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来没开过同意迁入证明,所以她不知道办理这事的难易深浅。
但母亲知道,迁入就意味着要分山分土。带着一个儿子,等于增加两个人,任何一个生产队都不会轻易答应。
况且,大队给的时间这么紧!
母亲也不知道迁入哪里。如果迁入娘家修山公社麻竹垸大队,得让舅舅赶紧带着找麻竹垸大队的领导。母亲不认得娘家的大队领导。舅舅会认得吗?如果迁到荷塘公社张目桥大队,母亲还不知道刘孟良那边的态度。
刘孟良丧妻后,八年未娶,这说明他挑剔,或者不愿再娶,或者暂时不考虑再娶。
上次舅外婆告诉过母亲:刘孟良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挑得很。舅外婆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藕塘生产队刘光顶的堂客钟香兰娘家的姐姐。刘光顶是与刘孟良共曾祖父的堂弟,是母亲的远房表弟。另一个是舅外婆的大女儿、母亲的表姐刘菊英的小姑子。这两个,别人看起来都挺合适,但都被刘孟良婉拒了。
母亲越想越感到心里没底。但既然康家山大队给了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她就要去试试。
母亲没想着去试试找爱情,她是去试试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了一个饭团,还给毛坨的口袋里装了几把炒熟了的黄豆,带着毛坨就往桃江走。
母亲已记不清这一天的准确日期,她只记得,带毛坨回桃江的这一天是星期五。因为先一天康家山大队会议的最后,大队支书掰着粗糙的手指头对母亲说:“今天是星期四,从明天算起七天,也就是下个星期四天黑之前你必须把同意迁入证明拿回来!”
黄昏,太阳在西边的天际涂抹红霞,母亲和毛坨就走到了舅舅家。舅舅和舅母见到母亲母子很高兴,立即到自留地摘菜,烧火做晚饭。母亲把事情跟舅舅两口子说了。
舅舅说迁到麻竹垸太难了,除非在这里找个夫家,否则不可能直接迁进来。
匆匆吃完饭,母亲把毛坨留在舅舅家,连夜坐木筏渡过资江再走路赶到舅外婆家去。
舅母说:“我们很喜欢毛坨,正好我们还没生崽,把毛坨给我们做崽吧!”
从修山过江后,如果走万霄垅,疾走一个小时出头便可到张目桥。但母亲不敢独自走万霄垅,沿着公路疾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舅外婆家。
母亲到舅外婆家时,舅外婆刚吃过晚饭。
母亲把情况简要地告诉了舅外婆。
舅外婆立即叫人把刘超凡叫来,说时间很紧,耽误不得,让刘超凡第二天去他哥刘孟良教书的学校,把他哥喊回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刘超凡奉舅外婆之命,走到舒塘古镇,坐木筏过了资江,再走到三官桥公社胡家段学校找到他的哥哥刘孟良。
下午,刘孟良、刘超凡两兄弟回了张目桥大队。
晚上,刘孟良和刘超凡来到舅外婆家。
母亲印象深刻:刘孟良浓密的头发像棉花一样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一双雨胶鞋,腋下夹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双布鞋来了。到了舅外婆家门槛边,他换上整洁的布鞋。
都是熟人,也就不需要客套什么。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像开茶话会。舅外婆给每个人冲上一杯热腾腾的擂茶。擂茶是下午就擂好了的,只要用开水一冲就可以喝。
母亲自出嫁以后就没见过“良哥”。解放前,母亲带曾章甫经常来这里,但刘孟良在外教书,没有碰过面。母亲打量了他一眼,感觉他仍那么文雅有礼,只是有些憔悴消瘦,头发变白了。
刘孟良同样十几年没见过“三多妹”。他看到她显然是受过很多磨难,已经从一个高贵漂亮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农妇模样。他发现三多妹虽然已是农妇,但看起来还是年轻秀丽,举止中透出与众不同的温婉、聪慧的气质。
在舅外婆的热心主持下,茶话会首先彼此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舅外婆让“良哥”和“三多妹”表个态。
“良哥”这么多年挑剔,是因为没遇到令他满意和放心的。他既重外表,更重品行修养。他认为这两点,“三多妹”能达到。在他眼里和心里,“三多妹”正是他等待多年的合适伴侣。
“良哥”呵呵地跟舅外婆说:“蛮好的咧!”
“三多妹”也表态说“很好”。
母亲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和刘孟良表完态以后的对话。
刘孟良恳切地说:“我前面那三个女儿都已落户在外面,也都有了工作。满崽才14岁,刚从长沙读完书回来,不怎么听话,你要多宽容。”
母亲笑着说:“烈牛子一脚犁。等到上了犁,牛就会耕田。你满崽读了书,不要怕,想必都会懂事的。”
母亲想了想,又说:“你前面有三女一崽。我带着一个崽来,我那个崽八岁了,还没读书,马上要考虑上学了。人人都说后娘难当,我一定会善待他们。但我心里真没底。”
“只要能彼此善待,就一定不会有大问题,再说,我们和儿女不会住在一起。”刘孟良说,“胡家段学校还差一个教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上次你来,超凡跟我讲了后,我就问过修山联校领导,他们说随时欢迎你去胡家段学校当教师。”
母亲和舅外婆一听,顿时喜出望外。
母亲提到七天之内必须拿到同意迁入证明的事。刘孟良说:“我明天上午就去张目桥大队问。”
次日,星期天。上午,刘孟良来到张目桥大队,找到大队支书邹士洲。邹士洲虽然是个官,但更是个读书人,与刘孟良因诗结友,同是桃江天问诗社[1]的会员。天问诗社曾组织会员赏春花咏冬雪,谈经论道。渐渐地,刘孟良与邹士洲两人彼此信任,关系很好。
在邹士洲的帮助下,刘孟良拿着张目桥大队开的证明,走到修山联校,拿到了修山联校开的同意母亲迁入的证明。
午后,刘孟良把那张同意迁入证明送到舅外婆家,交给了母亲。母亲料想不到,这不知难易深浅的证明,竟开得这么顺!来得这么快!
母亲惊喜地看着刘孟良,眼里充满了感动和感激。
刘孟良心里也兴奋不已。坚守了八年的内心,终于等到了冬雪消融。
下午,刘孟良赶回了胡家段学校。这一天,他来来去去步行了40里路。
星期天和星期一,母亲安心地在舅外婆家又住了两晚。母亲帮舅外婆做些农活和家务活,也帮着织织毛线衣,纳纳鞋底,但主要是陪舅外婆聊天。她俩聊麻竹垸,聊康家山,聊庄子湾,聊钟家,聊曾家,聊刘家,聊过去,聊现在,聊将来。
星期二一早,母亲在舅外婆的陪同下启程回汉寿。舅外婆主动提出和母亲一起回康家山,她要陪护母亲、协助母亲去完成母亲生命和生活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次告别和迁移。
路过舅舅家,她俩喝了一碗擂茶就匆匆赶路,没有带上毛坨。母亲怀揣着那张同意迁入证明,如同揣着身家性命。
一路上,仲秋的山林,已是层林尽染。一望无垠的双季晚稻田,像给大地铺上了绿黄相间的巨毯。
傍晚,母亲和舅外婆回到了康家山的曾宅。母亲把舅外婆带到夏主任家,把那张珍贵的同意迁入证明,双手交给了夏主任。
虽然方言不同,但沟通无障碍。舅外婆对夏主任说:“我听祝华讲了,你是一个好领导,你对祝华恩重如山!我们全家对你千恩万谢!”
夏主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对母亲说:“祝华!可惜你成分不好,你如果也是贫雇农成分,一定是我的领导!甚至可能是县里的领导!有困难你就回来找我。我相信凭你的人品和能力,一定会战胜一切困难的!”
母亲拉舅外婆回自家屋子后,来的人越来越多。
母亲和舅外婆没有透露回桃江后的具体情况。舅外婆对来的人说:“感谢你们对我外甥女钟祝华的帮助,钟祝华是个可怜的孩子,今后我要把她带在我的身边。”
母亲回桃江办证明的消息这几天已传遍了康家山,大家都在饶有兴趣地等待最新消息。母亲已办好证明并将于次日回桃江的消息,像风一样吹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曾国勋、曾国治等老少爷们赶来了。
代四翁妈、曾老婆婆、慧堂姨媳妇儿等婆婆、媳妇、姑娘们赶来了。
曾庆德的大老婆刘凤毛带着现在的丈夫“冬股子”也来了,她还带来一饭筐刚出锅的新鲜油炸果。
母亲把嫂子刘凤毛的油炸果分给大家吃。大家吃着油炸果,一边说着话,一边流着泪。
母亲很感动。康家山人的善良和真诚,母亲永远铭记在心。
有些乡亲曾经欺负过曾家,并不是他们的人性有多坏,而是康家山的政治运动风暴影响了他们的价值观。人情和人性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当你被打倒时,那些原本善良的人也会因此看不起你、歧视你,甚至欺负你。而当你大苦大难,走投无路时,当你家破人亡,远走高飞时,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份善良又会被唤醒和复活。
乡亲们被唤醒和复活的善良,把母亲感动得直掉泪。
母亲把她编织毛线衣赚来的米和谷,还有棉花及家里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桌柜椅凳等,一一分发给乡亲们。母亲说,一是这么远的路带也带不动,二是她在内心深处感激乡亲们。
第二天上午,母亲跟乡亲们再次告别后,便和舅外婆一起背着20斤米和几件衣服,在乡亲们的祝福和泪光中离开了康家山。
母亲没有违背她深爱着的曾章甫的交代,她将嫁给她的“良哥”。母亲相信,九泉之下的曾章甫一定会为她高兴,一定会一直保佑着她。
此次作别康家山,母亲半个多世纪不曾回去过。
多少酸甜苦辣,多少悲欢离合,尽付在半个多世纪的似水流年里。
[1] 桃江文史界认为,屈原曾在桃江境内停留,并写下《天问》。因此,桃江诗社又叫桃江天问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