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悲痛,是整个南宋所有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论及,往往会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义,归咎于天子昏庸无能。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阻碍,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还我河山”?历史没有如果,但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实中,寻找一些必然与偶然交错的原因。
都知道,军事力量,一直是两宋王朝的致命弱点,经济文化都已发展到高峰,却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胁,全不及强汉盛唐。但北宋建国,本先天不良,承接了五代十国民族混战的乱摊子,名义统一,实际分裂成几个并立的民族政权。宋实际所能控制的范围,仅在中原地带。起点既不高,生存环境又不佳——正逢辽、西夏等游牧民族向定居过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时期。
比起盘旋关外的草原铁蹄,靠兵变起家的赵家天子,深知对于皇帝宝座,内乱比外敌更直接更可怕,于是牢抓兵权。一开始就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建立高度发达的文官政治体系,武将地位一再压低,在文人政治生存环境空前宽松,文采风流鼎盛的同时,武将素质却每况愈下,终至于,战事起时,举国无堪用之将才。
将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兵不堪用。高度集权中央的用兵制度。兵将分离,文官带兵,减少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却也“将无常师,兵无常帅”,无法训练出高素质高效率的部队。于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不足。
军备是宋朝财政的重头消耗,北宋前期,每年的军费开支即已超过财政支付能力。不得不鼓励军队经商,结果官兵武艺更加废弛,只好再扩充军队。最高峰时全国军队一百二十万,受天子直辖的禁军就占了八十万,都用于拱卫京师,弹压地方,一旦有战事,根本不受将帅调派。南宋时岳飞之所以战绩辉煌,就是靠了亲手建立训练的“岳家军”。成绩出来,朝廷的猜忌也跟着来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时候,大宋王朝的职业军人们,走走私,经经商,合资开个茶楼酒店,小日子快活得很,却苦了国家,每年向辽、西夏交岁币也就罢了,还要给这支庞大的军队按月发饷。实在很让执政者叫苦连天又无可奈何,好像大宋朝长年喂养着的一只巨大白象。
军事力量薄弱,还有一个很重要又很荒诞的原因:两宋严重缺马,是中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陆游,他那么想骑马,就不能找匹马过过干瘾么?始终骑在驴背上跑来颠去,实在也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普通官员,想找匹马骑,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时代,战马是衡量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指标。没有战马,就没有能在战争中起致胜关键的骑兵部队。北宋一开始对辽战争就胜少败多,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
为什么没有马?历来产马的地方:西北、塞北、关东,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权占走了。中原地带农耕为主,环境很不适宜养殖马匹。只能高价去向辽、西夏和大理去买马。这种情况下还敢跟人打仗,一打仗立刻被封锁战马进口。到了南宋,与北方势成水火,每战就会损失大批战马,每一战败,恢复元气就难上加难,不得不和议以求休养生息。主和派对主战派才恨得要命——恨其左倾冒进,回头害得大家全体完蛋。保守成分有之,非说是投降主义,还真冤枉了。
滇、川、藏三角地带丛林中,那条茶马古道,就是起源于唐宋以来,用中原茶叶与边疆各国进行马匹交易。南宋时,“关陕尽失”,西北地带的茶马交易已经无法进行,只得把重心转移到西南。大理也是产马区,马以个子小,能负重,善走山路著名,却并不适用于作战,运运军粮还差不多。战马还是西北的好。
平时民间,只得有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的出场率,远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宋时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能解释了。
但是呢,用曹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两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到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买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就不需要具体说了。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然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类无常小人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心灰意冷,激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著名画家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
但也许,游伴只是个幌子。或者运气不好没找到。因为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僧室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却只觉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着了,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