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曾这样无情地打击他的邻居:英国人自以为他们是自由的,这完全是错误的,他们不过是在议员选举的片刻自由罢了,一旦议员被选上,人们就又被奴役了,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这个嘲讽显然针对的不仅是英国人,而且是代议民主制本身——在卢梭看来,只有直接民主才可能是真民主,而“代议”是不可能真正实现民主的。鉴于现代国家之庞大,让几千万人甚至几亿人去直接辩论、决策又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可以推断,从卢梭的角度来看,在现代大国,民主几乎是不可能的。
卢梭的嘲讽固然令人郁闷,但似乎是给现代民主判了一个过于仓促的死刑。投票这个瞬间行为,并不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立事件,它只是一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推动一系列的民众与政治家之间的互动。民众虽然不能直接坐在议会里辩论,但是他们的“幽灵”却会一直尾随着议员们,因为他们还要靠民众投票再次当选。所以,民众在议会里的“身体缺席”却未必意味着他们的“意见缺席”。而现代大规模民意调查的出现和及时更新,则更使民意的风吹草动都清晰可见,在相对成熟的民主制里,嗅觉灵敏的政治家们就得学会随着这风吹草动翩翩起舞。
最近我开始爱看的一个英国电视节目,似乎就是对“投票时刻之外民众什么都不是”这个说法的反击。这个节目叫《提问时间》(Question Time),每周四BBC一台播出,一期节目一个小时。节目形式是这样的:主持人David Dimbleby邀请5个嘉宾:其中一般来说包括英国三个主要政党的高层官员,另外两个要么是小党代表,要么是无党派人士。这几个人在台上弧形排开,台下则坐着黑压压的几百个普通观众。他们干什么呢?提问。
比如拿今年(2009年)10月15号的这期节目来说,嘉宾包括内务部长Alan Johnson(工党)、议员Damian Green(保守党)、议员Norman Baker(自由民主党)、小党独立党领袖Nigel Farage、记者Joan Bakewell。显然,这种人员构成就是为了鼓励对同一个议题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五个人像五个等待论文答辩的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坐在台上,观众则像答辩中的导师们一样,可以尽情“开火”。
提的问题显然都是针对当下的热门政治议题。比如此期节目中的几个主要问题是:1. 如果议员拒绝交还他们不合理的报销费用,他们应该辞职吗?2. 英国民族党(一个种族主义政党)最近表示丘吉尔如果活着也会是其成员,你们怎么看?3. 最近邮政工人罢工,合理吗?4. 最近有人给3岁儿童抽烟并因此被捕,应该给他判刑吗?5. 工党政府提案再送500个士兵到阿富汗去,这个提案合理吗?
面对这些问题,台上的嘉宾往往如坐针毡。首先,他们事先不知道会收到什么问题;其次,观众不但提问,而且可以就你的回答进行追问和质疑。几个来回的交锋下来,加上嘉宾内部辩论,时不时就会使会场充满火药味,“提问时间”也就变成了“拷问时间”。比如在对报销问题的讨论中,就有人不断追问内务部长,议员凭什么每个月拿200镑餐饮补贴?凭什么?凭什么?部长一脸窘迫,而观众则掌声四起。在阿富汗增兵问题上,怀疑反恐战争必要性的声音也异常尖锐。
但更多时候,《提问时间》仍是一个理性讨论的平台。每个问题的正反意见都会被讨论和聆听,无论嘉宾还是观众,都不能仅仅“泄愤”,还必须“有理有据”,不然就可能被嘘。比如对邮政罢工问题,反对方认为邮政工人的要求不现实,在网络时代,近年邮局年均失去10%的生意,还要保障就业和工资不可能;赞成方则有力地指出,既然我们有钱救助那些倒闭的私人银行,为什么就没钱救助国有企业的工人呢?在对阿富汗增兵问题上,两方同样各有道理:反方认为8年来不断增兵,阿富汗却不见起色,这样的战争有何意义?正方则认为撤兵将成为恐怖主义者的重大胜利,不但阿富汗、甚至巴基斯坦这样的核国家都可能落入恐怖主义之手。正因为正反方都有道理,只要表述精彩,同一屋子的观众往往会对两种意见都掌声鼓励。
可以说,《提问时间》作为一个公共讨论平台,代表了现代政治的许多核心价值:平等、公开、多元、理性。不过如果我是一个议员,很可能不愿去参加类似的节目,因为它实在太考验官员的神经了:你不但要有承受当面批评而保持风度的心理素质,还要有随时可以拿出道理和数据来说话的专业技能。话又说回来,政治家“日子不大好过”不是坏事,因为他们的诚惶诚恐可能意味着民众的大摇大摆。而在官员既无需风度也无需知识的国家里,官员的日子也许好过了,民众的日子则不一定。卢梭说英国人民不投票时是“奴隶”,在《提问时间》里,我看到的英国人民思想独立、言论开放、精神抖擞、在他们的“奴隶主”面前咄咄逼人,我想卢老师可真是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