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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二十章日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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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鬼子的进犯,打碎了母亲的升学梦。

1944年年底,不断有日寇进犯消息传入母亲的学校。班上的班会、全校的大会,校领导、教师和同学们都会议论时局。

当时最大的时局是日军步步进逼,作困兽之斗,他们一方面为策应湘西战场而派兵,一方面在益阳一带狂轰滥炸,杀人放火。日军的屠刀和铁蹄已经震动了湘山中学。

母亲和同学们义愤填膺,家长们人心惶惶。

外婆来动员母亲回家避避,母亲不同意。母亲说:“在部队不当逃兵,在学校不当逃生!”

有同学分析,湘山中学与常德和益阳远隔重山,藏身在羞女山下,资江水滨,日军一定是沿着公路干线侵扰一些主要城市,他们来修山毫无战略意义。

还有些勇敢的男生说:“从修山过,日本鬼子就得成为肉酱!我们在羞女山上推石头下来,看他狗杂种们是娘生的还是石头缝里炸出来的!”

大家一边密切关注时局,一边继续念书。

成绩优异的母亲早已有志于学,她希望自己女承父志,考到省城读高中,再像她父亲一样考入清华大学。

第二个学期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修山脚下夜色浓。

校园外的农民大多进入了梦乡。湘山中学晚自习快要结束时,同学们突然听到教室外的马路上,疾驶的马蹄声嗒嗒嗒地由远而近。靠窗的同学看见整齐的骑兵小分队,他们戴着黄帽子,穿着黄军装,穿过修山街上的青砖路,向三堂街方向疾驶而去。

“日本鬼子!”靠窗的同学尖叫起来。

学校传达室的老师傅迅速摇动了铃声,教室里立即炸开了锅。

一会儿,班主任崔老师冲进教室,说日军的骑兵来了,校长口头通知学校解散,叫同学们赶紧撤离。

学生们来不及清理书包,来不及回寝室收拾被褥,几分钟后,全部从学校涌了出来。学生们出校门时,看到教师们在校门口商量着何去何从。

“去哪里?几时回校?”学生们问教师们。

“赶紧各自回家吧。离家远的同学也可以到其他同学家去!学校解散,暂时不要回校了!”教师们说。

母亲说:“我家可以住!大家可以去我家!”

大路不安全。班主任崔老师夫妇和与母亲同寝室的二十几个女同学连夜从棉田里的水沟边赶到麻竹垸的外婆家。有的同学失足踩进水沟里,鞋子都不见了。

一群人紧张兮兮地赶到外婆家时,外婆早已入睡了。

母亲把外婆和佣人们叫起来,母亲和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把晚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外婆。

外婆和佣人们赶忙给这些紧张的师生弄夜宵。其实,外婆比他们更紧张。

晚上,他们都睡在母亲家。崔老师夫妇睡床上,有的同学睡床上,有的同学打地铺。

第二天天还没亮,麻竹垸的乡亲们就奔走相告,有人看见一列日本骑兵从这里经过,往三堂街方向跑了。

吃过早餐后,刘甫英、罗锦红等二十几个女同学各自回家去了。崔老师夫妇在外婆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才离开。

后来再也没有回校复课的消息。从此,崔老师和同学们游走在各自的人生轨迹,母亲和他们中大部分人的人生轨迹没有交点,永远地分散了。

回家三四天后,崔老师还在外婆家住着的时候,经与崔老师夫妇商量,母亲去修山乐泥村私塾报了名,并立即进入了这家私塾。

这家私塾离麻竹垸不太远。私塾先生是个老秀才,叫符重五。

湘山中学与母亲同班或不同班的很多同学陆续进了这家私塾。

母亲还记得私塾里的几位同学的名字。

男同学中有个叫高石泉的,官厅人,后来教书。有个叫郭佑生的,也是官厅人,后来也教书。女同学中有个叫钟雪芝的,官厅人,嫁给了附近一个教书先生。有个叫潘莲英的,也是官厅人,后来嫁给了荷塘乡龚家湾的一个解放军军官,随军去了南方。

符重五先生教母亲背《诗经》《论语》《孟子》等,还教母亲《曾氏女训》。

相比学语数外理化生的洋式学堂,私塾对母亲的影响似乎更大。她至今还能背诵古典文学中的很多语句和文章。

她受益最深的是《曾氏女训》。这本书是曾国藩的侄媳刘鉴[1]所著。书中教女生该怎样当女儿、怎样当儿媳、怎样当妻子、怎样当母亲、怎样处理妯娌关系、怎样对待丈夫前妻所生子女等等。这些知识母亲不仅学习了,而且在她人生的道路上也力行了。

近几年来,母亲有重读《曾氏女训》的心愿。我费了不少劲儿,都没买到,也没复印到。后来广州图书馆馆长方家忠先生告诉我,省立中山图书馆典藏室有藏。我便求助于省立中山图书馆馆长、国内知名图书馆学专家刘洪辉先生。在刘馆长的精心安排下,我陪伴母亲来到中山图书馆典藏室。工作人员请母亲就座后,把珍贵古籍《曾氏女训》小心翼翼地捧到母亲面前。母亲激动不已,她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她终于重读了她七十多年前的课本。

那年母亲入私塾后不久,日本投降了。

得知日本投降那天,满腔爱国热忱的符重五老先生带领学生们到修山街上。那天的修山街上可真热闹,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插着青天白日旗。修山乡保障所外还挂了一幅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

母亲跑到湘山中学问复学安排,但学校的门卫室紧闭着门。

那天回到家,母亲听外婆、舅舅及邻居们说,上午有一支日本骑兵从三堂街方向跑来,从麻竹垸境内的马路上经过,可能是他们接到投降命令到某个地方集中归队。麻竹垸正在路边棉田、稻田的农民们捡起石头狠狠地砸向日本鬼子,还有的人在后面追着他们骂。日本鬼子没有还击,贼一样溜了。

湘山中学没有复学的消息,母亲只得继续念私塾。

母亲在私塾学了一年,外婆坚决要求母亲停止上学,把母亲送到了舅外婆家。

那是1946年端午过后的一天,私塾还在放着端午假,母亲正在楼上的厢房里诵读《孟子》。与母亲在修德完小同班的男同学符智厚找到外婆家,站在门口喊:“满妈,钟祝华在不在家?”

外婆急忙喊:“快请进!”一边压低声音说,“我们声音细一点儿,莫让三多听见嗒!”

母亲诵读完《孟子》,下楼与符智厚聊天。

外婆给符智厚煮了甜米酒鸡蛋,一步不离地陪着母亲与符智厚。

母亲和符智厚聊读书的事,聊日本鬼子来修山去三堂街的事,聊日本鬼子投降的事,聊盼湘山中学复学的事,也聊老师和同学们的一些事。

外婆在一边守着,好像生怕符智厚把母亲抢走似的。

符智厚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外婆说麻竹垸不安全,说国民党和共产党会在麻竹垸打起来,不许母亲再上私塾。第二天一早就把母亲送到了荷塘乡张目桥藕塘的舅外婆家,叫舅外婆安排母亲和家里的几个女孩一起学女红。

那时候,舅外公刘春光已经病逝了十几年,舅外婆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守寡,那年已约有四十岁。舅外婆生了三个女儿:刘菊英、刘盛英、刘静宜。刘菊英、刘盛英比母亲略大,刘静宜比母亲略小。母亲与三个表姐妹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外婆对她的娘家一直很照顾,经常把米、油、肉一担一担地送来,所以外婆在娘家的话语权很大。

母亲是带着《诗经》《孟子》等课本来舅外婆家的,每天清晨必定晨诵,但母亲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刺绣、画画、做布鞋、编织毛线衣上了。

母亲或许天生就是学女红的料。很快,母亲在几个表姐妹中脱颖而出。母亲的布鞋底纳得又紧又匀,母亲的毛线衣编得又快又好。最令人啧啧称赞的是母亲的刺绣。

那个刺绣师傅是从桃江县城的绣庄逃出来的刺绣艺人,干刺绣这一行已四十多年。自清朝以来,益阳境内有很多做湘绣生意的商号,商号联系着很多绣庄。绣庄老板们组织了很多刺绣艺人赶工,工期紧时也会把货发给各家各户的刺绣艺人们做。绣品完工后,绣庄会统一把货给益阳的商号,益阳的商号再把货送给省城的大商号,省城的大商号再把货送到广州十三行[2]。日本鬼子打进来后,各地商号关门,桃江各绣庄倒闭,刺绣艺人四散。

其他表姐妹绣出来的喜鹊只是外形像喜鹊却没有喜庆的感觉,绣出来的蝴蝶像是死的标本,绣出来的花只是一些由橙到红的颜色的堆砌。

刺绣师傅自己最擅长的绣品是一种五片花瓣的鲜红的花朵,五片花瓣末端圆润,花瓣中藏着二三十根红色的花蕊。她自己也说不出那种花的名称,只知道这种花在广州十三行很受欢迎。

母亲不认识这种花,但她绣出来的花会笑,绣的喜鹊会叫,绣的蝴蝶会飞。刺绣师傅惊叹道:“菊英你们绣的都太安分[3]了!只有三多绣的这些东西不安分,活灵活现的!”

刺绣师傅自然不会知道,母亲绣出来的东西之所以是不安分的,那是因为母亲的心不安分。母亲多么希望得到湘山中学复学的通知,多么希望她能回到教室去学习,多么希望飞到外面的大学里啊。

有一次,母亲在舅外婆家附近碰到男同学符智厚。符智厚把上次外婆跟他说的话透露给了母亲。

那次他一进外婆家便告诉外婆,东北有部队来桃江征粮,顺便要招一批学生回东北,问钟祝华去不去。

外婆急忙叫符智厚悄声说,不要让楼上的三多听到了,千万不能让三多知晓东北招生的事。

外婆压低声音对符智厚说:“三多这些日子一直想到外面去读书,但她是嫁了人的人,她必须赶紧学女红,不能出去!”

母亲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次外婆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与符智厚聊天呢。

不知不觉,母亲在舅外婆家学了一年多女红,母亲已经是一个民间女红高手了。

母亲在湘山中学的同学刘正夫帮母亲领回了湘山中学的毕业证书。原来,与母亲同届的同学虽然因日寇入侵而停学,但学校还是给每个学生发了毕业证。

那是桃江境内颁发的第一批初级中学毕业证书,拿着这样的毕业证书的人可以将它放在祖先神龛上以示光宗耀祖了!

但母亲已经不可挽回地错过了考高中的机会。

母亲快满十七岁了,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端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1947年中秋节,外婆来舅外婆家把母亲接回了修山麻竹垸。

外婆告诉母亲:“曾家派老胡来,要你赶快去成亲。曾章甫的大哥在打官司,把曾家的钱财快打光了。曾家说你们再不成亲,就没钱娶你了!”

老胡还告诉外婆,说三多的婆婆金姑娘捎话来打趣:“曾家三个儿子共五个儿媳妇五门亲家,五门亲家全是寡妇,都只有亲家母,没有亲家公。三个儿子全都是没岳父的命。”

曾家和外婆一来二去,已经替母亲和曾章甫定了婚礼日期:农历十一月二十九。这一天正好是曾章甫的瞎子奶奶八十寿诞。

母亲顺从了婆家之命和母亲之命。

虽然,十几年来母亲接受了较为系统的新式教育,博览了许多进步书刊,接触了男女平等和博爱的自由思想,但她困在墨守成规的亲人堆里,困在失去父亲的单亲家庭里,像她众多的女同学和表姐妹们一样默默承受着男尊女卑的严酷现实带给她们的困惑,她没有婚姻自主的权利,唯有祈求她的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不要像古代许多颖慧而可悲的才女一样陷入不幸婚姻的罗网。

从母亲与曾章甫七岁定下娃娃亲到即将成亲,母亲婆家的人没来过麻竹垸,娘家的人没去过康家山,全是老胡在两家穿线引针。

没见过曾章甫的相片,也没听过曾章甫的声音,更没见过曾章甫的真人,母亲在忐忑不安与美好憧憬的复杂心境中准备出嫁。


[1] 刘鉴,字惠叔,一字慧卿,长沙人,生长于侯门相府,其丈夫曾纪官是曾国荃的次子。

[2] 广州十三行是清政府在广州指定专营对外贸易的垄断性商行,19世纪中叶前盛极一时。

[3] 安分在这个地方的意思是太呆板,不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