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密室里醒来时,天色尚早,过了一会儿,我才记起身在何处。因为是在椅子里睡的,脖子都僵了,油灯的燃料已经燃尽,所以房间里暗淡无光,只有渗进屋里的晨曦。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我只记得读着读着,一直很清醒。我揉揉眼睛,环视房间,被一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吓了一跳。
“什么鬼?”我低声说,完全被吓傻了。
他站在暗处,全然不动,他可能以为自己是隐形之类的。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他穿着一件长外套,帽檐拉下来,所以我看不到阴影里的脸。他蛮高的,身材偏瘦。我一度几乎说服自己,他是我自己施的障眼法,不过是一个精巧的影子,但之后他的手动了,我看到他是真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你是谁?”
我朝他走了一步,他外套的影子鼓动着。我又走一步,然后,他就好像被一阵微风搅动了,烟消雾散。
我屏息一阵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角落,心想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因为被这一邂逅吓到,我离开密室,下楼回房间。换完衣服又刷好牙之后,我注意到,我的写字台上有一本小册子,先前没在那里。至少我没印象。我凑近去看,是一本丘纳德游轮航线的宣传册。我设想一定是瑟瑞娜无意中把它落在那儿的,于是我拿上它,下楼去厨房。
大屋毫无人气,我还没能慢慢习惯这件事。这么大的一栋房子,人在里面很容易迷路,就像一座树篱迷宫。厨房里没人,我站在电话机前面,从口袋里抽出母亲的电话号码。这时是英国的下午,我想跟她说话,想告诉她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由她处理。我想告诉她那个鬼的事情,让她解释。她可以告诉我,我没有发疯,也无须害怕。我拎起听筒。
“这个钟点你到底要打给谁?”瑟瑞娜说,我被吓得把听筒都扔到了桌上,不得不赶紧把它捞起来。
“我没看到你。”我说。
她坐在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本书。
“我就在这里,”她说,“可没想吓你。”
我把听筒捧在手里。
“打你的电话吧。我只不过是好奇,但我猜也不关我的事,你随意。”
“这里根本没有隐私,”我嘟囔着,把听筒放回电话上,重重地坐在餐桌旁,“像个监狱一样。”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聪明鬼崔佛。要喝咖啡吗?”
“妈妈不让我喝咖啡。”
瑟瑞娜笑了。她走向碗柜,拿出一个马克杯,往里面倒满咖啡。她把它拿到冰箱旁,取出一盒雪糕,舀了一勺放进马克杯,然后重重地把它摆在我的面前。
“我可不是你妈。”
我握起马克杯,尝了一口。好好喝。冰凉的奶油,却又烫得发苦。我爱这种饮料,这种神饮。而且是瑟瑞娜递给我的,她像往常一样美,穿着轻质连衣裙,朴素的妆容,蓝色的脚趾——她看起来总是这么精神。我一度忘记了鬼魂和母亲。
“那么告诉我吧,我的侄儿,”瑟瑞娜坐在长桌旁,用手肘撑着下巴说,“你都在忙什么?你昨晚没睡在你的房间里,我该担心吗?”
“你怎么知道的?”
“里德尔大宅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知道。”
我又抿了一口瑟瑞娜的迷药,好喝得让人飞起来。她是有魔力吗?我中了她的魔咒。
“信息是我们的货品,崔佛,”她提醒我,“我们就靠这个建立关系。”
“我睡在楼上一间卧室里了。”我撒了个谎。
“为什么?”
我喝了一大口雪糕加强版的咖啡,抬头看她。
“公鸡为什么打鸣?”我问,“别问它,它不知道。”
她眯起眼睛,定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站起来,趁我不备,从我手中抢下马克杯。
“公鸡不喝咖啡,”她说,“只有讨姑姑欢心的乖小孩才能喝。你现在可以走了。”
瑟瑞娜把饮料倒进水槽,把它冲进下水道。仙药没了。我感觉被这种背叛深深伤害,瑟瑞娜这样把它给我,又如此善变地收回去。我总是被杀得措手不及。她冲洗了马克杯,放进洗碗机,然后用夸张的姿态假装注意到我。
“你现在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遍,摇摇头,讥笑一声,回到飘窗上的位子,拿起她刚才在读的书。
我离开前稍有犹豫,同时感到悲伤和气愤,那让我困惑。过了一会儿,我从后兜里掏出游轮的宣传册,把它放在桌上。“你把这个落在我的房里了。”
瑟瑞娜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张开手来要,我把宣传册拿给她时,她接了过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在我的房间里,”我说,“一定是你过来时落下的。”
“胡说。”
“就放在我的桌子上。”
“你多管闲事时最好小心点,”瑟瑞娜警告我,“据说有小男孩在这一片没了手指。”
她把宣传册收起来,我审视了她一小会儿,想弄明白她的话中话。
“我爸爸呢?”我最后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去说服你祖父给文件签字了,但我表示怀疑。我猜他在追蝴蝶。要么就像以前那样,在沿着铁轨跑步。”
我留瑟瑞娜在厨房,跑下山丘,往谷仓跑去。或许我是逃走的。我没法打电话给母亲,心里觉得有事悬着。我需要和某个没有心怀鬼胎的人接触。塞缪尔爷爷不在谷仓里。我环视四周,看他在不在外面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在果园的对面,有个男人在院子里劳作,乱劈着什么。
我从谷仓的背面走到果园,隔着无人打理的乱糟糟的苹果林挥手,树都长手长脚的,看起来不像能结多少果子。随着我渐渐走近,我意识到那是父亲。他在挥舞一把砍刀。
他穿着惯常的工作服:卡其裤,船鞋,一件白T恤。当他把长刀挥向小山一样多半有十英尺高的黑莓藤蔓时,那举止根本让人认不出来。他无情地攻击绿色的荆棘绳索,当藤蔓挂住他的刀锋时,他面目狰狞地把它扯直,直到拉断为止,一根藤蔓会突然爬到他的身上,用剃刀般锋利的尖刺撕扯他的皮肉。他忙啊,忙啊,我观看了好几分钟,他才停下休息。
“你在干吗?”我问。
“噢,嘿。”他答道,之前没有意识到我在那里。他拿起手边的一瓶水,喝了一口。
“打算干什么吗,还是你只是想弄死什么东西?”
“这下面有个火坑,”他说,“很大的,用石头垒的,还有凳子什么的。我小的时候,我们每个周五都在这里生火,除非雨下得太大。我母亲很爱它。它把我们所有人聚在一起,她说,它团结起我们。冬天非常冷的时候,我很喜欢这儿。能坐在火边,脸被烤得滚烫,但后背还是冷的。我不知道,有种……”
他话音渐弱,我意识到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在看我。他由始至终都在打量着黑莓丛,就好像草丛偷了他的什么东西,他决心拿回来一样。
“所以你觉得,能把它挖出来?”我说。
“是啊,好吧。我得在这里找点事情做,不然我就要疯了。还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或许你会想生个火。你知道,可以看到一点我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我被这个观念吓呆了。根据我对父亲过往的了解,他完全就像被证人保护计划隔离起来一样,而现在他的历史居然触手可及!
“你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用。我是说,除非你想帮忙。你看我的胳膊。”
他伸出胳膊让我看,小臂上划满了长长的血口子。
“你应该穿件长袖衬衫的。”我说。
“我是在出任务,现在不能停。你到底深入探索过哪片林子?你应该去探险的。”
“我找到了墓地。”
“林子靠近山涧的地方有栋老屋,”他说,“他们建造北邸的时候,看门人住在那里。我的父母在我出生前也住在那里。再往远处去,下到小溪旁边,有一架老水车,他们以前用来磨谷粒的。去逛一逛。这里没什么会伤害你。”
我留他在果园里,爬回草场上,心里有种隐约的成功感,因为我和父亲连接起来了,尽管非常短暂。我穿过草场,走进树林,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走到山涧边缘,在我脚下约三十英尺的地方是一条湍流的小溪。我留意到,有另一条岔路深入林中。我极目远眺。就在好奇该不该走这条路时,我听到了远处一阵窸窣声——脚步声,可能——于是我沿着小径朝声音走去,激动不已,因为可能是本在引领我去某个地方。小路偏离了山涧,进入密林,最终引领我来到一片绿树成荫的小空地,看起来非常可疑,像韩塞尔和格蕾特(1)拜访过的地方。小屋让我感觉亲近,一点也不空洞。
我打开前门,清点房间。看来多年都没有人搞过破坏,但啮齿类动物和蜘蛛接管了这里。一张餐桌和一个烧柴的火炉挤在厨房区,两张沙发的填充物已经被动物扯出来,组成休息区,沙粒尘土覆盖了地板。我检查底楼,没发现很有趣的东西。
在楼上,我发现了四间小卧室,每一间都简单地配有一张小床和一个梳妆台,与里德尔大宅普通卧室的布置相似。另外,那里几乎都没有任何私人的或者有身份印记的物件。当我开始下楼的时候,听到身后刻意的嘎吱一响。我转过身去,注意到平台尽头有道窄门。我打开它。紧凑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我考虑过爬上去,但没带灯,而那上面又黑得要命。我回到厨房,看了看水槽下面,因为那里通常是人们放手电筒的地方,虽然我以为不会找到——或者至少也是不能用的。然而,我找到了一个黄白盒子装的水管工用的蜡烛。还有,当然,自从我与本在秘密楼梯的平台上邂逅之后,我总是随身配备一盒火柴……
借着蜡烛忽明忽灭的光,几乎看不到阁楼里有什么。主要是蜘蛛网、鸟巢和老鼠屎,有几个木头盒子。我往一个盒子里看,发现了几本手写的日记。超过十二本。我把盒子拿下楼,搬到外面的门廊上去。我取出其中一本,打开来,发现是哈里·林赛的日志。
我等不及了,随便翻到一篇,开始读起来。
1901年6月23日
爬树似乎把我们两人都累坏了,体力上和情感上都是。第二天,我们没有像本建议的那样,再爬一次,而是懒洋洋地消磨时光,休息我们疲劳的肌肉。那个下午,我们拿了一把小口径的来复枪去打猎,猎获了几只松鼠,它们似乎不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生物,因为如果我们静止不动足够久的话,它们就忘记了所有的抑制心,过来接近我们。我们实际上可以徒手杀死它们。
晚上,我们大吃一顿,喝得也很好,因为本的马儿“莫莉”背了充足的酒来,还有一扎威士忌。我们在黑暗的森林里享受篝火时,本掏出他的烟斗,这是他的惯例。我已经习惯了他和他的习惯。我太了解他了,尽管我们三个月前才相遇。
“你跟我讲过你的母亲、父亲,还有你是怎么变成孤儿的,”他边说边用嘴唇咂巴着烟斗,“我感觉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人生。”
“我觉得那样很公平。”我赞同道。
他站起身来,从鞍袋里找出威士忌瓶子,往我们的马克杯里灌了一些,然后绕着篝火转悠。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拒绝跟随父亲搬到西部。我跟着她住在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一直住到父亲认为我年龄够了,可以学习人情世故为止。然后我被送进学校接受教育。”
“都是些什么学校?”我问。
“菲利普·埃克赛特学院,然后是耶鲁大学。都是有伟大文化的地方,石头建筑,堆满书的图书馆,还有好学的年轻人。不算太好玩。空谈相当多,几乎没有什么实干。”
“你给我的书,就是他们在那里教你的吗?”我问,“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和亨利·大卫·梭罗。”
“这些学校往我的脑袋里塞满了美好的理念,关于精神和灵魂、关于自然、关于我们的连接性,哈里。然后他们把我送回家交给父亲,这样他就能教我如何摧毁我的精神、灵魂和自然,而且不单是我的,他教我如何摧毁所有的精神、灵魂和自然。父亲还教我,如果实践得好,变得非常精于此道的话,我就能富得流油、拥有一切、控制所有人,并且制定适合我的法律,那样我就能赚更多的钱。”
“听起来你的教育没什么用武之地啊。”
“这是每天存在于我体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我背负着它活下来了,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仍活着。”
“但看起来活得不开心。”我说。
“一些日子,我感觉它就要压碎我,”本苦笑着说,“我觉得我的日子到头了,我宁愿不要那样死去。我宁可坠树身亡!但你一定觉得我疯了。”
“完全没有。”
“我父亲在建一座宏伟的庄园,”他继续说,“这处庄园的宅邸会有高耸的巨树并排矗立。它看起来会像是自己从森林里长出来的,因此也是对我父亲财富来源的致敬。必须找到几十棵古树,砍倒,纵向对开,然后运到建筑工地去。父亲希望我亲自挑选这些树木。”
“但你读过建筑学或工程学吗?”我问,一想到本的离去,我就感到忧虑,“你能设计和建造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吗?”
“我不是建筑师,”本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父亲只付钱给最好的人选:芝加哥的一个叫伯纳德·亚瑟的人。不过,他还是知道,我比他所有的工头都更理解森林。我将挑选木材,用作他新宅邸的梁柱。还有,他打算让我为他提供一项遗产,鉴于我将继承这处庄园。”
“一项遗产?”我问。
“孩子。”他说。
“我明白了。”我说,听他提起虚无缥缈的家庭,我感到一阵极度的妒忌。
“要砍倒我们昨天爬的树,你能想象吗,哈里?”本尖厉地问我,“你能想到去把那棵树切开,这样有个人就能用它的残体给他家的房子做壁板吗?你能吗?”
“永远不能。”
“那就是他想要我做的事情,他把我叫去西雅图的目的。”
“他叫你去西雅图了?”
本悲伤地摇摇头,大笑着饮下他那杯威士忌。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在我们工作的间隙跑回来露营?”他问。
“你说你的事情做完了。”我说。
“是,好吧,我猜我在那件事上撒谎了。”
“那你为什么过来?”
“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灵魂伴侣,哈里。我想爬一棵树,而且想和你一起爬。”
我们四周漆黑的林子里藏匿着闪烁的动物眼睛。本压灭篝火,只剩余烬对着我们呼吸。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不去呢?”我问,“你为什么不拒绝?是因为你的遗产吗?”
“别搞笑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低劣。”
“那是为什么?”
“为了纠正我父亲和其他像他那样的人犯下的错误,”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我为了自保而逃离他的财富和势力,那将是非常自私的举动,哈里,你能理解的,不是吗?一个人在道义上有责任纠正不公,而不是逃它、躲它,假装它不存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把我父亲的公司引上正途呢?我可以改变世界,哈里。不只为我自己,为了你,或我认识的人,而是为所有人。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义务。有些事情就是必须有人去做,无论做出多少牺牲。”
我考虑了他的难处,让位放弃会容易得多,他却决心走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我可以把你安排到北上的一个小组里,如果你愿意一道来的话。”
“我不想去,”我说,想起过去几天、几周里我的生活。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什么,我的位置,我的灵魂伴侣。“而且我也不想让你去。”
本开怀大笑。
“你这话真体贴,但我不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万分关系。”我说。
本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研究搪瓷大杯里的内容。
“我可以搪塞我父亲一段时间,”他说,“这会让他非常恼火。没有人对伊莱哲·里德尔说不。”
“梭罗会怎么对你说呢?”我问,用他自己的理念让他上钩。因为我知道梭罗会怎么说,他是铅笔大亨的继承人,也有过同样的处境。
“你非常聪明,哈里。”本大笑着说。
“但我足够聪明吗?”我问,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直跳。我为我们谈话的性质心潮澎湃,因为它似乎渐渐导向我几个月来一直渴望而不敢追求的东西。
“对什么来说足够聪明?”
“对你。”我大胆地说,因为我感觉自己正在爬树,不用攀钩也没有翻转线。我在树的高处,虽然深知危险,又感到足够安全,可以继续。我抬眼看本,他的脸庞在火光中洋溢着橘色,我被奇怪地触动了,胸中有一股无法抵挡的情感,一种我从不知道的情感,之前的我从未坠入爱河。我很困惑,因为人们一直告诉我,上帝会惩罚那些亵渎自我天性的人,我对本的爱意是一种丑行;母亲以前带我去教堂时,或者父亲和我流落街头去做礼拜,为了参加之后的野餐,然后搞点免费食物吃时,他们就向我讲这个。我走向本,把脸贴上他的胸膛。他没有退却。我抱住他的头,开始亲吻他,但他脱身了。
“我在你眼里丑恶吗?”我问。
“你不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东西。”本说。
“但他们说——”
“一个人的天性源自内在,不是来自外界。为了合乎他人拟定的死板准则而颠覆一个人的天性,这才是丑恶。把自己强塞进一个混淆灵魂的角色,只会摧毁你自己。”
我抱起他的头,再次亲吻他,这次他接受了我的吻,我没有停,尽管这个吻粗粝,有咸涩的滋味,可它感觉太好,我害怕放开;最后,我推开他,退后,感到羞耻,因为万一他根本不想那样怎么办?万一我从头到尾都对他判断错误呢?
“树木不会批判我们,哈里,”他说,“远在这里,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刺耳地问,突然间开始顶撞他,“把话说清楚。”
本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夹克,把我拉向他。他狠狠地吻我,我们的牙齿刺耳地碰撞在一起。
“像那样,”本说,“还有更多。”
“那就来吧,”我激他,“来啊!”
本又一次吻我,几乎是粗暴的,他一直不放,直到我猛地甩开,挑衅地大笑。“跟我玩这个。”本握紧拳头说。“来啊!”我挑衅他。本飞快地扑向我,用摔跤的姿势卡住我的腋下,把我一把摔到地上闷烧的火堆旁。我们无言地扭打,一场危险的打斗;我们互相拉扯衣服,伺机占领上风,互锁彼此的胳膊,直到对方疼得皱眉苦脸。大腿切入两腿之间,找到杠杆位置,翻倒对手,压下去,把脸用力摁进森林的地里,尝到泥土,放声大笑,对着一只耳朵气喘吁吁,心脏在发力中欢跳,手也疼了,肌肉也拉伤了,直到渐渐筋疲力尽,然后,就像为狼群战斗的狼一样,脖颈为白牙献上,眼神紧扣,汗水与紧实的肌肉交织,更强的兽称雄,被征服的一方祈求着,承蒙怜悯;紧扣释开,强者拥抱被征服者。
本重新把火堆拨着,加了燃料,在离火堆尽可能近的地方铺开一条毛毯,这样的温暖可以给人慰藉,而又不至于太近,让人燥热。他温柔地把我哄上铺盖。我筋疲力尽,他躺在我的身边,用一床羊毛毯给我们两人盖上,毯子扎着我们裸露的皮肤,但还可以忍受,我们不想去管,因为这种不适在某种程度上确认了我们赤身裸体,以及我们的大胆与尝试。见证一切的树木不发一言。
“我父亲在建的宅邸位于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向你保证,”他说,声音低沉而催眠,“森林茂密青翠,一面断崖直下两百英尺入水,西面的景色望山,日落壮美得让你落泪。哈里,它会是我们的地方。我和父亲定下的协议,意味着他不能过问我如何管理大宅。他以为是留给我未来的家庭的,但它为我们而建,是我们的避难所。”
“听起来很美,但我想在这里再多待一段时间。”我说,懒洋洋地凝望火焰,火烧得正旺。
“我也会留下,”本自己点头同意,“我觉得,我也会稍微多待一段时间。然后,或许我能说服你同我一起住进北邸。”
(1)《格林童话》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