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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水位》苏东巨变:20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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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柏林墙倒塌之后,“苏东巨变”曾激起很多中国人的叹息,不仅因为“社会主义兄弟”们纷纷做了社会主义的逃兵,也因为接下来的十年,大多苏东国家经济倒退、社会动荡,很多苏东民众对转型的幻想化为泡影。

时光飞逝,现在又过了10年,我们的前“社会主义兄弟”现在都干得怎么样了呢?对这个地区稍作观察,就会发现“苏东”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波罗的海国家、东欧、中亚、外高加索等更精确的说法。在社会主义的历史纽带消散之后,原来的苏东国家,有的右转,有的左转,有的前进,有的后退,苏东这个“筐”已经无法装下如此多样的经验了。

从政治上来说,如果以《经济学人》杂志2008年的民主排名来说,苏东各国已经明显拉开差距:东欧和波罗的海几国排名靠前,其中捷克和斯洛文尼亚被称为“完全民主”国家,捷克的民主排名甚至超过英法;南欧各国(比如罗马尼亚、克罗地亚)和前独联体主要国家(比如乌克兰、格鲁吉亚)居中,多属于“有缺陷的民主”或“混合政体”类型——俄罗斯被排在“混合政体”里的倒数第二;最落后的就是中亚的这斯坦那斯坦,其中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甚至排在了缅甸后面。事实上,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20年来就没有换过领导人,而土库曼斯坦的尼亚佐夫要不是2006年去世,估计现在还在台上。

当初同一个“娘胎”出来,如今最民主的排19,最不民主的排165,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除了常见的经济发展水平和文化倾向的解释外,欧盟的影响可能是主要原因之一。观察民主化排名会发现,大体来说民主化深度是和离西欧远近成正比的。从经济角度来说,中东欧各国都有加入欧盟的愿望,但是欧盟规定入盟的前提是这个国家必须是“政治民主化”和“经济市场化”。为了傍上欧盟这个富亲戚,东欧各国在推行民主化方面因此也格外努力,2004年欧盟的大扩张,突击吸收了8个中东欧国家,算是对这些国家民主化成果的肯定。欧盟是不对亚洲国家开放的,这斯坦那斯坦自然也少了民主化的一个动力。

第二个原因可能是当初民主化的内生性程度。稍了解东欧史的人都知道匈牙利风波、布拉格之春、波兰团结工会,就是说,中东欧各国其社会内部本来就积蓄着长期的民主化冲动,有公民社会的暗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们的民主化是自下而上推动的,因此这些国家接受民主也比较顺利。而对另一些国家,民主化更像是从天而降的——突然有一天“老大哥”说,队伍解散了,你们自谋生路吧,于是政府稀里糊涂套上了民主的外套,这种自上而下的民主化历程注定了它的空心性。

从经济上来看,众所周知,苏东经济改革过程非常痛苦,大多数在转型初期经历负增长。虽然有些国家(比如捷克、匈牙利、波兰)90年代中期就已经经济复苏到转型前水平并在此基础上增长,另一些国家则很久才突破瓶颈,比如乌克兰、格鲁吉亚、吉尔吉斯斯坦、莫尔多瓦人均购买力GDP到2005年左右才恢复到1991年水平。大多数国家都是在2000年左右恢复元气。苏东转型艰难主要原因是它们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三管齐下”地同时改革,带来的社会震荡可想而知。相比之下,葡萄牙、西班牙、希腊、智利、巴西、阿根廷等其他“第三波民主化”国家,转型时本来就基本是市场经济国家,只需进行政治改革这个“单项”改革,经历的震荡自然小得多。也许可以由此设想,由于中国市场化进程已经基本“行程过半”,市场经济观念也比较深入人心,如果中国现在进行政治改革,经历的震荡应该会比苏东当年小。

虽然历经痛苦,苏东国家大多还是回到了经济发展的正轨。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各国纷纷开始从谷底走出。中东欧各国经济增长率近年平均4%-5%左右。虽然不如中国,但考虑基础不同(比如俄罗斯、波兰人均购买力GDP在中国的3倍左右,捷克、斯洛文尼亚甚至在4倍左右),可比性有限。更具有可比性的是同一国的不同历史阶段:中东欧各国90年代都历经负增长,但近十年4%-5%的增长率远高于80年代1%-2%的增长率,说明市场化改革虽然带来阵痛,但中长期来看,其活力还是胜于计划经济时代。当然正如政治上拉开差距,各国经济也拉开差距: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爱沙尼亚等国的人均购买力GDP已在两万美元之上,而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则在两千美元以下。

这里比较有趣的一个现象是经济市场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同步性——同步性未必意味着因果性,就是说,市场化未必是民主化的原因或者后果。但它至少说明,在东欧,与拉美式“反市场的民主化”不同,东欧国家的民主化并没有激起特别强烈的反市场化冲动。由此可见,与许多市场放任主义者的担忧不同,民主化未必必然引起民众的反市场冲动。

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改革路径的审视,也就是对“休克疗法”和“渐进改革”的比较。多年以来,人们惊叹中国“渐进改革”的成功,同时哀叹苏东“休克疗法”的失败。问题在于,苏东经济变革路径之复杂,用一个休克疗法统而论之有失确切。苏东内部,有的国家自始至终坚持休克疗法,比如捷克、波兰;有的休克了一半又不休了,比如俄罗斯、保加利亚;有的属于渐进改革,比如乌克兰、格鲁吉亚;有的根本就没怎么改,比如白俄罗斯、土库曼斯坦。如果对比苏东内部改革速度和改革成效关系的话,反而发现改得快未必发展慢,改得慢的发展未必快,甚至越休克疗法的越发展迅速。要对“休克疗法”和“渐进改革”做一个黑白分明的审判,“对方辩友”都可以找出反例,所以与其一棍子把“休克疗法”打死,倒不如说各国都要因地制宜。甚至有可能,相比改革透明性、公正性、法制程度、经济政策合理性,变革速度可能本来就不是个核心问题。

20年巨变之后,还有不得不回顾的一点,就是各国共产党的命运。众所周知,除了少数地方,1989年苏东剧变基本可以说是一场不流血的革命。当初很多苏东共产党领导人不愿放弃权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是担心下台后受到报复。事实证明很大程度上,这个担心是基本多余的。20年后回头去看,共产党政体的垮台并不一定是共产党的垮台。事实上各国共产党要么改头换面、要么名字都不换,大多还“活跃在历史舞台上”。比如莫尔多瓦共产党2001年以来连续三次选举赢得议会多数席位;波兰共产党转型为社会民主党,目前是波兰的第三大党;匈牙利共产党运气差点,由于拒绝意识形态转型,一直没有赢得议会席位;俄罗斯共产党曾经在90年代中后期重新崛起为第一大党,不过后来由于普京的排挤而风头消退,但仍然是俄罗斯的第二大党和最大反对党;捷克共产党1989年之后拒绝改名,至今仍是捷克第三大党;土库曼斯坦的共产党虽然改了名字(民主党),但“领导班子”和政治体系在巨变前后几乎没变;保加利亚共产党改名社会党,仍然是重要政党。这些情况的推论就是,如果中国面对转型,只要执政党及时调整党纲,不但不一定会被历史抛弃,反而可能在换个“马甲”后卷土重来。那种认为民主转型一定会带来流血、内战、你死我活的社会动荡的看法,从苏东来看,并不成立。

正如10年前给苏东剧变下结论太早,今天试图去做任何结论也许仍然太早。不过有一点是显然的,就是政治转型并非一个直线过程,有的国家走着走着会倒退,比如俄罗斯,有的走着走着会跳跃,比如乌克兰和吉尔吉斯斯坦,历史之有趣也正在于此。还有一点也是显然的,政治经济转型既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毒药,它管不管用,还是要看病人的消化能力、免疫能力、病情轻重,以及病人有没有真的把药给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