的少年,坐在空旷皇宫的巨大座椅上,徒劳地守卫一个空心帝国。小小年纪要凌晨四点起床,要读枯燥的诗书,要严守礼仪,要忧国忧民……一百多年后,他应该是大街上一个穿耐克鞋听ipod的孩子,但是他不幸生在了一百年前的爱新觉罗家。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当年的庞培注视那个信使一样注视过宫中的太监,想:若我能像你一样成为水中的浮木,该是何等的惬意。我想世上大约没有谁比那些身处权力顶峰的人更懂得权力的悲剧,但这只能是他们无处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