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你好!
传来的文章收到了。这才是好散文,鲜明着散文的两个最要紧的品质:诚实,善思。我把文学的另一个重要品质——疑难——更多地留给小说。(韩少功说,他弄不清的事就写小说,弄得清的就写散文,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想来,写作——还是说写作吧,因为我从来就不曾研究过什么学——的根本就这三样:诚实、善思多在起点,疑难是永远的终结。
诚实,绝不简单,时处今日就更加地不简单。就算我们有诚实之心,我们有诚实之胆吗?人们千言万语地写,是要表白什么,还是要寻找什么?寻找,那就是说我们曾经关闭着什么,忽视、躲避、隐匿乃至惧怕着什么——当然都是指自己心中的什么;因为外在的寻找多属于科学。我特别想说的一句话是:这些年你几近孤胆独身地在向那“绝不简单之地”开进。——这是你每次走后,我和希米常有的感慨与感动。这是表扬吗?千万别这么理解。为什么“千万别这么理解”呢?还是有着惧怕。若是秦腔那帮哥们儿呢,敢对天说:我表扬你!
“心被拖累着,小心地收紧着,无缘由地担忧着……”、“‘我就是我’的端庄,是我们无法再找回来的风度。”
大概,这正就是写作千难万难要为人找回来的东西吧!但这风度却一向都在受着别人的迫害。这迫害也不简单,它是绕了一千八百个弯儿之后得手的。在今天,我看它经常的面目就是:社会价值感。秦腔那帮兄弟何以恁般自由,不受它的迫害?他们没沾染这个,他们自信那是唱给天听唱给地听的,一下子就跳过了社会的种种价值束缚。
你对东北、西北和北京之不同的那段分析,可谓经典。但忍受了千年的西北,其反抗,已不仅仅是社会层面,明显有了超越倾向,是向天而吁了。反抗,一是诉诸艺术,必然会指向形而上的疑难;或者说,那反抗,终于触到了形而上疑难,这才成就了真正的艺术。就譬如《圣经》中的“出埃及”,已不仅仅意味着走出埃及那块地方了。而比如说《窦娥冤》呢,其冤由,永远都固定地指向几个贪官,或几项措施;这便使真正的悲剧难以诞生。刘小枫在《圣灵降临的叙事》中说,《圣经》才真正是象征主义的典范。我甚至从那书中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好的文学,必是象征主义的。——这或许不过是我的误读,且有些极端。
秦腔中那些具体得近乎抽象、凡俗得近乎诡异、平白得好似有所隐喻的歌词,完全是象征主义的——无比辽阔地指向着别处。忽然跳出来用石头砸击板凳的那个人,就好似不堪忍受的魂灵突地跳离了实际,那神情、那凄厉悲慌又似胆大妄为的嚎喊,真让人不知心惊何处、魂动何由。
其实我是最近才听了一回秦腔的(从林兆华的那出话题中),一听便被震撼。
铁生
200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