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萨尔瓦多挽救大局
In which Juan Salvador saves the day
每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按理说每个学生的状态都应该不错,然而过了不久,便有一些学生生病或受伤了,所以学校希望他们尽可能地呼吸新鲜空气,坚持锻炼,鼓励他们根据自身情况到操场适度活动,甚至去河边散步。
很快,一小群这样的学生过来问我,能不能带胡安·萨尔瓦多一起去操场遛弯,看别的孩子玩橄榄球,顺便让胡安·萨尔瓦多见识一下橄榄球这种所谓的“绅士玩的无赖游戏”。
他们带企鹅观看的是两支十四岁以下的球队的比赛——由我担任裁判。胡安·萨尔瓦多和他的观战小团伙待在一起,他们在边线外侧跳上跳下地给朋友们加油,发表一些诸如“快拦住他,你这条懒虫”之类的有益评论。
神奇之处在于,胡安·萨尔瓦多总是站在边线外面,和伙伴们站在一起,从来不乱跑,他和不同的朋友观看了许多场橄榄球赛,每次只会在边线外跑来跑去,密切注视比赛的进展,却从不走进场地或者靠得太近,如果场上的队员向他这边冲来,必定有好心人出手抓住企鹅,把他挪到安全的地方。
当然,尽管未满十四岁,选手们也很快意识到,胡安·萨尔瓦多是一只能让他们发挥大无畏精神、克服恐惧赢取胜利的企鹅。所以,他正式成为橄榄球队的吉祥物,也毫无疑问地为被他罩着的球员们带来了好运气。(也许是被球员们罩着,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谁罩着谁。)
过了没多久,一个温暖晴朗的周四下午,在球队吉祥物的谨慎注视下,我为一场重大比赛的预选赛担任了裁判。比赛接近尾声时,传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
那时候打电话和乘坐国际航班都要支付极为高昂的费用,为了便于理解,不妨参照这个事实:当时伦敦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的往返航班使用的是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VC10型客机(VC10曾是一种极为出色的飞机),票价一度超过一千英镑,而英国人当时的平均周薪只有大约五十英镑。
拨打国际长途电话不仅是一种奢侈,而且达到了用不起的程度——大概比现在贵五十或一百倍——个人之间恐怕只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国际长途。不过这并未带来太大的不便,因为航空信平均不到一周就能寄达目的地,而且,如果寄信时“时机凑巧”,投递时间至少可以减少两天,而且航空信很便宜——只需几便士。我每周都尽职尽责地至少给家里写一封信,与亲戚朋友也频繁联系。自从胡安·萨尔瓦多不期而至,我的去信皆以描述企鹅生活为主,着实给英国的亲友带去不少欢乐。书写和接收手写信件的乐趣固然毋庸低估,不过到阿根廷以来,我与亲友们确实没有通过电话,直到那个特别的下午。
有人从操场对面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呼唤我:“特伦特夫人说,有一个国际电话找您!”——学生们以接力赛跑的方式把消息告诉了我,这是一种非常合适的传信方式,因为校园很大,办公室和操场相距至少半英里。我望望孩子们和胡安·萨尔瓦多,示意他们把企鹅带回露台,不要等我。
国际电话服务分为两类,其一是“地区对地区”,这种比较便宜,但电话一经接通就开始按分钟计费;另外一类则是“个人对个人”,价格是前者的两倍,不过只有在受话人来到座机旁,拿起听筒说话的时候计费才开始,如果受话人因故无法接听电话,是不收费的。
我只能猜测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这是唯一可能让人打来国际电话的原因。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是吗?显然,有人死了。各种可能性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祖父母已经八十多岁,我离家时他们都还硬朗,我的父母已经六十多岁,但他们在信件里没有提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难道是兄弟姐妹或者其他朋友?似乎也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首先想到某些人,噢,千万不要是……冰冷的焦虑攫住了我,我觉得脸上的血液全部化为冷汗流了出来。这与刚才比赛时身体的忙碌无关,完全出于我的心理作用,我拼命保持着表面的镇定。
我抬脚跑向办公室,但每跑一段就不得不走几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到达办公室时不会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我来到了校务办公室。
我会不会为此飞回英国?我甚至想到了这个严肃的问题。我的银行账户里有应急用的机票钱,但只够买单程票,怎么回来呢?我在阿根廷才住了不到一年,探险生活尚未正式开始,噢,命运真是不厚道!当时单是回英国的机票钱,放到现在都能买一辆家用小轿车。当然,我不太可能为了自己根本没有见过的远亲支付这样一笔巨款,不是吗?可如果是……的话,就不一样了,噢,拜托,千万不要是……
我心脏狂跳着来到办公室,踢掉沾满泥浆的鞋子跨进门去。校务秘书莎拉给了我一个温和关切的笑容。她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年轻的外国教师都喜欢来她这里寻找安慰。
黑色的电话听筒躺在她的办公桌上,颜色似乎预示着不祥。想着它可能给我带来的痛苦,我怨恨地盯着它。莎拉一手拿起听筒手柄,一只手捂住话筒。
“是个人对个人的,所以不要着急,等你呼吸平稳了再说话。做几个深呼吸。”她低声对我说。
她对国际接线员撒谎道:“他还没过来,请再等几分钟。”
她放下电话,绕着桌子走过来,勉强朝我笑笑,手指碰了碰我的胳膊,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要坚强”,然后便走出了办公室,关紧了门,保证我的隐私。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电话,尽量用沉稳的语调说:“你好。”
“您好。”国际接线员说,“这里有个电话,个人对个人,是汤姆·米切尔的母亲打给他的,您是他本人吗?”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尖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
我妈打来的……所以这意味着……我觉得快要崩溃了,我的世界的根基已经开始散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就知道……
我几乎要对着那个遥远冷淡的声音尖叫起来。
“我是。”我说。
“您的电话已接通。”她说。
“哈喽,妈妈?”
“哈喽……是你吗,汤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汤姆?”
“是的,你能大点声吗?我听不太清。”
“这样好了吗?你现在能听清了吗?”
“是的,可以了。”
“噢,你好,亲爱的!生日快乐!”
“什么?!”
“生日快乐,亲爱的!我打电话来祝你生日快乐!”
复杂的心情噎得我说不出话来。今天是我生日?果然是。她打电话来就为了这个?看来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我们简单说了几句,从刚才悲观的胡思乱想到庆祝生日的喜悦,我没法一下子转过弯来,只能努力掩饰情绪里的古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兴高采烈。我可不想承认她突如其来的电话吓了我一大跳,但她似乎也没仔细听我说话。
突然,她打断了我。“那只可怜的小企鹅怎么样啦?我一直很担心他。你觉得他吃得饱吗?”我连忙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不去质疑我养好企鹅的能力。“好吧,我只是很想知道胡安·萨尔瓦多过得好不好。好了,现在我得去遛狗了,你爸爸看到话费账单时一定会发疯的,所以,你必须好好照顾我亲爱的小企鹅!我已经把他的事告诉每一个人了!”
“一切都还好吗?”我挂掉电话,打开门,见我没说话,莎拉问我,“我给你煮了一些茶,我猜也许是坏消息……”她研究着我的表情,寻找线索,随时准备给我一个拥抱——如果我需要的话。
“你真好。”我说,“不过不是坏消息,我妈打电话来祝我生日快乐。我把自己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反正我觉得她打来就是为了这个,另外她还想知道我有没有把胡安·萨尔瓦多照顾好!”我们严肃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再也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就算我的眼里有泪,那也是笑出来的。一切都很正常,平安无事。我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走出办公室,绷紧的身体软了下来。
橄榄球赛季的高潮是圣乔治学院与劲敌圣博尼法斯学院的对决,是你死我活的竞争。他们的比赛总是在赛季的最后举行,因为这两所学校的球队被普遍认为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好的英式橄榄球队。
比赛也为大家提供了联谊的机会,主办方每年轮换,五个年级各推出一支球队参赛。与圣博尼法斯决赛期间,每逢周六上午都会提前下课,大家可以先用些清淡的午餐,然后参加盛大的asado——块大量足的阿根廷烤肉——派对。
由于竞争异常激烈,比赛每次都会邀请外部裁判,采取各种措施保证奥林匹克运动精神能得到贯彻,比如利用上午提前下课的机会,在第一场高年级比赛开始前的四十五分钟进行低年级比赛,这样低年级球员可以有机会观看高年级的比赛。
早在比赛前几周,圣乔治的所有练习赛的目标都是反复演练各种技术和动作,争取让球员的身体和竞技状态在正式比赛中达到最高峰;按照军事标准,在田径赛道上进行重量和冲刺训练;同时在课堂上为大家讲解比赛策略,黑板上画有各种鸟瞰图,详细分析战略战术,考虑周密,做到滴水不漏。校长本人就对每年的赛季十分重视,比赛时必然到场,因此,橄榄球赛对于学校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随着与圣博尼法斯的对决的临近,校长甚至开始观看练习赛,高年级球队的教练也放弃了休息时间,帮助低年级队练习。每天下午散步路过操场的胡安·萨尔瓦多亲眼见证了每支队伍取得的进步。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各所学校并非都有橄榄球队,所以圈子不大。许多球员都对自己的对手了如指掌,球队之间熟悉彼此的优势和弱点,历年校际比赛的结果也自然有案可查。
十四岁以下年龄组的球队中,圣博尼法斯有一名非常出色的球员,被视为得分主力。他善于对付拦截,而且百米冲刺的速度是全省同龄运动员中最快的。不过,有趣的是,他的名字是沃克尔。(1)
沃克尔是球队后卫,防守十分可靠,其他十四名队员可以完全专注于进攻,而且,他对时机的判断也是一绝,常常可以在关键时刻加入进攻,提高胜算。只要沃克尔拿到了球,几乎每次尝试都能得分。他六七岁时就开始玩迷你橄榄球,私下比赛时十有八九会被孩子们推举为队长。
路易斯·费尔南德斯是圣乔治学院十四岁以下年龄组的队长。他是个大块头少年,在同龄人中算非常强壮的,而且认真负责,但球技与沃克尔相比就很一般。开球之后的气氛剑拔弩张,但大家很快便投入到抢球的对抗之中,每一方都努力试图控球,实现得分计划,与此同时,对手则在不遗余力地破坏他们的计划。
比赛双方激烈对抗,此消彼长,自不必说。观众们普遍认为圣博尼法斯队占据优势,但圣乔治队在半场之前犯下了第一个大错:混乱之中,球到了圣乔治队的球员手上,我方的一名前锋持球,他企图将球长距离平传给后卫。然而,他的位置太靠近我方的得分线,其他球员也并未处于有利位置。这时,沃克尔果断地审时度势,从十码之外旋风般冲到传球者和接球者之间,将球截走,随即便从惊愕万分的圣乔治队员——他们有的站着不动,有的正往错误的方向跑,根本无力阻止沃克尔——面前跑过,仅用一两秒钟就在靠近边线的位置触地得分,为圣博尼法斯赢得本场比赛的开门红,以四分(按当时规定,持球触地可得四分)的优势领先。幸运的是,由于触地点的位置刁钻,圣博尼法斯的另一位球员没能成功射门,无法再得两分。
裁判的哨声在中场休息时响起,比分暂时为四比零,圣博尼法斯领先,双方球员退回各自的休息区与教练讨论比赛。现在的广告总是提醒人们运动时每隔多少分钟就要捧着塑料瓶补充水分,那时候的橄榄球运动员则全靠休息时吃掉的四分之一个橘子撑下长达七八十分钟的整场比赛。送橘子的差事由那些因伤病不能上场的学生负责,他们当然也会带着胡安·萨尔瓦多为队友加油。教练充满智慧和鼓励的训话结束后,球员纷纷跑到一只水桶旁扔橘子皮,顺便摸一下球队吉祥物企鹅的脑袋祈求好运,见人类如此无礼,胡安·萨尔瓦多赶紧拧着脖子朝相反的方向跑开,但与此同时脸还是对着原来的方向,对于拥有全景视野的企鹅而言,这并非难事。队员们返回赛场之后,他开始梳毛,像往常一样,每隔几秒钟就环顾四周,大力拍打翅膀,检查羽毛,摇头晃脑,偶尔也在孩子们腿间散个步。
五分钟的休息后,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下半场比赛开始。胡安·萨尔瓦多被他的守护者领到了最安全的位置——对手球门柱的后方。圣博尼法斯队想赢,就必须全力阻止圣乔治队得分。另一方面,圣乔治则需要得分两次才能获胜。没人觉得这支主场球队有什么了不得的胜算。
经验丰富、技术超群的沃克尔镇静地指挥着他的队员,队友们也欣然接受他的命令,他所在的后卫位置有利于纵观全局,费尔南德斯的经验则远不如沃克尔,两人高下立判:沃克尔既冷静又放松,完全控制住比赛和自己的情绪;费尔南德斯虽然也尽力争取获胜,脸却早已红透,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头发,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不停地跑前跑后,鼓励和指挥队员争取控球权。奈何分身乏术,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圣乔治队始终未能突破中线,圣博尼法斯队显然更胜一筹。大家都认为,如果圣博尼法斯队再次尝试得分,毫无疑问将成为比赛的赢家。
就在比赛还剩最后几分钟,许多观众相信圣乔治队输定了,准备去看第一场高年级比赛(此时激战正酣)的时候,战局出现了大逆转:圣乔治队突破了中线,前锋们取得控球权,在同伴的接应下将球利落地传给了后卫,后卫开始带球前冲,圣博尼法斯的队员立刻展开有效的盯人防守和拦截。
沃克尔从容地站在本队的得分线附近观战,他并不担心,他已经针对圣乔治的每一位进攻者安排了相应的防守者。与此同时,费尔南德斯正在忙碌地跑动协助队友,他尖叫着要球,球传到了他手中,就这样,最后几分钟的比赛成了双方队长之间的决斗。
沃克尔微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比费尔南德斯优秀。这时其他球员纷纷停步,打算观看前所未有的队长大战。费尔南德斯叫嚷着要求队员配合自己,沃克尔笑得更开心了,因为他看到了新的机会:费尔南德斯要么必须把球长传出去,要么直接面对沃克尔的拦截。如果他选择长传,沃克尔可以趁机阻截,就像他刚才做的那样,第二次尝试得分;如果费尔南德斯根本不传球,沃克尔就直接阻截,球会掉到地上然后出界,圣博尼法斯就赢了。
看来费尔南德斯打算长传。他估测了一下刚刚才跑过来的副队长的位置,手臂向左猛地一挥,握着球用力向右一甩。为了确保队友得到球,这一掷他使出了全力。沃克尔立刻跑过去拦截,时机不早不晚。然而,当他意识到费尔南德斯并没有真的把球扔出去的时候,为时已晚,他竟然被如此简单的把戏骗到了。
虚张声势的假传球为费尔南德斯开启了冲刺的通道,他快跑几步,稳稳地在球门正前方持球触地,圣乔治队赢得四分!裁判吹响了哨子。
“是的!”费尔南德斯吼道,“没错!就像胡安·萨尔瓦多那样,往左看,向右跑!”剩下的话被欢呼和掌声淹没了。在疯狂的掌声中,胡安·萨尔瓦多拍打着翅膀,愉快地接受了大家对的贡献的赞誉,还时不时地停下来起劲地摇摇脑袋,似乎在表示谦虚,就像乐队的指挥提醒观众们感谢他身后的音乐家那样。
圣乔治的射手站在触地点准备踢出他运动生涯中的关键一脚,全场安静下来。他的位置正对着球门,只需将球踢过横杆,就能再得两分,赢得比赛。他放下球,后退三步,低下头,将球对准球门,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前冲,出脚。球直直地飞过横杆。裁判吹响终场哨,比赛结束、主场球队的支持者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圣乔治六比四获胜!
双方的队长握了手,将运动风度保持到了最后,然后是和裁判以及对方球队的教练握手。完成了吉祥物任务的胡安·萨尔瓦多此时也返回了露台,心安理得地休息起来。不过,大家都离开赛场之后,有人听到沃克尔对他的父亲说,他认为圣博尼法斯的教练应该多向企鹅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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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walker,英文意思是“步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