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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第十八章 永远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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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旅行到小镇,有老人在街边摆草药摊儿,远远闻到了艾草的气味。

艾草的香气独特,清苦绵远。

我把干艾草扎成小束,挂在床边,夜里闻到它的香气,心安神清,辗转反侧却不能入睡。闭上眼,就看见一簇簇深绿的艾草长在院落里,叶片长着茸茸的白毛,一面绿得近墨,一面微微泛灰。风一吹,艾蒿们起伏摇摆,颜色就变得忽浅忽深,和大片紫苏或红或紫的叶子一样,变幻得叫人目眩。

风吹过后院,吹过花园,紫苏与艾蒿的香气远远飘散。

那是我童年的院落,是爷爷的花园和药草圃。

从前爷爷的家,充满神秘乐趣。

我记得门前有水池假山、浮萍蝌蚪、锦簇花木,记得后院小斜坡上,是爷爷扛着花铲,亲自修整出来的花圃,里面种满奇奇怪怪的植物;还有那个神秘的杂物间,像个小小藏宝库,总能被我翻出奇妙的宝贝来。

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童年。

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蝉鸣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种籽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个院子,前院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后院除了药草,还有一颗巨大的黄桷和几株桑树,黄桷的根须垂了半壁,桑树的叶子长满小绒毛,灌木丛开满紫黑色的浆果。春天地上长出嫩绿鹅黄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树上的桑葚,经常吃得小孩们嘴巴乌黑。那些草药里边,最喜欢香气沁人的紫苏和艾蒿,还有叶片像长剑一样的菖蒲。

爷爷种的草药大多摘来送了邻居亲朋,留下一些晒干存起,家里谁有头疼脑热,就浓浓煎上一碗;夏天暑热,小孩易生痱子热疮,黄连水都是我们必喝必洗的东西……那种苦,真是苦到想哭。后来过了很多年,院子不见了,爷爷也离开了,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想念起黄连水的味道,去中国城的药材店买来泡了水,喝一口,眼泪还会滚下来。不再是因为苦,是因为心里泛起回忆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乱世,爷爷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热血少年那样,离开家乡,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到他晚年,每当吃柚子,爷爷就会说起家乡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记得幼年家中门前有柚子树,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树上,不扔下去就不被发现了。也许他心里不仅怀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着个未能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的遗憾,所以才在家里又种药草,又泡药酒。

家里有间偏阴避光的小屋子,是他专门用来储存瓶瓶罐罐的,里面浸泡着各种古怪花草,还有蛇和壁虎之类的可怕东西。小时候我很怕走近那间屋子,总觉得瓶里的东西会复活了跑出来。甚至怕人参,那东西长得有头有脚有须,肖似人形,盯着看一会儿就会忍不住想,它泡在酒里痛吗,难受吗。

除了摆弄草药,爷爷更多的时间,花在打理前院的花草,因为奶奶喜欢家里漂亮。

前院的花园是他自己一天天收拾出来的,有石桌和水池,池子里砌了湖石假山,漂满浓绿浮萍。据爷爷说水里是有鱼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倒是放养了很多小蝌蚪进去。那时常有人在学校外面卖蝌蚪,游来游去很可爱。我买过不少,但爷爷说那些不会长出小青蛙。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来小蝌蚪都长成了蛤蟆。

那些丑丑的小家伙就在我们院里安了家,夏天夜里呱呱叫,把水池搅得扑通扑通。

那时水池边有一个高高的架子,长满金银花藤蔓。夏天花开了,才知道金银花这名字虽直白,却取得真好,真的就是碎金雪银散缀碧藤……馥郁清香很远都能闻到,花架下落满金黄雪白的纤细落花。奶奶会用大剪刀把好的花枝剪下,煮金银花水加冰糖给我们喝,味道清香微苦,是清热的好东西。

池边花圃里种着一圈茉莉、栀子、月季、凤仙、蔷薇、玉簪、牵牛花……还有一株苦楝子树、一株已经被雷劈死的泡桐,和一株冬青树。冬青不是通常说的冬青卫矛,而是女贞。印象中,应该是比较少见的高杆金叶女贞。不过我不知道泡桐怎么会被雷劈死,反正自记事起,那棵老树就焦黑扭曲地立在那里,树干形状怪异。小时候很害怕,偷偷问爷爷,那树会不会是妖怪变的呀。爷爷说妖怪最怕打雷了,就算是妖怪也被劈死了。

茉莉花开的时候,奶奶会把花朵摘下来,用线串成雪白的花环戴在我手腕上。去上学,半个教室都闻得到花香;凤仙花开的时候,爷爷教我把花朵摘下来放进玻璃罐子,加点明矾,舂烂倒出花汁,悄悄染在尾指指甲。

还有更多奇怪的花草我说不出名字,都是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顺便搜罗来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从滇缅深山,乃至太平洋上的海岛。

他向我描述他在太平洋的小岛居住的那段日子,描述海里巨鱼和土著的奇异见闻,描述船行大海的风浪遭遇,那些遥远的风光,对于幼年的我,如同天方夜谭。

院子里除了花花草草,还养着些小动物们,有猫咪、鸽子和一群小鸡。

鸽子是普通的菜鸽,邻家喂了一阵懒得喂了,放任鸽子们在我家院子来来去去,时常和小鸡抢食,然后被花猫撵得四下逃窜。乡下有亲戚送了几对鸡来,暂时养在后院,不料它们就生了蛋,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

曾经我很喜欢这些小绒球,但等到长成吵嚷臃肿的公鸡母鸡之后,我就讨厌起这种动物。它们会把花圃里的沙土弄得到处都是,从早到晚咯咯咕咕,没完没了。爷爷养的小花猫和大黑猫也聪明,懂得分辨敌友,对待家禽就相安无事,看到外来的野鸽子却一阵狂撵。

爷爷喜欢猫。

家猫被他养得比野猫还凶,偶尔有野猫来院子里打架,他就给我家猫儿助阵,打赢了就奖励小鱼干吃。尤其那只老黑猫,黑得全身发亮,凶得像个小豹子。

它喜欢躲在树上,等鸟儿靠近,跃起一口叼住。

花猫则很温柔,很爱小孩子,在我蹒跚学步时,它也亦步亦趋。

当我走得稳了,家人就常看见我把老猫尾巴倒提,拖着它到处走。

如果家里来了外人想抱我,老猫就会弓背竖毛,嘶叫着把人赶开。

不知道在它心里,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照看……我们一起在地上滚过,一起头顶头睡觉,一起吃鱼片,一起蹲在院子门口等爷爷奶奶外出回来。

在院子西侧有间通往后园的屋子,空间很大,前半部是爷爷的工作间,后半部是储藏间。但我总把那里叫作藏宝洞。爷爷自己也说不出里面藏了多少宝贝,反正有很多铁箱子、木箱子,层层叠叠垒着放着,但凡爷爷想起要找什么,就不厌其烦地搬下来,有些需要搭梯子取,有些是上了锁的。神奇老爷子总能从里面变出新鲜东西给我玩,比如几块沉甸甸的旧钱币,比如刻着英文的老打火机。

他还有个小巧的铁箱子,里面分栏分类放的都是花籽。

园子里早已花满为患,可他的收集癖从未收敛,每次外出遇见了难得的花花草草,就非要弄点种籽或幼苗回来。

爷爷的另一个爱好是摆弄木头。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对木工机械有特殊兴趣,每个男生几乎都热爱过模型吧。爷爷对木工的浓厚兴趣,在我看来也和小男生喜欢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积了半间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间就是专门用来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齐备,锯、斧、刨、凿、墨斗、油漆……应有尽有。

爷爷做出来的木工作品,有一个大衣柜、一个竹沙发、两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岁才开始脱漆。

那是一把墨绿色的圆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给奶奶的牙签。

奶奶有用牙签的习惯。

爷爷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细枝,小刀慢慢刮细,一头扁圆,一头尖细,最后用砂纸打磨。要换三种粗细的砂纸一点点磨,用力稍重就会折断。

按这工夫,一天下来只能做四五支。

爷爷总共做了十几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装着给奶奶。

一个肯为妻子做牙签的男人,连这么琐碎的物件都做得精细有心。

认字还不多的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最浓厚,只要有字的纸张,我什么都想看——妈妈书柜里的西方文艺小说,被我偷来看,爷爷放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我也偷着看。没偷几次就被爷爷发现,他也不说什么,就问看懂了吗,都说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讲一遍,什么是英雄好汉,什么是义薄云天,我懵懵懂懂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他很会讲故事,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个。

杨家将、岳飞和武侠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故事,三国、水浒时而也讲,但讲着讲着他就会自己大发感叹,一番贬扬评点,听得我昏昏欲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精会神地看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长而浓的眉梢时不时跃起。

阳光好的时候,他牵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别的老头儿,坐下来喝一杯茶,下一盘象棋,一边闲谈聊天,老人家都爱讲当年事。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即使听不懂也认认真真听他讲,觉得他讲什么都好听。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别人讲,只在家里,闲来无事,讲给我听。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精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草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黄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精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草草,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草,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