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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之谜》第十一章 你有一则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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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蓬头里的水洒下西尔维娅的身体,淌下她的脖子,顺着胸部中间往下,流经她结实的小腹,来到肚脐以下,也就是戴维最迷恋的部位。她享受着热水疗愈的安抚,冲走她小小的不开心。

这天早上,穿透百叶窗细缝的阳光唤醒了她。她睡眼惺忪,翻过身,希望看见戴维的脸。她想避开刺眼的晨光,回过头把脸埋在先生的颈间,却成了空想。她的理智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垫是空的。

前一晚,她一路扶着他走回旅舍。然后替他脱掉鞋子,尽可能帮他宽衣解带。戴维几乎使不上力,他半睡半醒,嘴里嚷嚷着村民有六根手指等支离破碎的句子。她试着从他的话里抽丝剥茧,不过时间不够;她还没替他脱完衣服,他就睡着了,她也只能躺在这个男人身边,闻他浑身的酒味。

因此,这天早晨她百思不解他怎么会不见踪影;她原以为醉醺醺的戴维会睡到午餐时间。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在十点四十分睁开眼睛,她先生早就出门一个多小时了。

她别无选择,只好独占大床再多睡半个小时,然后冲了一个很长的澡,恢复精神和体力。她不在意戴维没通知一声就离开。或许他一大早就醒来,决定让她继续睡。还是他是去买杯咖啡配吉事果,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能在床上享用早餐?戴维总是注重细节,一些不花任何力气,但是能让两人关系维持甜蜜的细节:在床上享用早餐、出差带回小礼物、趁她低头看书时吻她的脖子、一起看电影时轻抚她的手背……说些傻话,或是一些主动的小动作,让人知道他想要取悦另一半。比方说这趟旅行。

当戴维端着早餐回来(因为她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她一定要将他扑倒在凌乱的床上,享受一场狂野的性爱。至于带回来的吉事果得晾在一旁变冷,等他们结束。等她先吃掉他。

她在淋浴间似乎听到手机响。换成戴维,或许会光着湿答答的身体出去接,但他们现在正在度假,不会是太紧急的事。他们应该晚点再打。

她围着浴巾,头发再围上一条,踏出浴室。她用的是戴维讨厌但不得不搬上车厢的那个大行李箱带来的浴巾。埃德娜不提供浴袍,她认为这算衣服,不是浴室的必需品。

响的不是她的手机,而是戴维的。他竟然会忘记带走,真是不可思议。她看见手机就摆在夜桌上,语音信箱有一则留言。

是戴维吗?或许他从村里打回自己的手机也说不定?她犹豫该不该听,不过她母亲说过:如果犹豫,代表你已经下决定。所以她打电话到语音信箱听留言:

哈啰,戴维,我是可汗。你的寻人任务进行得如何?找到我父亲了吗?我不想催你,可是我现在要搭飞机到米兰,和里佐利出版社谈他作品的翻译版权。戴维,情况对我们不利,注意,我们需要时间阅读作品和校对。能不能当托……我父亲的新编辑,就看你了。好吧,听到留言打手机给我。我会在中午十二点十五分降落。在这之前,我不会开机。跟我保持联络。再见。

西尔维娅听完留言,手机还搁在耳边。她想着这趟旅程的匆忙。她想着戴维。想着自己。

这条留言改变了许多事。

***

戴维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在森林里散步。他一大早离开旅舍,阳光还没晒干冷杉和山毛榉树叶上的露珠。咖啡馆没有随行纸杯,可是戴维保证会把咖啡杯还回去。

他的步伐短促、慵懒,没有方向地漫步着。这样的缓慢能帮助他思考。咖啡则稍稍消除他的宿醉。

一切都进行得不顺利。他已经到村庄四天了。四天来他跟踪、骚扰厨师,参加了一场弥撒,聆听一个男人的爱妻故事,认识一个当木匠的单亲妈妈,一个每次看到他就逃跑的疯子……他遭人冷落、羞辱、拒绝、殴打;他感到羞愧……还欺骗老婆。

“我骗了她又毫无所获。这趟旅程我赌上好多东西。我的婚姻和工作都岌岌可危。我骗了老婆四天却依旧两手空空。上次从里斯本出差回来,她已经不太高兴,但有其他事需要优先处理,先暂时摆在一边。这场小旅行改善了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吵架,也没那么紧绷。现在我们处在这几年相处最亲密和房事最甜蜜的时刻。我还是感觉很糟。她对我说她很享受在村庄的时光。若没有出版社的鸟事,这应当是一趟梦寐以求的旅行:宁静的村庄、美丽的妻子、散步,以及聊天到凌晨。还有温存。

“她越是身陷骗局,越是热情如火。我也无法自拔地乐在其中。可是等这件事落幕,我会良心不安。我该不该告诉她一切?她能理解吗?我不觉得。如果在马德里时就老实说,她不可能会跟我到这里来,最后两人会以大吵一架告终。一定是这样。如果现在说,她会抛弃我。

“我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任务。来到这里、找出有六根手指的男人,然后回家。以为这是007系列的某部电影:六指男。但这并不是电影。该死。我也不是庞德。大半居民都有六根手指。我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继续下去?我以为像托马斯·莫德这样卖了九千万本小说的作家,会住在一栋豪宅里,有花园、草坪,坐在一张巨大的樱桃木桌前工作;要是有人看到桌子会想:伟大的作品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可是并非如此。这里才没有什么大房子。托马斯·莫德怎么可能住在这里?不可能!伟大的人物通常过着不平凡的生活。或许侦探搞错了,他不想告诉可汗先生如何查出稿子是从这里寄出的,为什么?他可能瞎掰吗?或许布雷达戈斯只是稿子寄出的其中一个中继站。不可能。稿子上分明留下六根手指的指纹。有个有六根手指的人摸过稿子。是谁?谁知道。而且我在教堂亲眼目睹烛光那一幕——对,应该是这座村庄没错。”

他走着走着,没有留意路线,走到了棺材树林;他和西尔维娅前往埃斯特万家的时候,给这里取了这个名字。他想起每棵树代表一个活人。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就某方面来说,这片树林因此不再那么阴森。但他撞见了树木的残骸。他凝视着,不禁想这棵树的其他部分此刻变成了墓园里一具尸体的外衣。在几个地方,树木残骸旁还有另一棵树。埃斯特万告诉他们,很多人会把自己的树种在某个心爱之人的树旁边。有祖父母和孙子,父母和子女。

他走到前一天埃斯特万维护的树木旁,视线扫过树皮寻找名字,而令他讶异的是,上面写的不是埃斯特万的姓名,而是他的妻子:阿莉西亚·鲁伊塞克。

埃斯特万照料的不是他的树,而是妻子的树。因为她没办法自己来。她罹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卧病在床。阿莉西亚就快咽下最后一口气,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悲伤的事实,包括埃斯特万。尽管如此,他依旧照顾她的树,一如照料她的人。

他继续找寻埃斯特万的树,结果遇到了他自己的,于是他自问以后谁会用到这棵树?总之,这棵树已经有了主人。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刻在树皮上。他拿起小刀想清除名字,不过内心有个东西阻止他动手。

感谢我吧,或许我因此救了你一命,他心想。

***

戴维没带吉事果回来。就算带了也无济于事。当他踏进房门的一刻,他发现大行李箱打开放在床上——有些特定画面往往透露着不祥的预兆,比如一封塞在门缝的信、一张房间里倒地的椅子、一个摆在办公桌上的纸箱,当然还有眼前这个在床上的行李箱。尤其当这是某个女人的行李箱的时候,情况更糟。不祥之事发生了。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但铁定是坏事。

西尔维娅从浴室里出来,抱着满满的香水、发胶、浴帽以及小化妆箱。她只瞄了他一眼,就把东西全扔进行李箱,散在一堆没折好的衣服上。西尔维娅相当在意行李箱的整齐。她习惯将行李箱尽量填满。有次到旧金山旅行,海关人员把行李箱打开检查却怎么也关不上。西尔维娅得拿出翻乱的东西,当着在她后面等待的整排队伍,小心翼翼地折回去。于是那名官员不敢再查戴维的行李箱。

她应该是怒气攻心,才会把东西扔成这样。不过她的声音没有泄漏半丝愤怒,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这也让戴维胆战心惊。他怕一个平静女人的愤怒。

“你的语音信箱有一则留言。”她指着小桌子说。

拜托,希望她没听,希望她没听,戴维想。尽管他非常清楚她已经听了。这是事件发生的一连串合理动作。为求谨慎,他试着保持一会儿冷静再确认。

“谁留的?”戴维问。

“你老板。”

我惹毛她了,他心想。我真的惹毛她了。

“他不知道我在度假吗?真烦,明明放假还不放过员工。”

他早上出门时忘记带走手机了。怎么会忘了呢?宿醉。他脑子里只容得下咖啡。他已经四天没接到电话,压根儿没想到老板会打来问。可是,他怎么会把手机放在夜桌上?或许他老婆说得没错,自从来到这座村庄,他似乎变了个人。

西尔维娅安静地盯着他,等了几秒才开口,这短暂的片刻在戴维看来恍若永恒。

“戴维,你娶我的时候,喜欢我哪一点?”

令他讶异的问题。

“你让我每天早上有起床的动力。”

“就这样而已?”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仿佛能让水冻结。

“当然不止。你以前和现在都是个聪明、迷人又积极的女人……”还有哪些形容词?还有哪些?“我以前爱你。现在也爱你。”

“你娶我的时候,把我当作白痴吗?”

“当然不是。”

“那么,为什么现在把我当白痴耍?”

戴维没回答。底牌掀开了,他已全盘皆输:凑点数、配对、比大小……[1]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妻子。西尔维娅继续说下去。

“那是你老板的留言。他要你找到他父亲,赶快读到校稿过后的版本,及时出版他的书。我不知道你们公司的人是不是全都是笨蛋,但可汗真以为能用这个代号骗人的话,那么他应该是把大家都当成白痴。”

“没错,可汗是白痴。我也是。我们公司的人其实都有点蠢。”

他在行李箱旁坐下来。他再也无法站着承受那样的眼神。

“告诉我真相。”西尔维娅说。

“这重要吗?”

“我猜应该算重要吧,让你决定赌上自己的婚姻。”

这句话像杯冰冷的水从他的脖子后面浇下。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声说出真相,但不认为该这么做。

他还记得和可汗先生的保密约定,不过最后他决定一五一十吐露。该死的约定。在豪华的办公室里谈约定很容易;该死的是在破烂旅舍的房间里还要遵守。

“我得找到托马斯·莫德,《螺旋之谜》的作者。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连可汗自己也不晓得。他似乎住在这座村庄里。他从四年前就不再寄任何东西给出版社。有点蠢的可汗先生却依旧马不停蹄地签合约,当作自己手上有小说的续集。所以我得来这里找出他是谁,跟他谈判,说服他写完小说。这样的话,可汗能拿到他要的书,我可以升官。”

“不能派其他人来?”

戴维以为这样解释能让西尔维娅知道重点在哪里,可惜他错了。或许她说得没错。或许只有他一头热、栽在这些事上。

“可汗信任我。我上次出差替一个作家化解困境,”如果带莱奥·巴埃拉从派对回家是一场救援的话,“所以可汗认为我是可以解决任何问题的印第安纳琼斯。”

“他是在我们谈完后的隔天要求你的吗?”

“对。”

“你为什么要接受?”

“我跟他谈了一个丰厚的条件。如果我解决问题,将来能坐办公室,领更多的钱,不用再经常出差,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你和孩子。”

“戴维,我们不需更多的钱。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们当然需要更多钱。升官后可以领更多钱。不过我比较不爱这个职位的工作。我比较爱和作家沟通、帮助他们找到一条继续前进的路。但是我不在乎新工作的内容。我认为这样对我们最好。所以我接受了。”

“你以为这样对我们最好?”

原本放松了一下的西尔维娅,再次变得剑拔弩张。戴维瞄见她脖子的肌肉紧绷。

“现在的工作不好。新的职位加上钱,我才能帮你买加装婴儿座椅的新车。”

“戴维,我从不想要新车。我想要和你用旧车就可以了。我最不想要的,真的最无法相信的,是你骗我。我们谈完之后换来的是你的欺骗。”

“我不想惹你生气。我真的以为来到这座村庄、找到作家后,可以和你把剩下的假期过完。这是我的计划,可是这一切变得很棘手。如果我老实对你说,你会跟我来吗?”

“不会。但至少我不用现在自己一个人回去。”

西尔维娅关上行李箱,那砰的一声巨响,让人想象可能有个化妆盒破掉了。戴维起身站在她面前,不过她仿佛当他不存在,继续收拾行李。

“不要一个人走。让我陪你。”戴维说。

“不用了。我要一个人走。”

“不要这样,让我陪你。”

“戴维,我想一个人走。不管你愿不愿意。”

“这样的话,我会在家里等你。”

“戴维,我不会回家。”

戴维瞠目结舌。他不知道该接什么。最后他勉强嘟哝出几个字。

“那么,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我妹埃莱娜家住几天。我已经通知她,我需要思考很多事。车子我开走了。如果你要用车,租一台,再报公账。”

“无论如何,我也会离开这里。”

“别傻了。留下,找到你的作家,拿到升官机会。否则你只是浪费时间。我的话,的确是浪费了东西,不过不是时间。”

西尔维娅拖着她的巨大行李箱,戴维转过身想帮忙。

“让我帮你。”

他想至少这是他能做的。她不管怎样都要离开。如果他紧抓着行李箱不肯给她,只会让她丢下行李箱走掉。他拖着她的行李箱到旅舍门口,车子从他们抵达的那天起就一直停在这里。之后他们好多次都是散步出门。他把行李箱塞进车子后座,因为他知道塞不进后备厢。

西尔维娅打开车门,然后停下来凝视他半晌。

“我只是希望和你共度过几天假期。我不在乎地点是人烟罕至的村庄,睡在一间破烂的旅舍。但是我并不愿意和你老板分享这段时光。你要不跟他在一起,要不跟我在一起,但是你不能脚踏两条船。”

“西尔维娅,我是跟你在一起啊。”

“戴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她钻进车子,发动引擎。两人没有吻别。

她拉下车窗,丢给戴维一记悲伤的眼神。

“再见了,戴维。”

戴维凝视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掏空。

“我会想你,西尔维娅。”

“我不会。至少这几天不会。”

她走了,鼻翼的雀斑离开了,那双清澈的棕眸也消失了。

他转过身,看到埃德娜站在门口。她盯着他看,一点也不觉得偷听他们的对话很羞耻。

“一个人和两个人住的房价都一样哦。”她说。

戴维不吭声,经过她身边,爬上楼回房间。他们在森林迷路那天摘的马缨丹摆在夜桌上。

植物已开始枯萎。

仿佛是戴维的写照。

***

清晨五点半,弗兰再也忍受不了焦虑感起床,他整个额头都在冒汗,挂着一对仿佛失眠一个礼拜的黑眼圈。他不时感到朝身体袭来的一阵阵战栗,淹过了脚底板直抵颈项的汗毛。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是这样,接下来的就是抽搐和冷战。弗兰最厌恶的就是冷战。一旦有预感,他就肌肉僵硬、咬紧牙根,这感觉就像冰冷的钟乳石从脖子后面插下去,穿过脊椎、肝脏、肠胃,抵达鼠蹊部(在那里逗留一会儿),窜过睪丸,最后在肛门附近融化。这种冰冷的折磨透过皮肤吸收部分的冷汗,滞留在身体中,让人好几个小时仿佛置身冰窖。

他双手颤抖地拿出前晚的针筒,用打火机的火烧烤半晌,再拿起他最后“注射包”的海绵,吸饱酒精,清洁前臂。在药效发作前,小心翼翼抽出针筒。他感觉平静再次顺着血管蔓延,人躺回了床垫上。好冷。他起床,拿下挂在椅背上的一条老旧毛毯。他紧紧裹住自己,再一次躺下。温暖愉快的感觉让人忘掉一切,他躲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避开饥饿、寒冷、痛苦、戒断症状和羞耻感,让这些东西化为话语,再也不能伤害他。

早晨过了大半,卡洛斯还没回来。或许他正留在格洛丽亚家再温存一会儿,试着说服她掏钱买几份毒品给他。又说不定被警察抓走了,悬赏还真的有用。但不关他的事。就像拉科前一晚说过的,海洛因的世界没有真正的朋友。

马努也不见人影。他想起他今天和另外一个家伙有桩进行到一半的小型交易,有关什么拖板车的。他记不太清楚。总之,这也不关他的事。

他敲敲拉科的房门,看见他站在窗边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他油腻的头发往后梳,两天没刮的胡青布满凹陷的双颊。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望着对面人行道某处。当他发现身边有人,便回过身来。

“拉科,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这一带是文化沙漠。”

他挤出一抹笑,嘴角却没有上扬。

他俩一块儿注射了一点海洛因。弗兰知道拉科是任何毒贩眼中最容易上钩的毒虫,为了半克海洛因,甚至敢出手打亲生母亲,然后或许又换成一丁点可卡因。独自吸毒永远不是好的选择。

***

他们去过巴兰基利亚以后,来到毒窟,他后面的口袋放了一小包海洛因,另一包正在乘着他的血液流窜。

拉科注射完一剂后,就去处理几桩交易。他从不提那是什么,但弗兰从其他地方听说他在地铁乞讨。弗兰不知道他是不是羞于启齿,或者他不论是这件还是其他所有的事都有所保留,而他的室友理论上不知道他打哪里弄到钱,实际上却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卡洛斯暗地里叫他“慈悲小圣母”。

毒窟是个吸毒场所,在这里可以流连一整天。这边设有小房间,里头放置所需工具,提供干净的注射环境:皮下注射针筒、酒精棉垫、蒸馏水、柠檬酸和止血器。一张海报提醒大家把使用过的针筒放进桌旁的蓝色小桶子里。

如果需要的话,这里也有几间供冲澡的浴室。弗兰不需要,不过许多在街上苟延残喘的人就不同了,这几间浴室成了他们保持基本卫生的唯一渠道。如果时间来得及,也可以在这里吃饭。另外这里也有供过夜的床铺,不过床位有限,也不常有人使用,这是因为必须待到营业时间,也就是清晨七点半,因此,如果像弗兰这一晚因为戒断症状醒来,就不得不痛苦地熬到开门时间。对许多人来说,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他们选择街上的长板凳,裹着毛毯、纸板或者报纸。自由是需要代价的。许多个夜晚,代价就是挨冻。如果要在大街小巷过夜,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可能就此冻僵。

弗兰坐在客厅的一张天鹅绒扶手椅上,读起前一晚抢来的书。当他开始新的一章,本以为自己应该忘光夜里读过的东西,但是才过几十行,他就记起来了。他慢慢地翻页,享受每一段文字。有些文字强烈地吸引他,让他重读两三遍。他不急着读完。读得越久,越能享受乐趣。

在这间客厅里,人们像是焦躁的狮子,在隐形牢笼里来回走动的狮子。没人能坐下来超过两分钟。他们迟疑地看着门口,不知道踏进来的会是带货来的朋友,还是找麻烦的家伙。警察不曾踏进毒窟一步。只要传开有他们出现的消息,毒虫就不会再上门。

弗兰的脑子踩着错误和不知方向的脚步,在记忆里游荡。他回想从前。上课、书本、同学、咖啡馆抽烟,在操场、运动中心打牌,以及在课堂上抽烟。有些朋友时间久了失联;有些糟蹋了友谊。他大学的同学都到哪儿去了?他们会想象他在哪里吗?

有个他认识的人靠过来,跟他要来一针的钱。他是受罚者佩德罗。他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当他还是巴列卡斯区的拳击手时,太多次在比赛中接受惩罚。

“喂,弗兰老兄……有没有几毛钱?”

“佩德罗,我两个口袋空空。”

“别这样,老兄。你一定有点钱,别耍我了。不然,你怎能这么平静地在这里看书。”

他讲话时,目光涣散,汗如雨下。弗兰看见他嘴唇发抖。这是发作的症状。

“你知道的,你每次来要钱,我都有求必应。”

这是谎话。弗兰从没给过他半毛钱,但是佩德罗太过焦虑,记不清自己跟他要过几次。不过这个回答似乎能应付他。

“好吧,老兄,没问题。可是你如果知道什么……呃……如果你知道有什么……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佩德罗。放心。”

佩德罗继续走了几米,向另外一个家伙要钱。要钱通常很难,可是想跟毒虫要钱一定要乐观。

弗兰继续埋首小说直到午饭时间,他的手忙着翻页,以免一个心不在焉,双手不自主去摸后面的口袋,然后往前臂注射一剂。

午饭过后,他照着日常作息,徒步到雷卡兹比地铁站出口,在那儿耐心等待茫茫人潮中出现落单的旅客。他等了超过一个小时。终于,有个棕发的矮个子出现。当他接近,弗兰一派自然地伸出手搭他的肩,押着他走了几米到比较僻静的角落。他发现这男人弓着身,像只受惊吓的小动物。当他们躲进角落,他抽回手,面对男子。

“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他尽可能装出最冰冷的语气说。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真的。”男子用唯唯诺诺的声音说。

他从口袋拿出针筒,亮在男子面前。

“噢,真的。把皮夹给我。快!”

发抖的男人从口袋掏出皮夹,交给了他。弗兰打开皮夹,看到了钞票露出微笑。超过四十欧元吧。

“什么都没有?嗯?妈的,老兄,你有钱。”

“拜托,那是我女朋友的钱。”

他想拿回皮夹。弗兰伸长手臂,把皮夹拿远,然后用那支针筒指着他。他希望自己用不到针筒。

这是他从毒窟拿来准备晚上用的。要是拿来戳这位老兄,他可不会想再用它。天知道会感染到什么。

“老兄,冷静点,别冒险,这不明智。”他拿远皮夹并说。

“那真的不是我的!”

弗兰瞅了一眼,他紧张到两边太阳穴上都是细小汗珠。

“看清楚,我们要这么做,你有……”他看了皮夹然后数了数,“……四十五欧元。我把十五块留给你吃晚餐和搭公交车。”

那男子发出低低的哼声,他知道这是从一开始就输掉的战争。当你所有东西都可能被搜刮一空,也代表你没有可以谈判的筹码。

“好吧,但是起码把皮夹还给我,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和驾照。”

“对呀,还有信用卡。”弗兰说。

男子睁大双眼。想到自己可能被强押到提款机、让人抢走信用卡所能领出的最多金额,不只感到羞愧,也觉得自己没用。但弗兰不干这种事。风险太高。即使对象是这样一个矮小的男子,也可能有任何细节出错。所以卡洛斯才落得被通缉的下场。

他替这个眼睛紧盯着皮夹不放的男人感到悲哀。

“皮夹拿去。抱歉了,老兄。我需要钱。我知道你很难受。”

男子听到他道歉,诧异地瞪着他,接着一个快速精准的动作拿回皮夹。

“不是你的钱最好用,狗娘养的毒虫。”

他趁弗兰还没来得及回应之前,飞也似的逃开。丢下这句话肯定让他好受多了。嗯,他就在这里。他不觉得自己会去报警。他能怎么说?我被毒虫抢劫,对方还留钱给我吃饭、搭公交车?哈!肯定会在警察局里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

戴维把威士忌连同杯子丢进啤酒杯。他上一次跟朋友狂喝到天亮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混合两种酒精时,他感觉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时间过得真快。他还会和几个朋友见面,但次数寥寥可数;他们都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他们偶尔一起吃午餐或晚餐,但那些说笑话、喝DYC威士忌以及上酒吧的时光已画下句号。现在,他们换成喝卡杜威士忌,到宜家家居。每个人都有责任:老婆、重要的工作、孩子……从前他们聊的是皇家马德里队的米格尔·帕德萨和埃米利奥·布特拉格诺,现在满嘴都是税金。

没错,当然已经不一样了。

他坐在乌梅内哈酒馆里。从牛眼窗倾泻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留有木屑的地面,尽管如此,里头还是开着灯,照亮远处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或许是不必绞尽脑汁去想到底要到哪里去吧。他不想散步,不想探索新的地方。少了西尔维娅,什么乐趣也没有。

他知道事情失控了,还是想不透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收场。尽管西尔维娅不喜欢他的工作,他依旧是个编辑。身为一个编辑就必须为出版社做出一点牺牲。这是个非常费心费力的工作,但也是他的工作,他最专精的领域。他也可以换到一家国际企业公司工作,过着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的日子,只有周末用笔记本电脑写报告时才见得到老婆。

戴维从小就喜欢看书。每个礼拜天吃完午饭,他总是跟着埃米利奥·萨尔加里[2]一起徜徉在丛林、海洋和大草原上,而他的母亲则在一张木板上拼图;木板是他家的机动性家具,他母亲会根据情况需要,搬到屋子的各个角落。后来青少年时期,他迷上探险小说,尤其是其中比较具有颠覆性的几本。

他在中学时喜欢上文学,不只当作娱乐,还开始阅读俄语经典作品。他的阅读涉猎越广,越是想继续下去。许多书里都会提到其他著作,这样串串相连,变成一张永无止境的链接清单。

当他还是青少年的那些夜里,他认真思考过自己能否写作。他比一般孩子读得还要多,算是有点构想故事的天赋。但是当他利用不上课的夏季漫长夜晚,真的投入其中——刚开始使用打字机,之后用文字处理软件——读过一遍自己写的东西,发现自己缺少了什么,而那区隔了所谓的业余作者和文学创作者。故事还算可以,但像是勉强铺陈出来的,仿佛一辆想要加速前进却办不到的火车,一路使尽吃奶的力气,喀啦喀啦前进。

他难以接受。他循着许多作家从初试啼声到攀上巅峰的创作路线,决定修正风格、情节和角色设定;他想象着他们的处女作应该也不是令人拍手叫好的作品。几乎没有谁一开始就一鸣惊人。而且每位作家都不是出版第一本小说后就大红大紫、摇身变成世界知名作家。许多人虚掷了二三十年光阴,只耕耘出平庸的作品,直到凭着一本让他们卓立文学之林的书超群出众,而其他作品仿佛只是等待璀璨之作诞生的草稿。他能跻身他们的行列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不能。之后,他总感觉身上扎着一根刺,每天夜里他饱受折磨,并思考文学梦破灭后的现状,以及未来能成就什么。

我们往往无法成为梦想中的自己。我们当不成足球运动员、航天员或画家,世界却多的是出租车司机、售票员、超市收银员以及肉贩。难道,在学校操场上玩耍的孩子,能想到长大之后会以这些工作谋生?有个作家曾对他说:“我们写作,是因为被判出局,不晓得还能做什么。”

现在,受限于个人喜好,他只读亨宁·曼克尔[3]。

所以他对工作并没有不满意。现在他正如希望中一样,与作家并肩工作。他看着他们写作,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思考方式,寻找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落差。神经元的联结助他们创作不辍,却让他文思枯竭;助他们名利双收,却让他两手空空;助他们梦想成真,却让他梦想破灭。而且永远找不到原因。

如果有个漂亮的女人走进一个房间,心理学家会观察的是大家的眼神,而作家会看心理学家。

每个作家都是特别的,所以必须用不同方式对待。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做这份工作得心应手。

而他愿意为西尔维娅放弃这一切。他的人生,无法只靠汲取别人的想象力、捡拾别人梦想碎屑存在,也无法总是调整目光、混淆自己的和他们的工作,以为书是他和作者的共同结晶,成功有一部分属于他。他渴望的是人生真实的东西:老婆和孩子。他会想念和这些人的相聚,不过他更想念西尔维娅。一本书无法在夜里给你温暖,不会趁你半梦半醒之间、把手伸进你腿间叫醒你。不会在你悲伤时抱紧你。

戴维拼的是这个。所以他想要升官坐办公室。所以他来到这里。为了西尔维娅。

无奈她不懂。她误以为他出于自私自利,把她骗来这里。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据实以告,她会了解吗?当然不会。她不会了解他是放手一搏,换取更好的薪水更高的职位来养孩子。现在不是70年代,养一个孩子要花上一大笔钱:尿布、摇篮、衣服、鞋子、私立学校、和班上同学一样的电动玩具、更多的衣服、家具、计算机、网络、脚踏车、摩托车,最后还要一辆车。钱,钱,钱,要从哪里生钱?从出版社主编的工作中。这是西尔维娅不懂的地方。

他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加威士忌,感觉筋疲力尽。他考虑过跟她回家,求她原谅,但是他太懂她的个性。西尔维娅不随便生气,也不轻易原谅。她的怒气是默默的、悄悄的、悲伤的。她不会一边尖叫一边往墙壁丢盘子,但会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带着麻木的心,每天冷淡以对。赶回家、在她窗下唱歌,或许是最罗曼蒂克,但绝非最聪明的做法。他得想出对两人最好的方式。而那就是留在这里、一鼓作气找到托马斯·莫德、返回马德里,到小姨子家告诉她,他终于升官,再也不用出差,乞求她原谅,谅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从这一刻开始,他要定出行动计划。坐在酒馆喝闷酒不可能解决问题。六根手指不再是可靠的线索,不能再被误导。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寻找多根手指的人。他要找到作家。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要找到他。他会揭开他的神秘面纱。之后他就不必再埋首书稿,可以回到真实世界。

他走到吧台,撞见那个从他抵达这里后两次对他视若无睹的年轻男子。他正闷头吃着火腿炒蛋配一瓶冷饮。他慢条斯理地咀嚼,仿佛数着嚼了几遍,然后一小口一小口连续喝着饮料。戴维不知道他是谁。每次他一开口,这名年轻男子就转过身离开,当作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戴维直视他的双眼,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年轻男子别开脸,继续用餐。

“你记得我吗?”戴维问他。

年轻男子不吭声。

“哈啰。哈啰!”

他依旧安静不语。戴维决定再试一遍。

“我在埃斯特万的派对看过你。”

年轻男子瞅了他一眼,迎向他的目光。戴维心想,如果换作其他场合,或许会以为他这是在挑衅。

“您是陌生人。”对方用冰冷的语气说。

他吞下咀嚼完的食物,一口气喝掉饮料,然后离开酒馆。戴维看着年轻男子走远的背影,不太明白他的话。酒馆老板霍恩靠过来,发出低低的笑声。

“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对吧?”

“对。他说我是陌生人。”

“不要认为这句话有不好的意思。耶莱是个……特别的年轻人吧。村里每个人都认识他,也能谅解他特殊的小地方。他不跟没经过介绍的人说话。”

“为什么?”

“他爸妈在他小时候叮咛过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所以他执行得非常彻底。哈!想一下还真好笑。其实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即使是认识的。他是个天生的观察者。”

“我懂了。至少他这次跟我讲了一点话。通常他都直接转身离开。”

“因为他正在吃早餐。他爱吃蛋,可以吃得盘底朝天。我每天都请他吃早餐,但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谢谢。上次他对我说的是:‘火腿呢?’不过我可没忘记他是个好孩子。对了,三欧半。”

“啊?”

“啤酒和威士忌。三欧半。你不会以为我每个人都请吧?”


[1] 此处指西班牙纸牌游戏“Mus”的各个回合。

[2] 埃米利奥·萨尔加里(Emilio Salgari,1862—1911),意大利作家,尤以侠客冒险小说著称。

[3] 亨宁·曼克尔(Henning Mankell,1948—2015),瑞典作家,代表作为“维兰德”系列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