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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四十章清波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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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爹爹教书,母亲、乐怡挣工分,分家后的毛坨经常抽空来帮忙,只有清波和我读书。母亲相信,三四个劳动力供一两个学生是没有多大困难的。

乐怡原来念书,只能靠捡些牛屎换点工分,主要还得靠家庭的哺养。现在倒过来了,她能以工分养家了,但这是以休学为代价的。她的辛勤劳动换回了家庭越来越充足的稻谷。

这是我家迎来的春天。

全国范围内激荡的春风在北京刮起。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全会的中心议题是讨论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这次全会让神州大地江河解冻,山峦披绿,百花绽开。

这次全会前,召开了历时36天的中央工作会议。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党的许多老一辈革命家和领导骨干,对“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两年来党的领导工作中出现的失误提出了中肯的批评,对党的工作重点的转移,党的优良传统的恢复和发扬等,提出了积极的建议。邓小平在会议闭幕式上作了题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重要讲话。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为随即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做了充分准备。邓小平的讲话实际上成了三中全会的主题报告。

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粉碎“四人帮”之后两年中党的工作在徘徊中前进的局面,实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党的历史性伟大转折。这个伟大转折,是全局性的、根本性的。全会冲破了党的指导思想上存在的教条主义和个人崇拜的严重束缚,坚决批判和否定了“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高度评价了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指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党的思想路线的根本原则。三中全会果断地作出把全党工作的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会议提出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战略决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基本国策。这一决策使中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时期。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荷塘公社时,已是1979年春天。那年元旦后,益阳地委、桃江县委相继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传达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和中央工作会议的文件精神,围绕党的工作重点转移,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巩固安定团结局面,进一步解放思想,肃清“左”的影响,带领干部群众一心一意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益阳地区的各县迅速成立落实政策办公室,审理和纠正“文化大革命”中及以前的冤假错案。

我的堂叔爷刘龙舫分析说,中国共产党已经开始拨乱反正了,国家前进的航线在纠正,“四类分子”的帽子马上就要摘掉了。

有人问刘龙舫:“你恨这个社会吗?”

刘龙舫是一个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的人,这些年的世景变迁幅度之大让人恍若隔世,但刘龙舫却显得冷静,他不管别人是不是在故意逗他,诚诚恳恳地回答:“国家的春天再次来临,我怎么会恨这个社会呢?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没有什么比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更值得大书特书的。短短几十年来,打败日本侵略者、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打败美帝国主义、造出原子弹,如今又提出改革开放。所有这些都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远远不及的。这个社会是红色的社会,这个社会是充满希望的社会。从长远来看,我对我们的社会充满了信心!”

刘龙舫并非共产党员,但这席话出自他的肺腑。在帮邢强兵辅导功课时,他也常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刘龙舫的这个见解和观点,写入了邢强兵1977年高考的作文里。

这年入秋,爹爹被分配到了许道学校,我跟着爹爹在许道学校吃住。

清波开始读高中二年级。

但清波不用再熬寒窗,她得到了一个机会:接班。

那年年底,爹爹快62岁了。按当时的政策,区联校催60岁以上的教师办理退休。因为上面出台了子女可以接班这一新政策,各行各业的干部职工为了等孩子长到接班年龄,有很多人都想往后拖拖再退休。

清波、乐怡都已年满15岁,都达到了接班年龄。

接班就意味着跳出农门,吃国家粮,过上万民羡慕的生活。但接班有个门槛——考试。教师接班考试的政策是:父母一方为教师的,可以也只能选一个儿子或女儿参加接班考试。达到教师合格线就可当教师,达不到教师合格线但达到食堂工人线就可以当食堂工人,达不到食堂工人线则接班指标作废,接班指标变为民办教师指标向社会招考,或转给县教育局或区联校有门路的领导享用;父母一方为食堂工人的,可以也只能选一个儿子或女儿参加接班考试。但不管成绩多好,都只能接班当食堂工人。如果达不到食堂工人线则接班指标作废。

接班这件事对于我家来说,不那么简单,甚至很揪心。

对一般家庭而言,按我家的情况,肯定是考虑让女儿接班:大儿子岁数已超,不符合接班条件。退一步说,就算岁数符合条件,已生儿育女,生活已基本定了型,况且大儿子才念到初中一年级,辍学已二十多年,八成考不到教师线,可能连食堂工人线也考不上,白白浪费指标;二儿子非亲生,一般不考虑,且只念了不到五年书,不合适接班;给两个未婚的女儿中的任何一个接班都是不错的选择。两个女儿都漂亮,任何一个接班都能找个好女婿,小两口都吃国家粮。清波正读高二,接班是一条捷径,考试也肯定没问题。如果清波接了班,一定会关照妹妹,妹妹多半也能嫁个吃国家粮的。弟弟和侄儿侄女读书都能沾光。乐怡正务农,也刚丢下课本,能考上高中就肯定能通过接班的考试。况且乐怡泼辣能干,接了班一定会大力帮扶哥哥姐姐弟弟的。

清波和乐怡都不过问接班的事,她们都很懂事,都懂得谦让。

母亲也不过问接班的事。她心里清楚,大哥一定渴望得到这个珍贵的机会。如果通过疏通关系大哥能获得这个机会,母亲是会替大哥高兴的。她觉得大哥从小没了亲娘,很可怜,他是长子,更应该接班。

在外面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们也知道了接班的事,三姐从长春赶回来,帮助大哥疏通关系。

大哥准备接班的进展,母亲一直不知道。

母亲谁也不问,包括爹爹,她是为了避嫌。

有一个晴朗的星期六的下午,一家人在家聚得很齐:爹爹带我回了家,清波也从桃江三中回了家,母亲和乐怡也在家——农闲时生产队常放假。汉寿的姑翁妈那段时间也在我家,与我们挤在那间唯一的偏屋里。

突然,一个从桃江三中回家途经我家的二区学生匆匆来我家传话:“三中的老师捎信来,你家今天再不到修山报名接班的话,就接不成班了。”

已是下午3点多钟了。消息来得突然,时间非常紧迫。母亲跟爹爹说:“良哥,我赶紧去修山一趟。”

爹爹心情也急切,说:“道任报名的事看来果真没弄成。你去一趟是好,但这个时辰了,你可能会白跑一趟。”

母亲一边听爹爹说话,一边到米坛里抓起一小把米撒在地坪里,口里高声召唤:“哦嗬——嗒来来~嗒来来~”

我家的鸡及大哥家的鸡、小哥家的鸡闻声齐跑过来啄食。母亲一躬腰,双手逮住我家的一只母鸡。爹爹从晒衣竹竿上拣了一根棉绳递给母亲,母亲熟练地把鸡的双腿缠住打了结。她左手高提着鸡,低头用嘴把绳咬断,又迅速把鸡的翅膀绑住。

母亲把只能扑腾不能行走的鸡丢进边筐,一边背在肩上,一边问爹爹:“你看让哪个接班呢?”

爹爹为了难,他叫清波、乐怡自己说。

爹爹虽然对子女极为严厉,甚至说一不二,但在他认为的大事面前却习惯于尊重子女。他这样做,也为了避免今后遭子女怨恨。这次接班的事,他先任由大哥。哪怕大哥只有一丝报名希望甚至没有希望,在他得到确切消息之前断不会叫哪个女儿顶上。

又是乐怡抢先回答:“让清波姐接班,我不接!”

“我不要接班,让乐怡接!乐怡现在太苦嗒!”清波着急地说。

爹爹和母亲对两个女儿谁接班都没意见。清波接班有清波接班的好处,乐怡接班也有乐怡接班的好处。两个女儿跟着他们都吃了不少苦,但说实话,他们更怜惜乐怡一些,更觉得愧欠乐怡一些。

乐怡说:“清波姐身体没我好,她做不了农活。并且我只读了初中,知识全丢生了,千万不要报我的名。报我我就缺考!”

清波是绝对不敢缺考的。

母亲和爹爹无奈又充满感动地对视了一眼。来不及更多讨论,母亲背起装着一只母鸡的边筐就往修山赶。

坐筏子过了河,就到了桃江三中。母亲先到了我的大姑家。大姑的丈夫、母亲的同学钟作舟在桃江三中教语文。

母亲说明来意,大姑父钟作舟说:“报名的事由李栋才校长负责。”

大姑父立即领母亲去李栋才校长家。大姑父一边走一边告诉母亲:“溪桃[1]和道任来找过我,也找过李校长。但年龄超得多,条件不符合,那怎么能行呢!”

桃江三中校长兼区联校校长李栋才和师母都认识母亲,见到母亲就喊刘师母快请坐。李栋才校长是黄南村青坡寺旁边的人。母亲生下清波后,曾跟爹爹在黄南村的青坡寺学校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母亲和他们常见面,熟得很。

“刘师母你捉个么子鸡啰?”李校长责怪母亲太客气、太见外,但他对母亲的到来感到高兴,“我这几天一直在替你家着急!你家那个刘道任年纪太大,不能报名,名字填上去还得被教育局刷下来,接班的指标就会浪费。请你和刘老师谅解。”

李校长把母亲和大姑父引进屋,说:“这里的报名已经截止,明天即星期天上午就要到县教育局开会。你家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那时报名不用电脑,所以不会设置冷冷的程序,不会冷冷地定时打开或关闭报名软件。只消在手写的报名表上补个姓名,填上家长姓名、单位、出生日期、学历之类就行了,既不要户口簿,也不要复印件——那时候桃江没有复印机,更不要身份证——那时候全国还没有身份证呢。

“你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准备让哪个接班?”李校长和大姑父几乎同时问。

“报我家四女儿刘清波吧。”母亲回答时,忍不住鼻子一酸,“小女儿不肯接班,要让给姐姐。”

李校长和师母留母亲吃饭,母亲谢绝了。大姑和大姑父留母亲吃饭,母亲也谢绝了。母亲急急忙忙过了渡,晚霞已彻底消退了原来的红色,西边的天际最后一瓣叉开的黑幕即将全部合拢。

母亲从渡船上走到岸上,正准备沿着大路往家赶时,看见一辆头朝县城方向的货车刚卸下水泥,发动了柴油机。母亲赶紧走过去想请驾驶室的人捎一程。母亲走近驾驶室,看见车门上写着“灰山港水泥厂”,赶忙问:“小师傅,你们认识刘凤姣不?”

刘凤姣是母亲的表侄子刘雪芬的女儿。

驾驶室里的两个小伙子回答:“水泥厂的刘凤姣啊?认得啊!”

母亲马上说:“我是凤姣的姑翁妈。你们这是回灰山港不?”

“我们去土巷子。”两个小伙子答完,接着热情地问,“你要去哪里?”

母亲喜出望外,去土巷子得从张目桥走。母亲说:“我住张目桥,凤姣屋旁边。”

小伙子热情地邀请母亲上车,副驾驶座的小伙子赶忙出来让母亲坐驾驶室,自己爬到货厢上去。

母亲推辞不了,只好坐进驾驶室。

本来摸黑要两三个小时的步程,坐车只一刻多钟就过了公社中学。母亲突然看到满头白发的爹爹出现在前方的灯光照射区,立即请司机停了车。

“这是我家老倌子来找我的,我得下车。”母亲说,“感谢两位小师傅,下次再欢迎你们到我家喝擂茶!”

爹爹看到母亲突然从一辆货车上下来,一阵惊喜,他一边询问接班报名的事搞好了没有,一边告诉母亲得横过担水坝去万霄垅那边与女儿们会合。

原来,见天黑了,为了保障母亲的安全,家人分路接母亲。爹爹走大路,两个姐姐走小路。母亲与爹爹分享了报名成功的欣喜,在万霄垅山脚下一家拉着银幕准备放电影的地坪外听到了清波、乐怡的声音。

“帮清波报好了名!就等清波金榜题名嗒!”母亲兴奋地告诉女儿们。

爹爹和母亲及清波、乐怡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准备放电影的人家是在为他家接媳妇而庆祝,邻里为看电影而喜悦,我家为清波报名接班而激动。

是啊,如果清波当上了教师,全家人都会沾光。清波一定会有幸福美好的生活,全家人都可以扬眉吐气了。爹爹和母亲为有一对懂事的女儿而深感欣慰。很多人家的兄弟姐妹为了接班而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家长解决不了只能求助于公社、大队。清波和乐怡却互相谦让,尤其是乐怡,一次次无私地把机会让给姐姐。

可惜我没能在万霄垅山脚见证和分享那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光。我和姑翁妈留在家里等待着母亲带来好消息。

但我见证和分享了清波金榜题名的那一刻。那是母亲替清波成功报名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当时只有清波和我在家。张目桥学校的刘鹏飞老师来报喜:

“恭喜刘清波老师——全区第一名!”

修山区四个公社,两百多人参加教师和食堂工人接班考试,清波名列全区第一。

清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爹爹和母亲知道她考试不会有问题,但清波还是担心自己考砸了,浪费接班指标,愧对父母和乐怡。

清波请刘鹏飞老师坐下喝茶,她叫我到灶下烧火,给刘鹏飞老师煎了两个荷包蛋。

“刘清波老师考试是拿手好戏,煎荷包蛋还差点儿劲咧!”刘鹏飞老师皱着眉头说,“蛋里放多了盐,咸得开不了口咧!”


[1] 三姐名溪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