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临前,七子本来可以逃脱,但是他没有逃,他要和德子、千户在一起。
德子、千户还有被七子一拳打得背过气的杀手,都被送到了医院。而七子则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杀手很快就苏醒过来,他被带到了派出所里,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就算他不供认,仅凭他拿了板栗40万元而枪杀洪哥的罪行,也会被判处死刑的。杀手是东北人,来到南方这座城市四年,枪杀五人,最后,杀手以故意杀人罪和私藏枪支罪,被枪毙了。枪毙杀手的新闻登载在那年南方这座城市的所有报纸上。
千户在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亡了。
德子受了重伤,一颗子弹钻入他的体内,距离心脏仅有几厘米。德子在医院里接受了一个月的治疗,出院后,他又被送进了监狱。
一同被送进监狱的还有七子,他和德子一样,都被判刑了。
因为杀手是板栗雇请的,板栗也被关进了监狱,围绕着板栗,又拉出了一连串案件,其中包括板栗的保护伞黑穆子。黑穆子被查处,同样遭受牢狱之灾。
没有了黑穆子和板栗,南关帮很快就树倒猢狲散,土崩瓦解。
洪哥那个年龄段的人,现在都已经年近半百。江湖,早就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江湖。
当初叱咤风云的县城各大帮派,这些年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做生意。江湖早就不再是打打杀杀了,江湖充满了铜板的碰撞声;江湖没有了血腥味,江湖充满了铜臭味。
昔日的东关帮老大三角眼,从监狱里出来后,就做了鸡头。他在东关自己家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三层楼房,挂着洗浴中心的招牌,招募了一群野鸡,做着卖肉生意。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三角眼的洗浴中心门口就停满了各种车辆,楼房里传出阵阵浪笑声。
县城的小流氓有时候会来三角眼的洗浴中心,他们白吃白玩后,不给钱,就扬长而去。在江湖上早就声名狼藉的三角眼对这些新生代小流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哀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后来,大头他们听说了三角眼在做生意,就赶来投奔,给三角眼当了看场子的。
三角眼的洗浴中心曾经有过几次大战,大头他们将新生代的小流氓打得落荒而逃。这些小流氓华而不实,哪里会是久经考验的大头们的对手。
20世纪80年代的黑道,至今依然很强悍。他们依旧在当地呼风唤雨,威风八面。尽管黑道江湖是十年换一茬,但是,20世纪90年代的黑道和21世纪初的黑道,因为自诞生之日起,就浸淫着商品意识,先天营养不良,缺乏战斗力和江湖义气,这些蜜罐里养大的独生子女,哪里会是20世纪80年代黑道的对手。所以,放眼全国各地,20世纪80年代的黑道,都已经统治了江湖30年。而且,他们的统治地位,至今还难以撼动。
西郊以前都是国有工厂,自从开始了企业改制后,这些工厂都先后经历了阵痛。后来,有的变成了股份制企业,有的永远关门了。西郊帮的黑社会成员长到一定的年龄,就结婚生子,有的去往南方打工,有的给以前的厂长现在叫经理的继续做工,西郊帮就这样走向了自然死亡。
南关帮的很多人以后都走进了单位上班,他们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远离了江湖恩怨,在那样的一种氛围中,他们考虑的是如何向上爬,而不是如何打架。南关帮也就这样解散了。
听说南关帮的首领板栗死在了监狱中,他死于心脏病突发。
当年县城的各大帮派中,至今混得最好的还是洪哥他们。
在扳倒县城地头蛇黑穆子的过程中,洪哥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一下子成了全县知名度最高的人,而他在官场的人脉更为熟悉广泛。
因为有了这一难得的契机,洪哥和升子在县城做生意就显得长袖善舞,游刃有余。洪哥和升子每做一笔生意都会成功,他们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后来,计生局长调任土地局长,土地局长上任不久,就将作为心腹的警卫员也调了过去,分管土地规划。因为有了这一得天独厚的关系,洪哥不再满足于房屋建筑,他开始囤积土地,以极低的价格买进土地,然后以极高的价格卖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赚取了巨额财富和利润。
传说中,县城房价居高不下,和洪哥他们对土地的奇货可居有很大的关系。洪哥总是能够以最低的价格拿到土地,然后以最高的价格出售给房地产开发商,房地产开发商为了赚取利润,就只得抬高房价。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家乡的房子每平方米达到了3000元以上,整个县城的上班人月工资仅有2000元左右,而广大的农民种一年庄稼,纯利润还没有3000元。
因为掌握了丰富的土地资源,洪哥想不发家都不行。
洪哥已经彻底告别了黑社会的打打杀杀,自从那次被杀手打伤后,他再没有和任何人动过手,不但他没有动过手,他手下的每个人也没有再动过手。洪哥也没有做三角眼那样的下三滥生意,他对那种皮肉生意很不齿,他经常对人说:“我们要做正经生意,要成为正经生意人。”
十年后,因为洪哥和升子的运作,他们已经积累了千万财富,但是,洪哥一直很朴素,总是一身布衣,安步当车,一脸和气,为人低调。洪哥是这样,升子也是这样。
德子和七子要出狱了,洪哥和升子是雇了一辆出租车去监狱外接他们的。十年来与世隔绝的德子和七子以为洪哥他们的生活穷困潦倒,可是来到洪哥与升子的公司后,他们发现账面上居然有千万元之巨。
他们不明白洪哥为什么这样低调。
洪哥说:“你们在监狱里受苦,我们在监狱外享乐,这种事情怎么能做出来?”
德子和七子回来后的第二天,洪哥他们去了省城,开回了四辆宝马。洪哥、升子、德子、七子一人一辆。
洪哥之所以是洪哥,是因为当别人都不再讲江湖义气的时候,他仍旧笃信江湖义气。当初弟兄们和他同患难,他今天就一定要和弟兄们同富贵。这样的江湖老大,谁能不服?谁能不尊?
毛孩和千户死了,周公子失踪了,当年一起创业的七兄弟,现在只剩下了四个。洪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周公子要是在多好啊!”
听德子说,周公子曾经回来过一次。
前几年的某一天,德子坐在他宽敞的能够做生产队饲养室的办公室时,突然一抬头就看到了周公子。当年的万人迷玉面少年,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满面风霜的中年人,但是他身上那种高贵的卓尔不群的气质还在,德子一看到就认出了他。
周公子向德子讲起了自己在南方战争中的经历。然而,战争结束后,周公子在哪里,他又是怎么找回来的,他都没有说。德子对我说:“周公子不愿意说,一定有他不说的原因,也许他有难言之隐。”
周公子一直单身。
周公子回来后,只待了三天,那三天,弟兄们乐疯了,每一分钟都泡在一起。然而,三天后,周公子要离开了,不论谁劝他,他都要走。弟兄们只好含泪分别。
德子一直不明白周公子为什么要走,在秦岭山中,洪哥他们此时已经创立了亿万家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周公子为什么还要走?
我想,周公子骨子里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洪哥他们家业再大,他也看不上,周公子看不上洪哥的生意,就像洪哥看不上三角眼的生意一样。
德子说,周公子离开后不久,在市区当老师的雅雅回到县城看望父母,她这时候已经是孩子的母亲。当她听说周公子回来过,而且一直是单身后,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想,周公子离开秦岭山中,也可能跟他和雅雅的这段初恋有关系,雅雅结婚生子了,他不愿再生活在伤心之地。
在医院里当保安的小胡子,后来也成了我们家乡的知名人物。
小胡子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他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一样,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在一次医患纠纷中,小胡子穿着制服拿着警棍去维持秩序,和死者家属发生了肢体冲突,被悲愤异常的死者家属打成了脑震荡,只得住院治疗。
在医院里,小胡子和一名中年男子合住一间病房。中年男子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小胡子说:“你不要出院,你今天出院就有血光之灾。”中年男子把小胡子大骂一通,就离开了医院。十分钟后,中年男子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渣土车撞死了。
小胡子因此名声大噪,人们都叫他“半仙”。
小胡子出院后,人已经变得混沌不清,常常像一只公鸡一样独自在县城的周边游荡。他褴褛的衣衫就像公鸡的翅膀一样,他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他的头发和衣服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了,上面沾满了积年的草屑和泥垢,相隔很远就能够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但是他在人们的眼中仍然是“半仙”;公司开业的时候,商家剪彩的时候,新屋搬迁的时候,甚至一些人的婚姻大事,一些官员的升迁贬谪,都会来找小胡子问卦。我们家乡很多人把自己的命运,自发地交到了小胡子的手中。而小胡子,其实就是一个傻子。
这就是我们家乡黑社会30年来的发展历史。它和很多地方的黑社会一样,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他们从最初的江湖义气进化到了攫取钱财,黑金漂白,转而成为这个社会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们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成了这个社会的人上人。
过去,他们在刀口上过日子;现在,他们依然生活在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打黑风暴就会来临,老账新账一起清算,他们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这些年来,我一直无法忘记周公子。当年,周公子离开了洪哥,我一直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在街边开了一家店铺,也许在小区里当一名保安,也许在哪一块水田里埋头躬耕。周公子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想,他早已看穿了生死,更何况功名利禄。他可能只想平静地生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愿意卷入任何冲突中,也不愿昧着良心赚黑钱,他只想平安地度过后半生。人生苦短,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选择。
如果周公子能够看到我上面这些文字,请与我联系。
我后来也离开了洪哥,我宁肯继续做一名奔波劳累的流浪记者,也不愿意在县城里过富裕而贫乏的日子。如果我继续留在洪哥身边,我可能也会有豪车别墅。现在,洪哥手下的公司多达几十家,奔驰宝马多达几十辆。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生活是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份安静的心绪,阅读自己喜爱的书籍,书写自己喜爱的文字,就像现在这样。
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比金钱重要得多,也是金钱所买不到的。
那就是理想和信念。
尽管在这个时代,谈论理想和信念有些奢侈,然而,我愿意做理想和信念最后的坚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