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坊间盛行绝望。
有网友在微博上转播一次关于转型的会议的氛围:A教授表示自己的文字很绝望,但是自己的内心更绝望;B教授表示国民性决定了各阶层得一块儿“玩完”;C教授表示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将其利益制度化……总而言之,“改革已死”。大家所能做的,似乎就是坐在冲下悬崖的车里,眼一闭心一横,等待最后落地时的一声“咣当”。
类似的氛围我也经历过。饭桌上,朋友聚会中,媒体访谈里,每当我对改革的未来表示“审慎乐观”时,就会有朋友提醒我:你,是不是太幼稚了?
好吧,可能是幼稚。但也可能是他们摸着大象腿的时候,我恰好摸着了大象鼻子。
我心目中理想的社会变革应当是一个“水涨船高”的过程:政治制度的变革源于公众政治观念的变化,而政治观念的变化又植根于人们生活观念的变化。水涨起来,船自然浮起来了。所以我观察社会变革的动力,不那么关注船舱里有没有技艺高超的船夫出现,而更关注“水位”的变化。我近些年的观察心得是:变革观念的“水位”在升高。
观念水位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以前在人们眼中不是问题的问题,开始变成问题了。比如政府部门财政预算公开——我有记忆以来,政府财政预算向来含糊不清,人们长期对此气定神闲,但最近几年它突然变成了“问题”,媒体上常常出现讨论和批评。比如国企被优待问题,银行从来给国企贷款多给民企贷款少,公众之前对此似乎并没有意见,但是近几年这样的嘀咕却开始屡见不鲜:“国企占了70%的资源,而民营企业解决了70%的就业、50%的税收……”此外我印象中城管90年代追打小贩比现在凶狠,但是90年代没能成为公众议题的事情,今天却成为热门议题。民工孩子不是这几年在城市上学难,其实可以说现在比过去容易,但是现在要拆并一所民工学校,却常常会引起轩然大波……此类变化,可以说不胜枚举。总之公众的视力突然变好了,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今天却开始“大惊小怪”。为什么?山不转水转,观念不同了。
民主的观念基础无非是两点:问责意识和权利意识,而上面所提及的观念变化,几乎都指向这两点。更重要的是,变化的政治伦理,生长于转变中的生活伦理。30年前,中国家长或老师打孩子似乎天经地义,今天却往往遭到舆论唾弃。20年前,人们提到同性恋还往往表情惊骇,今天,至少在大城市里,谁要有个同性恋朋友,简直可以拿来吹嘘。10年前,要是有人跟你说起“业主委员会”这个词,你可能一脸茫然,今天你则可能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所有这些,都是问责意识或权利意识渗透进生活之机理的体现。
观念的力量可不能小瞧。当年老老实实给地主打长工的农民,就是被灌输了“剥削”这个观念后,开始理直气壮地剥夺地主的土地。过去30年经济发展蹭蹭蹭,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观念倒了一个个儿:同一种活动,过去叫“投机倒把”,现在叫“市场经济”。80年代苏东剧变,并非经济有什么大危机,无非是观念的水位变化了,过去曾经对着那件皇帝的新衣啧啧赞叹,现在一觉醒来,民众突然不干了——你害臊不害臊,怎么什么都不穿?
但是,有人说,中国人是利益动物,除非物价暴涨、股市崩溃、食品安全大乱……中国人不会参与社会变革。要我看,这是混淆了变革原因和变革导火索——变革导火索可能是民生问题,但变革原因则往往是意识形态静悄悄的解构与重构。一只蝴蝶的降落可能会使一个体力接近极限的举重运动员扔下杠铃,但不会有人说蝴蝶的重量是导致该运动员尝试失败的原因。
还有人说,水涨未必船高——如果有人硬要拿铁块压住船呢?这个可能性当然有。历史的发展既非单因,更不必然,否则就成了“历史决定论”。不过,正如我不相信民众是纯利益动物,我也不相信“上面”的人都是纯利益动物。有研究政治文化的学者试图用观念调查的数据说明,精英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民众的观念对他们也具有渗透性——当然民众的观念加上民众的实力,渗透性肯定更显然。所以问题很可能并不是水位足够但船没反应,而是水位积蓄其实还不够。今天的中国社会的“权利意识”和“问责意识”刚开始积蓄,势能不足,转化出来的动能也自然有限。
但似乎也不必急着“绝望”。既然水位在上涨,没有理由认为它会停止上涨。对于急于求成的人,变化不在2012发生就太慢,但对于“历史长河”来说,短短30年发生的观念变化已经足够波澜壮阔。又或者,“绝望”本身其实也是一种积极的力量:它蕴含着一种理想——这好过屈从,以及一种理想受挫后的痛感——这好过麻木。我一个剩女朋友在恋爱屡屡碰壁后说:其实,彻底绝望还挺难的。我想也是。一杯水摆在那里,对于口渴的人,想要忘记它的存在,肯定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