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大学,1980年3月
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
巴恩斯通博尔赫斯,尽管你几乎双目失明,你却总是谈到你置身其中的建筑和房间的特点,你是如何凭借你那有限的视力观看的?今天在这间大厅里你又有何感受?
博尔赫斯我感受到了友情。我感受到一种诚挚的欢迎。为人所喜,为人所爱,我感受到了这一切。我感受不到具体环境如何,但我感受到了最本质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我肯定我是对的。
巴恩斯通你时常拿友谊与爱情做比较,你想再比较一下这两者吗?
博尔赫斯爱情很奇特,其中充满忧虑,充满希望,而这一切或许正是为幸福而存在。但是在友谊中,不存在误入迷津,也无需满怀希望,友谊就这么存在下去。人们不需要频繁会面,也不需要有什么表示。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之间存在友谊,那么对方就是个朋友。在长期的生活中也许友谊比爱情更重要。或者说,也许爱情的职责、爱情的义务就是变成友谊。如果不是这样,它就会让我们的关系半途而废。但是双方都应沉浸在巨大的爱情之中。
巴恩斯通你是否愿意谈一谈经验与诗歌?
博尔赫斯我想,对一个诗人来说(有时我也这样自诩),万事万物呈现于他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所以不幸并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们被赋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是一件工具一样,一切经验都应变为诗歌,而假如我们的确是诗人的话(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自诩为一个诗人),假如我的确是一个诗人,我将认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起来并不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记忆把一切变得美丽。我们的任务,我们的责任,即是将情感、回忆,甚至对于悲伤往事的回忆,转变为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而这一任务的巨大好处在于,我们从不将它完成,我们总是处于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之中。
巴恩斯通在《梦之虎》一书的《王子的寓言》中——
博尔赫斯但愿我还记得它。
巴恩斯通记忆就是为了被忘记。
博尔赫斯我差不多已经把它忘记了。
巴恩斯通这篇寓言以诗人的后代依然在寻找一个包容宇宙的词语作结。你是否在寻找一个词、一种思维状态、一种感觉、一种理解?在你大限来到之前,你在寻找的——如果你是在寻找的话——是什么?
博尔赫斯依我看,找到正确词语的惟一办法,是不去寻找它。一个人应当活在此刻,此后,那些词语会不寻自来,或根本不来。我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毛病百出地生活下去。我们不得不犯错误,不得不改正错误,这当然是人一生的工作。
巴恩斯通你自己并不信什么神,不过,由于缺乏其他象征媒介或类似的称谓,你经常在你的诗中使用“神”这个词。你是否信仰什么,或在寻找着什么能够避开因果律的东西?你是否信仰什么超验的东西?
博尔赫斯我当然信。我信仰世界的神秘。当人们使用“神”这个词时,我就想起了萧伯纳的话。我不知我记得对不对,他说:“神在创造之中。”而我们就是创造者。神由我们而出。每当我们造就美,我们便创造着神。至于善报与惩罚,这些东西仅只是威胁与诱饵。我对它们不感兴趣。我并不信仰人格神。为什么一尊人格神要比——我今天成了泛神论的拥护者——要比我们作为神的大家更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是神。我想我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或者说我已尽力去做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觉得我做得对这就够了。我无法信仰一位人格神。我曾努力去信仰,但我做不到。不过抱歉地说,在我的先祖中却有几位卫理公会的牧师。我祖母铭记着她的《圣经》,她熟悉那些重要的章节和诗篇。但她也铭记着狄更斯。这也不错。
巴恩斯通你已经猜到了我的下一个问题。关于狄更斯,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博尔赫斯当一个人想到狄更斯,他其实想到的是一群人。我说“狄更斯”,但我想到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小滑头”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贝、马丁·朱述维,以及《马丁·朱述维》中的凶手。我想到狄更斯,说真的,我就想到一群人。至于狄更斯本人,他倒不如他的梦境有趣。这当然意味着对狄更斯的夸赞,同样,当我说到“莎士比亚”,我并没想到威廉·莎士比亚。我想到的是麦克白、三女巫、哈姆雷特和那些十四行诗背后的神秘人物。所以说到狄更斯,我想到许多人,而那许多人不过是狄更斯的梦。他们带给我莫大的乐趣。我不断读下去,重读下去。
巴恩斯通回到人格神的问题上,你是诺斯替教派的信徒吗(a gnostic)?
博尔赫斯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an agnostic)。
巴恩斯通不,我指的是诺斯替教派的信徒。
博尔赫斯哦,是的,我也许是。为什么不今天是诺斯替教派教徒,明天是不可知论者呢?两者是一回事。
巴恩斯通你伦理学的基础是什么?
博尔赫斯依我看,在我们生活的每一时刻,我们都不得不做出选择。我们不这样做就那样做。正如约翰逊博士所说,我们始终是道德主义者,而不是天文学家或植物学家。
巴恩斯通在芸芸众生中,你怎么就成了博尔赫斯?存在选择了你,你不感到惊讶吗?你如何看待个人意识?
博尔赫斯我为成为博尔赫斯而感到惊讶和惭愧。我曾努力要成为另一个人,但直到现在我也没办到。我根本不喜欢做博尔赫斯。我希望我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
巴恩斯通说说你的写作。口授诗歌作为与动手写作相对立的写作方式,是否改变了你要写的诗歌?
博尔赫斯我想这使它们变得更好,因为它们现在更短些。
巴恩斯通那些为你记录诗歌的人——你母亲、安娜列斯·冯·德·里本(Annaliese von der Lippen),还有今天在场的玛丽亚·儿玉——
博尔赫斯她们是否对我的诗歌有反对意见?经常有。但我很固执,依然故我。
巴恩斯通她们的异议与观点对于你实际的诗歌写作有影响吗?
博尔赫斯是的,有影响。她们总是与我合作。我记得我写过一篇名叫《闯入者》的小说。兄弟俩两个恶棍由于相互嫉妒而杀死了一个女人。他们结果她的办法就是用匕首把她捅死。我口授到最后一句,我母亲把它写了下来。她对整个故事都颇反感。她对于恶棍和匕首感到厌倦。这时我讲到,哥哥不得不告诉弟弟他已经在那个早晨用刀子杀死了那个女人,或者是他不得不勒死她,我也不清楚——干吗要提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呢?他不得不那样说,我不得不找一个恰当的词。于是我对我母亲说:“他怎么能那样呢?”母亲说:“让我想一想。”这是在早上。停顿了片刻,她忽然以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他说的话了。”我就说:“好,写下吧。”她写完以后我让她读给我听。她读出来的是:“我闲着没事,兄弟,今天早上我把她杀了。”她为我找到了合适的词。小说结束了。我添了一两句话。这时她要我别再写这些杀气腾腾的小说了。她对它们感到厌倦。但是她向我提供了我需要的词,与此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变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她也相信这一点。她说“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好像真的确有其事。她为我那篇名叫《闯入者》的小说提供了关键性的词。那也许是我最好的小说——或者也许是我所写出的惟一一篇小说。
巴恩斯通在你年轻的时候,有一段短短的时间你同一些加乌乔们一起去了北方。你能否描述一下你的经历?这趟旅行对你和你的作品有何影响?
博尔赫斯我在1934年去了巴西与乌拉圭的交界地区。在那里我找到了阿根廷的过去。我找到了平原,找到了加乌乔,那些东西在我的国家已不复存在。那些东西在期待着我,或至少在等待着我。我在那里待了十天左右。我感到颇为厌烦。但我看到了一个被杀死的人。这我以前从未见过。他是一个乌拉圭老牧人,被一个黑人用左轮手枪撂倒。他挨了两枪,就倒地身亡了。我当时想,这多可怜。然后我就不再想这件事了。但是多年以后,当我在乌巴边境上的桑塔安纳-利夫拉门图的那十天生活已变得相当遥远的时候,那个地方又重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好像我一直记着它。这很奇怪。我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我到过一些伟大的城市,我到过或许可以称之为世界之都的城市纽约,我也到过伦敦、罗马和巴黎,可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何以会回到那座巴西边境上的破败的小镇,而一旦我写起来,它便好像给我带来了灵感。不过当时它并没有什么特别有趣之处。整个事件是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发生的。
巴恩斯通你在童年和青年时代读的书——
博尔赫斯我一直在读书。
巴恩斯通你最初读的是些什么东西?
博尔赫斯我想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格林童话》,正如切斯特顿所说,这是德国人写的最好的书。然后我读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中世界》。自1906或1905年以来,我时常重读这些书。我读了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幻小说,它们是威尔斯编织的噩梦。我读了《时间机器》、《月球上最早的人》、《莫罗博士岛》、《隐身人》、《神的食物》、《世界大战》。我发现了那部永无止境的书,其永无止境是在多种意义上说的,因为这是一部只能长不能短的书,它得实符其名。我第一次谈到的《一千零一夜》,是译自加兰法译本的英译本。后来我利用所学,读了爱德华·威廉·雷恩、伯顿船长和利特曼(Littmann)三人的三种德译本。两年前我读到一种由墨西哥阿圭勒出版社出版的非常出色的西班牙文译本。译者是安达路西亚犹太作家拉斐尔·康西诺-阿森斯(Rafael Cansinos-Asséns),一部极出色的译作,也许是所有译本中最出色的一种。
我发现了一部长篇小说。起初由于语言太难,几乎无法卒读。但不知怎的我还是硬着头皮读了它,再也没有撒手。这本书当然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我读了第一遍,以后就反复读下去。我也反复读威尔斯,以及刘易斯·卡罗尔的那两本书。那些书是我最初的读物。我还读了两本我如今已不大读的书,因为我又读到了这同一作者的其他著作。我是指吉卜林的《原来如此故事集》和两本丛林小说。我热爱吉卜林。当时我读的另一部书在我看来不太有名。而它本应该有名。那部书其实是两本,即马克·吐温写的《艰苦岁月》和《加州故事》。此后我又读到《哈克贝利·芬》。然后是爱伦·坡的小说,同时还有儒勒·凡尔纳的小说。
巴恩斯通你什么时候读的弥尔顿的《失乐园》?
博尔赫斯1914年我的双亲带我去了欧洲。他们对大战即将爆发之事一无所知。当时我得到“人人丛书”中的一本弥尔顿作品集。我没有去游览巴黎——当时我肯定只有十五岁——而是待在旅馆里读了《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和他的十四行诗。我并不后悔。
巴恩斯通在你最初发现古英语诗人时,他们对你自己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博尔赫斯我是在或许可以称之为“戏剧性的时刻”发现古英语诗歌的。我尽量打消这种戏剧性色彩。那是在1955年,我的视力衰弱到已经不能阅读。我当时是英语文学教授。我对我的学生们说,咱们何时才能对这门课程真正略知一二呢?我家里有一本斯威特(Sweet)编的盎格鲁–撒克逊文选,还有一本《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于是我们便开始了阅读。我们对两个词大有兴致。这两个词是伦敦和罗马的撒克逊称法。伦敦称作Lundenburgh(兰登堡)。Burgh与borough或burg(村镇)其实是一个词,来自burgos,正如爱丁堡、汉堡、歌德堡等等。而罗马的称法也很妙,因为这个词中拉丁称法与撒克逊称法各占一半。盎格鲁-撒克逊语称罗马为Romaburgh(罗马堡)。我们对这两个词大有兴致。在《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中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句子:“尤利乌斯·恺撒,或尤利乌斯·特·恺撒,是青睐不列颠的第一人。”但是古英语为这句话更添光彩:“Gaius Iulius se Casere aerest Romana Brytenland gesohte.”后来我们奔跑着穿过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条名叫“秘鲁”的大街,高喊着“Iulius se Casere...”人们都瞪眼瞧着我们,但我们毫不介意。我们发现了美!此后我便把学习继续下去,现在我学到了古斯堪的纳维亚语。这种事常常发生。你从古英语开始,如果走运的话,你也会掌握古斯堪的纳维亚语。
巴恩斯通有几个有关声望的问题。你如今把你的声望看做一种可能的错误。
博尔赫斯那还用说?但这是一种慷慨的错误。
巴恩斯通当你还年轻时,当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座小图书馆里工作的时候,你是怎样看待出版与声望的。而在以后的岁月里你的看法又有了怎样的变化?
博尔赫斯我从不在声名上费脑筋。对于声名的向往与我青年时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格格不入。比如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可以被正确地称作阿根廷共和国的首席诗人。我猜他作品的发行量只有五百册,而他从不考虑销售情况。我记得艾米莉·狄金森说过:发表并非一个作家命运或生涯的一部分。她从未发表过。那时我们也都这样想。我们写作,既不为少数人,也不为多数人,也不为公众。我们以写作自娱,也是为了让我们的朋友们愉快。或者我们写作,也许是因为我们需要打发掉某些想法。伟大的墨西哥作家阿方索·雷耶思对我说过:“我们出版是为了不再继续校订手稿。”我知道他说得对。我们出版一本书是为了摆脱它,忘掉它。它一旦出版,我们对它的所有兴趣也就随之结束。很抱歉人们写了五六十本关于我的书,我却没有读过其中任何一本,因为我对书的主题知之甚多,而我对这主题又感到厌倦。
巴恩斯通你在作品中说你不像你的先辈那样勇敢,你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胆小——
博尔赫斯我是这样。我的牙科医生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巴恩斯通你的眼科医生也清楚吗?
博尔赫斯我的眼科医生和外科医生都清楚。人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大秘密。
巴恩斯通然而你却总是在公开场合大声反对时风时尚。
博尔赫斯当然!
巴恩斯通而你从未从你自己的利益出发发表过观点。恰恰相反。现在我想起来你曾告诉过我,有一回一个窃贼威胁你道:“给钱还是给命。”你回答:“给命。”把窃贼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博尔赫斯我想让他杀了我,可他不愿意。
巴恩斯通那么,博尔赫斯,你是个弱者还是个勇者?
博尔赫斯我想,在体格方面我是个弱者,但在智力方面我却不然。我从未迎合过权势或群氓。我想,就“勇者”这个词的严肃意义而不是军事意义而言,我是个勇者,当然,我不像我的先辈,都是些扛枪打仗的人。但我也不能自诩为一名作家。我也无法把自己看做一名士兵或一名水手或一个商人,或者更糟,一个政客!
巴恩斯通在日本,你对那些有条不紊地进行冥想的僧人们印象颇深,他们非常有教养。
博尔赫斯在冥想的过程中,有一点不能忘记:修行者应当尽量觉得自己就是佛。就我所知他也许真是佛。或者他需要进入无的状态,这也会有益于他。我是在一座寺院里听到这些的。在日本,不断会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每一天之于我都是一件礼物。就我们所知,也许东方将拯救我们,特别是日本,因为日本有两种文化:我们的西方文化、它自己的文化,以及笼罩其上的中国文化的灿烂阴影。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国家。我只在那里待了三十天,那一段时间我将永志难忘。我追怀着那里的生活。
巴恩斯通在一个每天对你来讲都很重要的国家你会有何感受?
博尔赫斯我心里非常,非常,非常感激。在美国,我也总是有些感受。人们对我太好了,太宽和了。在这里,你们大家认真对待我。我自己对待我自己并不认真。而我感谢你们。但我想你们是搞错了。
巴恩斯通当你向内透视自己时你看到的是什么?
博尔赫斯我尽量不去透视我自己。或者更如十分钟前一位芝加哥司机所说的那样,我痛恨记忆。他说的这句话也许来自塞内加。他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也当过兵。
巴恩斯通大约六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你如今怎样看待你早年在日内瓦的朋友们:西蒙·杰克林斯基(Simon Jichlinski)和莫莱斯·阿布拉莫维奇(Maurice Abramowicz)?你同他们还有联系吗?
博尔赫斯有,有联系。我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半个世纪以后,但这无关紧要。我见到他们,我们交谈,毫不介意半个世纪已经过去,还是接着谈论从前的话题:法国的象征主义者们。那是一次很好的经历。我们根本没有谈到阔别这么多年来各自的情况,而是接着从前的话题谈论文学,谈论拉丁文、德文和意第绪语。
巴恩斯通你还要写什么书,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我想写一篇题为《奖赏》的小说。这篇小说得自我十几天前的一个梦。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它。我知道我将把它写出来。我想写一本关于斯威登堡的书,大概还有几篇小说和相当一堆诗。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它们。同时,我还在同玛丽亚·儿玉一起翻译安杰勒斯·西莱修斯。我们就要译完粗糙的第一稿,接下来我们将把它润色一遍。
巴恩斯通是人类的躯体让你睡眠,让你苏醒,让你呼吸,它也让我们死亡,让思想有所依附。给我们谈谈躯体,你对人类的躯体有何坦率的看法?
博尔赫斯我认为这是一个笨拙的设计。弥尔顿早就奇怪为什么视力会存在于被他称为“那两颗脆弱的球体”的眼睛里,为什么不用你的整个躯体观看?我们会变成瞎子。眼睛设计得十分笨拙,但它们带给我们愉快,很抱歉,它们也带给我们地狱,带给我们痛苦。肉体的痛苦实在很难忍受。依我看,诺斯替教派对此有最好的解释:他们认为上帝颇为愚蠢,上帝没有干好他的工作。威尔斯在他一部名为《永生的火》(The Undying Fire)的非常出色的小说中表达过同样的观点,认为上帝虽然尽了力,但他手中的材料太粗糙,太不好驾驭。而回到萧伯纳那里,上帝在创造之中,我们是创造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是上帝的一部分。
巴恩斯通你能否谈一谈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在美国诗人中你怎样看待艾米莉·狄金森?
博尔赫斯艾米莉·狄金森是所有尝试过写作的女性中最充满激情的一个。此刻我只记得她两行一般的诗句——但是当然它们并不一般,而是不朽的:“死亡是我们对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们对地狱所需的一切。”第二行极好。“所需”(need)这个词在行文中运用得好极了。她毕生写作,又把写出的东西置诸脑后,留下草稿,而现在她已鼎鼎大名。当然这并不重要。我把她当成私交很深的朋友。我对她私心敬重,我私心热爱着艾米莉·狄金森。
巴恩斯通在众多美国诗人中,你要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
博尔赫斯我想人们应该完全放弃诸如“最好”或“第一”这类词,因为这类词并不具有说服力,只能引起争论。美并不稀有。我们总是遇到美。比如,我对匈牙利诗歌一无所知,但我肯定在匈牙利诗歌中我当然能够发现一个莎士比亚,一个但丁,一个修士路易斯·德·莱昂,因为美是普遍的。人们无时不在创造着美。我写了一首有关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诗,我把它题献给奥玛尔,是他焚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在诗中我让他想到:这里是语言的记忆,这里收藏着人类所有的诗歌、所有的梦、所有的故事。哦,我要烧毁这座图书馆,让书籍化为灰烬,因为我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另一些人会重写同样的书,任何东西都不会真正湮灭。
巴恩斯通请给我们谈谈时间。
博尔赫斯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当然,我们是聆听者。不过,说到时间,你有一个如何给它下定义的问题。我记得圣奥古斯丁说过:“何谓时间?若无人问我,我知之,若有人问我,我则愚而无所知。”我想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所以这两个不解之谜,正是哲学的基本内容,而我们很高兴它们永无解开之时,因此我们就能永远解下去。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猜测——我们将把这猜测称为哲学,哲学的确仅仅是猜测。我们将继续编织理论,从中体会到莫大的乐趣,然后拆掉它们重新编织新的理论。
巴恩斯通你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记忆。
博尔赫斯是的,就我所知我的记忆也许是稀奇古怪的,因为我会忘记我的过去。我拙于对环境的记忆,但长于引证——我的朋友们对此都很了解。我脑子里内容丰富。我可以背出许许多多西班牙语、英语、古英语、拉丁语、法语、德语,以及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诗歌,当然还有意大利语诗歌,因为我把《神曲》反复读了不下六遍。我的记忆中充满了诗歌,但没有多少年月日和地名,我把这些东西给忘了。我记不清我种种经历的前后顺序,但不知怎么回事,词语却依恋着我,或我依恋着它们。
读者你在1925年出版过一本名为《判决》的书。我从别处读到你曾努力购回那些旧书,然后把它们烧掉。你能解释一下吗?
博尔赫斯很抱歉实有其事。书写得很差劲。我同时模仿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堂·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和托马斯·布朗爵士。我理所当然要失败。我希望那本书将不复存在。
巴恩斯通你的第一本诗集是怎么回事?
博尔赫斯我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在1923年问世。它实际上是我的第四本书。在它出版之前,我毁掉了前三本。后来我请我饱学的父亲看看这本诗集,他拒绝了,说你应该犯你自己的错误,纠正你自己的错误。他死后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我的这本诗集。书中被他修改过的地方比比皆是,整本诗集面目全非。后来我把我父亲改过的这本诗集收进了Obras completas,《博尔赫斯全集》。我为此感激我父亲。他从未把这本书拿给我看过,他对这本书不置一词。但自从我见到这本被修改过,被我父亲大加修改过的诗集,我就知道了我父亲对它的看法。
巴恩斯通你是否真的曾经在公共场合把你的书塞进批评家们雨衣的口袋,而后来当你改变了主意,你又下力去到各家书店把书收回?
博尔赫斯对,实有其事。这真像一则传言,但确实发生过。
读者你尝言文学使你思如泉涌,在你自己的文学里——
博尔赫斯我自己的文学?不,我应该说别人的文学。但我觉得书本确能激发人的想象力。读书是一种经验,就像,姑且比如说,看到一个女人,坠入情网,穿过大街。阅读是一种经验,一种千真万确的经验。
读者我的问题实际上是要问其他艺术是否给你带来过灵感,因为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写《为六弦琴而作》这本诗集的。
博尔赫斯我不喜欢探戈,我喜欢米隆加,所以我为米隆加写了这些抒情诗。我努力避免地方色彩,因为地方色彩只是表面真实。我也避免使用俚语,因为俚语因时而异。我使用的是西班牙语的基本词汇,我觉得《为六弦琴而作》这本诗集写得还不错。至于音乐,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同阿道弗·博埃·卡萨雷斯和他的妻子希尔瓦娜·奥坎波一起干,把一张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听。我们发现有些唱片对我们没用,于是就把没用的拿走,留下有用的。我们发现不能给我们带来灵感的音乐唱片全属德彪西之作,而能够激发我们的是勃拉姆斯,所以我们就专听勃拉姆斯……
[1]以上都是狄更斯笔下的人物。
[2]两书的作者是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
[3]H. G. 威尔斯(H. G. Wells,1866—1946),英国科幻小说作家。
[4]阿方索·雷耶思(Alfonso Reyes,1889—1959),墨西哥散文作家。
[5]奥玛尔(Omar,581—644),第二任哈里发,公元七世纪伊斯兰帝国的统治者。
[6]中国人对宇宙的观念: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
[7]即时间问题与自我问题。
[8]看来博尔赫斯收回并烧掉的旧作不止一种。本书第六篇曾提到被烧掉的另一本书《我的希望的领域》。
[9]米隆加(Milonga),一种起源于南美的音乐及舞蹈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