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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谈话录》11 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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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4月

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在我儿时家里放着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些光滑可鉴的红木家具,就像保罗书信中描写的晦暗的镜子。我害怕它们,但我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敢说。

阿尔贝托·科法(以下简称科法)所有博尔赫斯的读者都清楚,他所喜欢的哲学家都属于唯心主义传统,叔本华当然是其中之一。

博尔赫斯休谟、贝克莱和叔本华,是的。

科法所以我们是不是从最简单最愚蠢的问题开始,然后再逐步转向依然愚蠢但无论如何要稍微高明一点儿的问题?

博尔赫斯我们会尽量愚蠢!

科法我就这样开始吧。关于叔本华,博尔赫斯这样说过:“如今,倘若要我排出我惟一喜欢的哲学家,我一定会挑选他。倘若宇宙之谜可以用语言来概括的话,我认为那种语言就存在于他的著作中。”

博尔赫斯我真的说过这话吗?

科法我想你说过。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博尔赫斯我当然同意。

科法罗德里格斯·蒙涅格尔在他写的博尔赫斯的传记里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

博尔赫斯我没读过这本传记。我从不读别人写我的传记。

科法哦,你实际生活,这更好。

博尔赫斯我经历了那本书中的事,是的。

科法他提出的问题是叔本华对你有着什么性质的影响。他做过一个猜测,等我把它读给你听,你看看是对还是错,还是介乎两者之间。“博尔赫斯从叔本华那里大概发现了这样一种观点,即艺术是通向意义(meaning)的惟一途径。艺术一如科学,从崩溃的社会秩序中创造出一个有意义的、合乎自然法则的宇宙。”就从这段话入手吧。你大概可以告诉我们这段话是否接近了真相。

博尔赫斯我不知崩溃的社会秩序是否与哲学有关。我认为哲学是不朽的。但是我忘了你前半个问题是怎样问的。

科法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博尔赫斯大概从叔本华那儿发现艺术是通向意义的惟一途径。

博尔赫斯哦,这个观点我很难同意。依我看所有语言都通向意义。世上每个单一的事物都可以用于表达意义。为什么艺术是惟一的一种?我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个意思。

科法你写过一首献给萨缅托(Sarmiento)的诗,他恰好是一位阿根廷政治英雄。

博尔赫斯他是我们造就的一位天才,或许诗人阿尔玛弗埃特(Almafuerte)也是一位天才。其他人只可说有才干。

科法在这首诗里,你把他——

博尔赫斯我忘了关于萨缅托我是怎样说的。

科法嗯,我来告诉你你是怎样说的萨缅托。

博尔赫斯谢谢,我很想知道。

科法你很可能不会同意,但你曾拿他同你称之为阿根廷政治中的白人英雄对比过,那些人——

博尔赫斯你是说开国元老们,我们称他们为próceres。

科法说得对,也许就像这里的华盛顿,或者玻利维亚的玻利瓦尔。

博尔赫斯或者还像圣马丁。

科法盲从的大众崇拜他们时就把政治撇在了一边。可另一方面,即使在今天,在阿根廷,对于萨缅托,也是一半人恨,一半人爱。

博尔赫斯这证明他依然活着,仍然有敌人和朋友。

科法现在这件事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把我带回到叔本华。

博尔赫斯这对我来讲格外神秘。

科法叔本华的才华毋庸置疑。问题是当我们试图验证叔本华时,你是否为这样一个事实而忧心,即叔本华可以一方面为博尔赫斯先生这样的好人所推崇,被尊为榜样,另一方面又为你小说中的奥托·迪特里希·林德这样的龌龊小人、集中营头目所欣赏。

博尔赫斯对,我当然记得,我想起来了。

科法这没让你感到烦扰吗?

博尔赫斯不,依我看我们都对,如果我们都欣赏叔本华。

科法为什么圣马丁及其他白人英雄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你对此感到不安?你赞赏一清二楚的叔本华。叔本华可以为纳粹所用,以表达他们的想法,可另一方面他也能够为你所用,来表达你想说的话,而这却没有使你心烦。

博尔赫斯叔本华可以为纳粹所用,但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懂得叔本华,正如他们也并不懂得尼采。比如当德意志帝国建立的时候,尼采说:“又一个帝国,又一个愚蠢之举。”但他也曾为纳粹所用。他的师父是叔本华,当然他们都不是民族主义者。我憎恨一切民族主义,我努力做一个世界主义者,做一个世界公民。同时我也是一个阿根廷的好公民,阿根廷共和国是世界的一部分。

科法不会人人都这么看。

博尔赫斯那是什么的一部分?是地狱的一部分?炼狱的一部分?

科法大概是。

博尔赫斯乐园?

科法不,不是乐园。

博尔赫斯不,不是乐园,当然不是。乐园可望而不可及,或者根本不存在。而地狱却总是伴随着我们,或者大多数时候如此。当然今天它不在这儿。

科法那么,应当怎样正确地解释叔本华?叔本华从很早就吸引你的是什么呢?

博尔赫斯叔本华写到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只有一个思想: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解释这个思想的捷径应当可以在他所写的那两卷令人惬意的著作中找到。他说,这就是捷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捷径。但我一直在讲的确实就是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当然我得澄清一下,因为就这几个词来讲它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叔本华所说的Wille当然与伯格森的élan vital相同,也即萧伯纳所说的“生命之力”(life force)。它们说的都是一回事。至于Vorstellung(表象),依我看它与佛教中的“空幻境界”(maya),即幻觉,相同。这就是说,事物不具有本质,而只是作为现象存在。就叔本华而言,我想我一生都读他的书是因为他是一位诱人的作家。哲学家不一定非得诱人。不过在康德和黑格尔之前,哲学家们的文笔都不错,后来他们便发展出他们自己的专门术语。而在过去,柏拉图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圣奥古斯丁是一位出色的作家,笛卡尔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以后当然还有洛克、休谟、贝克莱,他们也是出色的作家。叔本华也一样。但今天的哲学看来是变得与某种拙笨的术语难解难分了。

科法罗德里格斯·蒙涅格尔说过,在你和你父亲,还有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见面时,你们会谈论哲学,而你们确实谈到过叔本华。请问你们讨论过哪些问题?

博尔赫斯记得还在我儿时,我父亲就向我提问哲学的根本之谜,基本问题,但不用任何专门术语,也不提时间年代。比如,他会利用棋盘作为工具,把芝诺,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悖论讲给我听,却又对它们不予置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没出门。吃饭的时候他拿起一只橘子问我:“这只橘子是什么颜色?”我就说:“哦,我想它是橘黄色。”但我发现这还不够,就补充说:“我们可以说它介乎红色和黄色之间。”他说:“对,但如果我把灯关上或者你闭上眼睛……”于是我便盯着他。另一个晚上他会问我:“这橘子什么味?”我说:“嗯,橘子味。” 他又会问:“你真相信橘子会整天整夜地品尝它自己的味道?”我说:“哦,我不想钻这个牛角尖。”然后他又会问:“这橘子有多重?”一边问他还会在手里将橘子掂来掂去。所以我是在不知不觉中滑入唯心主义的。我被引导着,不是去理解而是去感受,去感觉芝诺的诡辩,而我父亲却从未提及这类东西。再后来,他给了我一本刘易斯写的书。刘易斯是个犹太人,是乔治·艾略特的朋友。这本书叫做《哲学史人物传》,我家里至今还保存着。在这本书中,我发现了我父亲所讲的所有的笑话,所有的难题。唯心主义、前苏格拉底哲学等等一切,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是我父亲引导着我读这本书,他知道怎样教别人。他是位心理学教授;他根本不相信心理学。但他开导我的方式很合适,问我简单的问题。他用橘子和棋盘来教我哲学,然后我便自己去感受那些问题。有时我睁眼躺着问我自己,我是谁?或者甚至问,我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觉得时间在流动。我记得丁尼生在他十五岁时写过一行很好的诗:“Time flowing through the middle of the night.”(时间从子夜穿过。)当然,我想这是牛顿的时间。Tempus absoluto(绝对时间)。时间还有其他流动方式。时间这个问题太好了。看来这个主题对我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根本的”谜语。如果我们知道了何谓时间——尽管我们当然永远也不必知道——我们也就知道了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我这样说是因为身份问题与时间问题相似。我今天在这里与你们相会,十天以后我将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还记得我在乌拉圭和阿根廷度过的童年时光。这一切之于我都是我所不能解释,不能明白的。但我还要继续努力解决这些问题,并且知道,我的所有尝试终将徒劳无功。但乐趣并不在答案中而是在这个谜里。

科法你对唯心主义的兴趣使你思考到唯我论,实际上你上次在谈诗歌时就已经提到过唯我论了。

博尔赫斯唯我论的核心思想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个人。我是一个个人,你们中的每个人也是一个个人。其余所有的人都是他梦中所见。比如,我们且说,天空、星辰、地球、整部历史,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当然,如果你彻底接受了唯我论,那么我这样拍一下桌子就可以是世界的开始。不,世界不是这样开始的,因为世界早就开始了,开始于很久很久以前打一个响指的瞬间,或像我拍桌子的这一秒钟。世界运行,没完没了,永无尽头。依我看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唯我论者,我们就会视现在为存在,而不去想过去与未来。但是既然现在要流动,我们就不得不接受一点儿过去和一点儿未来。我们应当接受它们,这样,我们就被引向,啊,宇宙的历史、世界的整个过去和未来等等。

科法在我为这次对话做准备的时候我曾想,在我问有关唯我论的问题之前我得先向听众解释一下什么是唯我论,但我发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博尔赫斯我认为唯我论是笛卡尔发现的,而他又驳斥了它。看来没有人接受过唯我论。我至少读过布拉德雷和伯特兰·罗素对于唯我论的驳斥。我从未读到过赞成或者接受唯我论的东西。我读到的只有驳斥。

科法是的,绝大多数驳斥它的人说它无法驳倒。

博尔赫斯对,在驳不倒的同时他们又不能表示信服。这不正是休谟对贝克莱的评价吗?“他的论点无可辩驳却又不能使人信服。”这是大卫·休谟的原话。

科法大多数哲学论争都是如此。

博尔赫斯我想是这样。但我记得爱默生写道:论争不能使任何人信服。沃尔特·惠特曼也同样感到论争没什么好处。然而我们也许会信服夜晚的风、空气,我们抬头望见的星星,但论争不会使我们信服。

科法我们还是暂时回到唯心主义上吧。我要向你请教一位哲学家。就我所知此人对你并无大的影响。他就是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我不是说我想向你请教他而是想请教一下你写过的一篇论述他的——

博尔赫斯我写过吗?

科法是的,你写过。是关于他论述过的一个题目。这个题目并不惊人。据我所知,他对任何题目都有所论述。

博尔赫斯我没读过他的东西。

科法你的文章讨论的是奥尔特加关于长篇小说的理论。简单地说,他所持的观点即是——

博尔赫斯即是人们不可能虚构出新的情节。可人们始终在虚构着新的情节。比如侦探小说作家们始终都在虚构着新情节。

科法你说得对。他着重探讨的是本旨(substance)与功能(function)之间的差别。他认为直到1900年,不单科学,文学也同样是以功能观念为基础,而本旨却无人重视。

博尔赫斯本旨与功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弄不懂。

科法我是在重复他的话。

博尔赫斯可是他应当解释一下好让别人明白。他说的“功能”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情节吗?

科法在我看来他是指独立于人物心理的长篇小说的结构。

博尔赫斯这不能一概而论。就短篇故事而言,情节是首要问题,但对长篇小说来说,情节就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人物。情节和人物心理——“人物心理”这种说法不太准确——或许在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说中都重要。在吉卜林的短篇小说中两者也都重要。可是拿《堂吉诃德》这个著名的例子来讲,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人们对那些冒险故事的留心稍胜于对人物塑造的留心。它们是他的标志,我们需要那些故事以便了解他。堂吉诃德的一切冒险都是对于堂吉诃德的塑造。那些故事全在向我们表明他是个什么人。当然,从更深层一意义上讲,那么多冒险故事本身互不相干,而且并不很精彩,但它们提供了一种功能,因为在读过《堂吉诃德》之后,我们便知道了他是谁。在我们捧读这本书时,我们始终是堂吉诃德或阿隆索·吉哈诺。许多书也能达到这个效果,比如,乔治·梅瑞狄斯的小说《自我主义者》等等。这些书表现的是人物。而在其他长篇小说中,重要的则是行为以及你在书的结尾处获得的惊奇。在大多数冒险小说中,我要说在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在《一千零一夜》中,重要的是冒险故事而不是人物形象。没有了那些冒险故事,人物就很难立得住脚。冒险是头等重要的。

科法看来奥尔特加所探讨的是——

博尔赫斯依我看奥尔特加没读过多少长篇小说不是吗?

科法这我可不知道。

博尔赫斯哦,他不懂英语,所以他读不到世界上最好的长篇小说。

科法这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他是在指责我们忽略了情节……

博尔赫斯我并不这样看。我大概始终在构思着新的情节。我的情节大概还算丰富吧。

科法我想你是对的。但总之,他好像是在说——

博尔赫斯我知道。他所希望看到的是像佩特的《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这样的小说,不是吗?小说中什么也不要实际发生。这种小说是为老人而写的。依我看他是以这种小说为楷模的,不是吗?

科法普鲁斯特,尽管他甚至有点儿承受不了普鲁斯特。

博尔赫斯对,还有亨利·詹姆斯、梅瑞狄斯、佩特。

科法你称这些人的小说为心理小说。

博尔赫斯两种小说我个人都能欣赏。我欣赏情节也欣赏人物。

科法既然他欣赏这种小说,作为一名哲学家,他认为他必须证明这种小说是惟一可以接受的小说。

博尔赫斯让我想想。在莎士比亚那里,你相信人物而不相信情节。我们都相信哈姆雷特,他远比我更加真实可信。但我不相信他父亲的鬼魂,也不相信他的母亲。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剧中的情节。在麦克白身上也一样。我相信麦克白、麦克白夫人,甚至相信那三个女巫,她们也就是命运的化身,但我不相信剧中的情节。

科法所以说一方面存在着心理小说,其中第一要素是人物,而发生了什么却并不重要;另一方面——

博尔赫斯我以为,在康拉德那里,两者都重要。我认为康拉德是独占鳌头的长篇小说作家。大家如何看待康拉德呢?人们同时看重他的故事和他的人物。所以实际上两者并不对立。我们现在两者都谈到了。

科法但在你自己的作品中,或者至少在其中的大部分作品中,情节比人物更吸引人。

博尔赫斯实际上我不能创造人物。我写的总是身处各种不可能的状况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还不曾创造过一个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以为惟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我将自己扮作加乌乔,扮作compadrito(街头恶棍),等等。但是的确,那始终是我自己。我把自己设想在某段时间里或某种境况之中,我不曾创造过人物。

科法除了你自己。

博尔赫斯是的。但如果我想到狄更斯,我便想到众多的人物。莎士比亚也一样。据说巴尔扎克也是如此,但我实际上没读过他的作品。

科法现在让我提出我的问题。

博尔赫斯好不容易才提出问题,对不起。

科法他们不是来听我的问题的。

博尔赫斯我却是来听你的问题的。

科法心理小说,奥尔特加说,是惟一值得一写的好东西。如今有许多人在这样写,于是也便有了另一种写法。

博尔赫斯设计(contrivance)。

科法你夸赞这种写法生机勃勃,非常之好。你同阿道弗·博埃·卡萨雷斯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实践了这种写法。看来这种写法对南美洲产生了影响。我不愿意说拉丁美洲,因为否则你会告诉我并不存在这么个概念。

博尔赫斯是的,整个概念都是虚构出来的,是的。

科法我的问题是:在你决定不写心理小说而写另一类作品这件事上,他们有否起到过作用?在你回答我之前,我想读一段你写在某处的一段话。

博尔赫斯好。但我要声明我所写出的东西并非我所想要写的东西。我从某事或某人那里接受启发,然后把我的想法写出……并不是我来选择我的主题或情节。我只是接受它们。不得不往后站,在一种被动的情况下接受它们。

科法我们这里有《再判决》这本书吗?

博尔赫斯如果没有,就随你编点儿什么吧。

科法我想请你谈谈你《再判决》中《为萧伯纳而作》一篇里说过的一段话。

博尔赫斯哦,我说过吗?

科法你说过。

博尔赫斯那些东西是很久以前写的,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了。别期望我能记得我写过的东西……我尽量记住的是别的更好的作家。

科法“当代长篇小说的基本主题是人物性格和他的变化。抒情诗是对欢乐与不幸的自鸣得意的放大。”

博尔赫斯这是我写的吗?

科法对,是你写的。

博尔赫斯写得还不错,啊?

科法“海德格尔与雅斯贝尔斯的哲学——”

博尔赫斯这也是我写的?

科法是,但让我先把这句话读完。

博尔赫斯我从未读过他们。

科法“——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不断同虚无或上帝进行神秘对话的有趣的对话者。”所以你一方面谈到了抒情诗,另一方面谈到了存在主义哲学。

博尔赫斯我只读过亚历克修斯·迈农的存在主义哲学。

科法“这些形式上或许值得尊敬的律令鼓舞了‘我’或‘自我’的幻觉,吠檀多哲学视之为最大的谬误。”

博尔赫斯我想佛陀也给予了谴责,不是吗?还有休谟。

科法叔本华也反对。

博尔赫斯叔本华和我的朋友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都反对。

科法“它们玩弄绝望与痛苦,但最终使我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是不道德的。”因此说抒情诗、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著作最终是不道德的,而与之相对的在你看来堪称典范的萧伯纳的作品,却使我们“得以回味解放的滋味”。

博尔赫斯依我看有些人是以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名义来工作的。

科法你能对此评说一下吗?

博尔赫斯好,当然可以。至少我会尽力。我认为由于读者变成了有趣的人物,长篇小说实际上是在阿谀读者。而比如说在史诗中,读者却不被引向分析他的不幸。由这一点看,你可以认为长篇小说是不道德的。但你也许会想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也是不道德的。或者想到贝德(Beider),因为他鼓励人们反省,如吉卜林所说,没完没了地大声自怜。这在长篇小说里不足为奇,而史诗却不鼓励这种做法。具有史诗感的作家如约瑟夫·康拉德或萧伯纳也是如此。

科法我想要你驳斥的一个不着边际的臆想是:你对心理小说不感兴趣是因为你发现它与自我不相干。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它都不曾揭示出自我的有趣之处。

博尔赫斯我以为心理小说有利于一切伪装和谎言。在一部心理小说中,你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某某人太幸福了以至于自杀。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这么写,但是我要说一个故事却不能这么写。在长篇小说中,写什么都可以,对人的爱与恨可以是同时的。哦,心理分析是小说的一种。或者可称之为饶舌。

科法所以你是否会说这完全是坚持错误?心理小说以一种错误的哲学为基础,这种哲学与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哲学相似,而抒情诗这种东西甚至整个就有问题。

博尔赫斯对。我要冒昧地这样说,至少今天、现在这样说。我不知明天或后天我对此会有什么感觉。但今天,我这样看。我完全同意,心理小说是有问题的。浪漫主义运动、感伤主义均莫不如此。这类东西应当加以克服而不是给予鼓励。

科法心理小说与某种现实主义态度相关,这么说是否公平?

博尔赫斯我看可以这么说。

科法而把你的带有魔幻而奇异色彩的文学与唯心主义观察方式联系在一起如何——唯心主义至少有关于自我的概念?

博尔赫斯我倾向于认为万物是虚幻的。我并不反对世界是一个梦的观点。正好相反。但我知道在写作时我必须丰富这个梦。我必须把某些东西添加到这个梦中去。姑且说,我必须赋予梦以形式。至于现实主义,我一直认为它从根本上说错了。地方色彩、历史真实对我来讲,姑且说,没什么用处。这一切与我格格不入。我喜欢做的——用一个出色的英文说法——就是to dream away(让我把梦做下去)。这才是我所喜欢做的事。不过然后,我当然得把梦写出来,修改校样,校订句子。但实际上,我认为一个作家就是一个不断做梦的人。我不断地做梦,也许此刻我正梦见你,谁知道呢?又是唯我论。

科法你曾经说过宇宙的历史即是几个隐喻的历史。

博尔赫斯依我看在我写这句话时我是想搞出一个漂亮的句子。我不知是否真是这样。“宇宙的历史即是几个隐喻的历史。”我这样写时是自己欺骗了自己。我现在依然神志不清。也许你们也被欺骗了。我并不在此刻。宇宙历史的内容要丰富得多。历史正如詹姆斯·乔伊斯所称:是一个噩梦。我们都努力从这噩梦中醒来。

科法你还有一个极其相似的说法,也许你会觉得它比我刚才读的那句话更恰当:“文学是对有限世界的探索,它只是少数几个隐喻而已。”

博尔赫斯这是对的。我觉得它只是几个隐喻。我觉得创造新隐喻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比如我们有时间与河流、生活与梦、睡眠与死亡、眼睛与星辰,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了。然而十几天前我读到一个隐喻,它使我惊讶不已。作者是一位印度诗人:“在那里我发现,喜马拉雅山脉乃是湿婆的笑声。”也就是说,把一座可怕的山脉比作一尊可怕的神。瞧,这是一个崭新的隐喻,至少对我来讲是崭新的,我搜尽脑海找不到类似的隐喻,把一座山脉想象成湿婆的笑声。我曾以为我在切斯特顿的作品中发现了新的隐喻,后来我发现它们实际上并不新颖。比如,在《白马谣》(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中一个丹麦海盗说:“大理石就像凝固的月光,/而黄金就像冰冻的火焰。”这些比喻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把大理石与皓月相比,或把火焰与黄金相比的想法并不新鲜。但表达的方式倒是新鲜的。当切斯特顿写道:

但我不应等到老态龙钟

那时我将看不到巨大的夜升起,

一块云彩大于世界,

一只巨兽浑身长满了眼睛。

我们也许会以为这是新颖的说法。但是眼睛与星辰当然一直是相互比拟。所以切斯特顿所做的只是赋予了那些非常古老的,我要说是,基本的隐喻以崭新的形式。

科法你自己并不常用隐喻。

博尔赫斯我记得爱默生说过,语言就是诗歌化石(fossil poetry)。他说过每一个词都是一个隐喻。这一点你只要在词典中查一下某个词就能核实。所有的词汇都是隐喻——或诗歌化石。这本身就是一个出色的隐喻。

科法你写到镜子的意象,你写到梦,就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你有一大堆圈套。

博尔赫斯是的,我心里的主题不多,多是圈套,是的。但这些东西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无法避开它们。我没法不在作品中用到那些圈套。

科法我并不是在责备你使用了它们。

博尔赫斯那些圈套对我来讲是自发的。它们并不武断。不是我选择了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我。

科法它们令人回味。比如镜子。

博尔赫斯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在我儿时家里放着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些光滑可鉴的红木家具,就像保罗书信中描写的晦暗的镜子。我害怕它们,但我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敢说。所以每天夜里,我都要面对三四个我自己的影像。我觉得这实在讨厌。我从未说过什么,因为童年是胆怯的年代。

科法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作品中的大多数隐喻都是为你某些唯心主义观点服务的,不知我这样讲是否恰当?

博尔赫斯我想你说得对。我用的fetch一词,用德语说就是Doppelgänger,杰基尔医生与海德先生的双重性。

科法我们在《特隆》中发现,你是第一个指出镜子与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都繁殖人的形象。

博尔赫斯我认为人类的形象和镜子中的形象同样不真实又同样真实。镜子与交媾是一回事。它们都创造形象,而不创造现实。

科法梦也差不多如此。梦中混在一起的还有其他隐喻,循环往复,或者还有——

博尔赫斯时间的倒退。

科法是的,以至无限,而做梦的人——

博尔赫斯圣奥古斯丁称之为“斯多葛派循环的迷宫”。历史始终在重复自己。我记得但丁·加百利·罗塞蒂据同样的看法写过一首相当出色的诗:

从前我曾经到过这里

但说不准我是怎样到来在何时:

我熟知门外的青草,

气味清爽而浓烈,

还有喟叹之声和岸边的灯火。

从前你曾经就是我……

这首诗一共有三节,名为《突降的光辉》。忽然之间你感到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法国人管这叫déjà vu。

科法我们对身边世界的本质有着约定俗成的信念,你是不是想通过经常使用这些隐喻来破坏掉这种信念?

博尔赫斯好取得进步?

科法不,我不是要问你“进步”。你是否在努力给人们造成一种印象即世界并不是这个坚固的——

博尔赫斯但是的确,我能使自己不相信空间。你或许可以想象一个音乐的世界。这个世界完全由声音、语调以及它们所表达的东西所构成。但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

科法你小说中写到一些努力解释宇宙之谜的人。正如你说过的那样,若问有谁写出了谜语的答案,那么非叔本华莫属。你小说中写到一些解谜成功的人。

博尔赫斯他们成功了,可我没有成功!他们成功因为他们是幻想中的人物,但我解不开这个谜。

科法那些人物在解开宇宙之谜时都经历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不想再问你别的什么,我只想请你谈谈你对那些事的看法。

博尔赫斯他们当然解释不了那些事,因为我无法为他们解释。他们发现了答案,但我不知道那答案。所以我不得不编造些东西来说明他们为什么沉默。

科法你已做出了回答。但我还有个问题。在我看来同样的情况引出了两种相反的事实。《阿莱夫》中的卡洛斯·达内里通过目睹阿莱夫最终目睹了太阳。然后他就努力说出他看到的东西,写出了一首非常荒谬的诗。

博尔赫斯非常荒谬,正像大多数诗人。

科法另一方面,又有卡霍隆金字塔神庙的祭司齐那坎,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解开了宇宙之谜,但他决定三缄其口……

博尔赫斯这是由于我得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谜底。

科法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是不是个圈套?

博尔赫斯我恐怕这是个圈套。我对此有什么办法?那篇小说,哦,是很久以前写的了。

科法我可否把最后一段读一读?你会喜欢它的。

博尔赫斯谢谢你。是的,但愿我喜欢。那时我的作品有着十足的巴洛克味道。这篇小说写了头豹子对吧?

科法对,它里面是写到一头豹子。这篇小说写的是卡霍隆金字塔神庙的祭司。

博尔赫斯他最终感受到了神的力量。这神乃是众神之一。

科法他破解了豹子身上的纹迹。

博尔赫斯就我所记,他是个阿兹特克人。

科法对,是这样。

博尔赫斯他不得不是一个阿兹特克人,因为我需要一头美洲虎。

科法“让写在老虎身上的秘密与我一同死去吧。”

博尔赫斯对,因为我认为豹子皮上写着字。

科法“他窥视了宇宙,他窥视了宇宙燃烧的意图,他不会想到一个人,想到一个人微不足道的幸福或悲哀。”即使那人是他自己他也不会想到。

博尔赫斯他在思考罪恶。

科法“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博尔赫斯因为现在他已脱胎换骨,而启示属于他人。他已经不再关心去到那里之前的那个人了。

科法这两个人都揭示出了宇宙之谜,其中之一拼命讲出他所能够想到的最愚蠢的东西。

博尔赫斯另一个人选择了沉默,因为我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

科法不仅如此,他还采用了一种叔本华式的世界观。

博尔赫斯依我看对他来说,语言不可信。有些东西不可言传,不是吗?而他是对的,因为任何语言都需要可供分享的东西。如果我说“黄色”而你从未见过黄色,那你就不能理解我。而如果我了解“绝对”,而你不了解你也不能理解我。这是真正的原因所在。任何语言都指向一种实在或一种为说话者、听讲者、读者和作者所共同理解的非实在。但在许多情况下,比如在心醉神迷的情况下,就只能通过隐喻来传达实在,无法直接述说。实在必须借助于隐喻。正因为如此,神秘主义者总是诉诸相同的隐喻。一个隐喻可能是概念化的,一个神秘主义者可能会借助葡萄或玫瑰或肉体之爱来说话,甚至波斯的神秘主义者苏菲派信徒们也这样做。

科法有一位影响卓著的哲学家,他深受你所喜欢的人如叔本华,以及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你非常热爱他——

博尔赫斯维特根斯坦,当然,是的。

科法他声称哲学所面对的最大矛盾在于,一方面是与所想相符的所说,另一方面是一个人想说却不能说。哲学家们在其职业困惑中努力说却说不成,于是只好展示。差别就存在于说与展示之间。

博尔赫斯我认为艺术即是提及。我认为你只能提及事物,你永远无法解释它们。这当然有悖于贝·克罗齐的理论。我只能提及事物。我可以提到月亮,但我不能解释月亮。但我可以提到它,只要我不那么唐突,还是可以的。

科法或许你的英雄齐那坎也持同样的见解。

博尔赫斯我对他知之甚少。

科法就像其他人对他的了解那么多。现在我想把你写的一篇小说《墙与书》的最后一段读给你听听。

博尔赫斯这实在是篇随笔而不是小说。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和小说也没什么不同。

科法据说你已经模糊了随笔与小说的差别。多亏了你,我们再也不必知道二者的区别在何处了。

博尔赫斯在诗歌与散文之间同样如此,我一直在摇来摆去。

科法所以让我来读一下最后一段。

博尔赫斯我在等着听。

科法“坚如磐石的大墙,此刻的大墙,以及所有时刻的大墙,在大地上投下系统的阴影,这阴影我永远看不到——”

博尔赫斯“系统”(system)是个好词,因为有些东西既有常规性,同时又是未知数。“系统的阴影。”

科法“那是恺撒的阴影,他命令最恭顺的民族焚烧它的过去。”

博尔赫斯他是第一位皇帝,始皇帝,中国的皇帝。

科法我们似乎有理由说,除了我们被激发出的猜想,这种想法本身就打动我们。从以上谈话我们可以推导出一个结论,即一切形式本身均有其效能,这效能并不依赖于任何假设的“内容”。这与贝·克罗齐的论点不谋而合。早在1877年佩特便断言:一切艺术都渴求着音乐之境,即纯粹的形式。“音乐展现了幸福、神话、饱经沧桑的面孔、一些霞光、一些地域;它努力向我们述说,它说到我们不该忽略的事物,或者它有些事物欲向我们倾吐;这不曾化为实际生活却又具有急迫性的启示,或许即是美学现象。”我不知你对此有什么补充?

博尔赫斯我只能说我同意。这篇东西是我多年以前写的,但我不时有此感觉。在我远眺大海或平原或高山的时候,也许还有在我听音乐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便尤为强烈。我感到我将有所接受,但又无法表达。是的,我有此感觉。

[1]芝诺(Zeno,前336—前264),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他提出了一系列关于运动的哲学悖论,被称为芝诺悖论。

[2]博尔赫斯的回答“橘子味”,英文orange taste,其中taste(意为“味道”)作动词时有“品尝味道”的意思。

[3]何塞·奥尔特加·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哲学家、政治理论家、随笔作家。

[4]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

[5]亚历克修斯·迈农(Alexius Meinong,1853—1920),奥地利哲学家、心理学家、新实在论者。

[6]吠檀多(Vedanta),印度教主要哲学。

[7]第三卷,第21节,第110-111行。——原注

[8]《第二次童年》(“A Second Childhood”),第27-30行。——原注

[9]关于fetch的用法和Doppelgänger的含义见本书第六篇。

[10]阿莱夫,希伯来文的第一个字母,神秘主义者认为它意为“学会说真话”。

[11]见博尔赫斯小说《神的文字》。

[12]美洲不产老虎,博尔赫斯惯于把美洲豹视作老虎。

[13]苏菲原意为“羊毛”,因该教派成员身着粗毛织衣以示质朴,故名。苏菲派产生于七世纪末,以《古兰经》某些经文为依据,又接受新柏拉图主义、印度瑜伽派等外来思想。其主要特征为守贫、苦行和禁欲,宣传神秘的爱、泛神论和神智论,奉行内心修炼、沉思入迷以致与神合一。

[14]贝奈戴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文艺批评家,哲学上深受黑格尔影响,把精神作为现实的全部内容,其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著作《美学原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