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在转动世界。
虽然天快黑了,但埃丝特认识去公园的路。不过正当我们开启探险之旅,天就突然整个黑下来。这就是冬天的下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夜幕突然降临,黑压压的一片。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带着我。我们一路上快乐地聊天,她蹦蹦跳跳,似乎完全没有被外界吓到——太阳快落下了,树木黑漆漆一片,留下模糊的地平线;车辆呼啸而过,车灯照着我们,像一双双眼睛。
我们在十字路口停下时,埃丝特很兴奋。她按下了绿灯按钮。“我们等着‘小绿人’。”她用权威的口吻告诉我。
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电话亭。它仿佛一个灯塔,向我绽放出光芒。它让我想起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那时我还小,在兜里装了二十便士就出了家门,跟见到的一个男孩说话。我们家只有一部电话,设在走廊里。所以,如果我想私下聊天,要走到路尽头,在电话亭里打电话。那个小亭子——玻璃上刻着雕画,侧面粘着带有性暗示的卡片——成了我的避难所。在这里,我构建了我的生活,轻声说情话,也听着轻声的情话。我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好像是透过海螺听海。
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电话亭了——它们有些供过于求——但现在,它又出现了。我不由得想:它最终会幻化成一团虚无。我把手伸进扣紧的外套,从羊毛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看着这纸片,我想起了咖啡厅的那个男人。那根短粗的铅笔。那次散步。莱恩。这是他在咖啡厅时给我的纸片;这是我那天穿的羊毛衫,那张纸片还在。
“埃丝特,这是什么?”我说着,把纸片递给她。我们头顶有一盏闪烁的街灯,她眯眼看了看。
“数字,”埃丝特说,“一大排数字。有0、7、4、9……”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还有点钱。坚硬、发光的银币,残留的独立感。
“我们进这个亭子试试?看起来就像塔迪斯,对不对?”
“有点像!”她说。我打开门,我们钻了进去。“一样的。”她说着,环顾了四周。我意识到,亭子里不够大,她有点失望。我抱起她,把硬币投进去,清晰地记起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拿起电话,听到了熟悉的按键声,让人舒服。以前,我会整天带着这样的小东西,现在我却难以理解,真有意思。可除了这些数字,一切……一切都如此合理。
“现在,埃丝特,”我说着,展开纸片,放在电话台上,“你能按照纸上的顺序,按出电话号码吗?好吗?你一定要按顺序按,就跟纸片上一样,好吗?”
埃丝特点点头,认真地按下号码键。我不知道她按得对不对,也不知道我的钱能维持多久,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接电话。但是,我抱着埃丝特,站在那里时,感觉内心兴奋,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就像好多年前,我喜欢的男孩通过电话跟我说情话一样。
电话接通了,只响了两声,我就听到他的声音。
“你好?”他只说了这个,我就知道是他。
“是我,”我说,“咖啡厅里,一起散步的那个。”
我知道那么说很蠢,但我还是那么说了。
“克莱尔,你打电话了,”他听起来很开心,“我都不指望你打电话了。已经过去好久了。”
“是吗?”我说,“我不知道投的币什么时候用光。”
“那是谁,妈咪,我能打个招呼吗?”埃丝特问我,“是医生吗?”
他哈哈笑了。“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是我的小女儿埃丝特。我们要去公园。”
“公园?有点晚了,不是吗?”
“不晚,我们喜欢冒险,我和埃丝特,”我说,“你明天想见我吗?我们可以再聊聊。”趁我没失去勇气,就一口气说出来了。
他迟疑了。我挣扎地等着。
“好啊,”他终于说话了,“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说了唯一能想到的时间和地点。“中午在市图书馆。”
“我会去的……”电话断了。
“我想打招呼!”埃丝特说,“那是医生吗?”
“我们去坐旋转木马怎么样?”我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期待那场会面。至于我怎么到那里,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埃丝特蹦蹦跳跳地带我离开主路,穿过围着一大片草坪的栅栏,走进黑漆漆的公园。儿童乐园藏在阴暗的深处。我们沿着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路,进到一片阴森的去处。我听到说话声,孩子的喊叫声,都在冷空气中回响。可是,我不觉得害怕。看到秋千和滑梯,埃丝特也不害怕了。
“噢,秋千上有大孩子,”她一边大声宣布,一边推开沉重的大门,撞到了公园周围厚重的铁栅栏,“妈咪!我想荡秋千!”
我们走近那群女孩,她们瞅了我们一眼,就像没看见,又接着聊天,一本正经地抽烟。“打扰一下。”我说。她们表情冷漠厌烦,就像宁愿回家跟父母待着,也不愿待在这里。也许,她们在等待男孩子五分钟的关注。男孩子们在黑暗中的喊叫,我们还能听到。“能让我的小女儿玩一下秋千吗?”
“有点晚了。”一个女孩说着,脸上都是愤怒,不过,她还是快速地下了秋千。
“你们该回家了,”我说,“别抽烟了。抽烟让人变老,是在慢性自杀。我们在外面多玩会儿没关系。我们是幽灵。”
几个女孩看了看我们,好像我们疯了一样。显然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因为,她们立马出了公园,一边还悄悄地议论这个疯女人。
“归你了。”我对埃丝特说。
黑夜中的公园,让埃丝特兴奋极了。她像风一样,一圈圈地转着,小脸在黑暗中发着光,快乐得不得了。她哈哈笑时,牙齿映着街灯。她一圈圈地转,牙齿也闪闪发光。我更加用力地推她,能有多快,就有多快。然后,我坐上去,紧紧握住,脑袋往后仰,黑暗的公园世界就把我们包围了——远处的刹车灯、街灯和空中闪亮的白圈……每种灯光延伸开来,变成明亮的光带,围绕在我们身边,我们发出一阵阵笑声。我感觉,世界因为我们变快了。
“你还好吗,小姐?”一个声音朝我们传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稳稳地把我放下来,让我们落在地上。旋转木马慢下来了。那一会儿,整个世界不再因我而旋转。埃丝特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呻吟起来。
“我觉得头晕,”她说,“唷,我肚子不舒服。”
“克莱尔?”
我眨了眨眼睛。那声音厚重陌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穿着整套衣服的年轻男人。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没有儿子,对吧?
“你们是克莱尔和埃丝特吧?”男人用友好的声音问我们。我意识到,他穿的不是套装,而是制服。他是个警察。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在怀疑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我意识到我犯了头等大罪:我逃跑了。
“我是埃丝特。”埃丝特颤巍巍地爬起来,“那是妈咪,不是克莱尔!”
“你妈妈和丈夫在为你们担心,”警察说,“他们报了警。我们都在找你们。”
“为什么?”我问他,“你们为什么找我们?我带女儿来公园,就这么简单!”我生气地反驳。我们很好,好得很。不用这么麻烦。
“一个小女孩这会儿出去太晚了。他们在担心你,克莱尔。”
我没看他。我不想走。我想和埃丝特一起,再次消失在五彩斑斓的光带里。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因为我们才是转动世界的人。
“埃丝特,”他说,“你想坐警车吗?”
“里面有‘尼闹’(1)吗?”埃丝特非常认真地问他。
“对不起,没有。”他告诉她。
“那我不坐了。”埃丝特说。
“噢,可能有一两个‘尼闹’。”他说,“快点来。来吧,埃丝特。带上你妈妈,我们回家。你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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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尼闹(nee-naw),BBC游戏“机器人大战之无尽毁灭”(Robot Wars: Extreme Destruction)中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