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伪装无知才是最大的罪过。
特别计划
会议已经进行了近一个小时,这两个男人才最终到达。皮尔特在书房里,他看见新司机肯普卡把车停在了前门,便赶紧跑了出来。他们一下车,皮尔特便立马上前迎接。
“希特勒万岁!”他立正敬礼,用自己最洪亮的嗓音喊道。两人中个头更小、身躯更肥大的比绍夫先生,却诧异地捂着胸口。
“他非得喊这么大声吗?”他转向司机问。而司机只是轻蔑地瞥了皮尔特一眼。“不过,他到底是谁?”
“我是小队长费舍尔。”皮尔特指着自己领口的领章——两条衬着黑底的闪电说道,“肯普卡,把行李放进屋里。”
“没问题,先生。”司机毫不犹豫地听从了男孩的指示。
另一个佩戴中校肩章,右手打着石膏的男人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皮尔特的肩章,然后冷冰冰地看着皮尔特的眼睛。皮尔特总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确定自己从没在贝格霍夫见过这个人,因为他一直仔细记着每一位到访的高级官员的信息。虽然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很模糊,但他确信,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此之前一定重合过。
“费舍尔小队长,”这个男人平静地说,“你是希特勒青年团的一员?”
“是的,我的中校。”
“你今年几岁了?”
“13岁,我的中校。元首为了奖励我对他以及对祖国的忠诚,破格提拔我。因此我比其他男孩提早一年成为小队长。”
“原来如此。那么是小队长就会带领一批队员吧?”
“是的,我的中校。”皮尔特目视前方回答道。
“那么他们在哪儿?”
“什么?我的中校?”
“你的队员。在希特勒青年团里有多少人由你指挥?十几个?二十个?还是五十个?”
“在上萨尔茨堡没有其他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皮尔特回答。
“一个也没有?”
“是的,我的中校。”皮尔特尴尬地说。被任命为小队长一直让他感到自豪。但他从未接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和其他的成员一起共事或生活,这让他一直有些抬不起头。尽管元首时不时地提拔他,给他一些新头衔。但很显然,这些头衔其实并无实权。
“一个没有队员的小队长?”男人转过头看向比绍夫先生,笑着说,“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皮尔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心想要是不出门迎客就好了,他们只是在嫉妒自己,等自己有朝一日实权在握,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卡尔!拉尔夫!”元首喊着两人的名字,快步从房里走出。他径直走上前,握住了两人的手,用罕见的轻松语气说:“总算来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是我的错,我的元首。”肯普卡说。他双腿并拢,鞋跟用力踩地,对着元首敬了个礼。“从慕尼黑到萨尔茨堡的列车晚点了。”
“那你为什么道歉?”希特勒说。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会和司机保持友好的关系了。一天晚上,当他提及此事时,爱娃告诉他,至少肯普卡从没想过要杀了他。“列车晚点并不关你的事,不是吗?进来吧,先生们。海因里希已经在屋里等着了。皮尔特,先将诸位带到我的书房,我随后就到。”
两位长官跟在皮尔特身后,他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希姆莱等待着的房间。皮尔特发现,这位党卫军领袖与这两个男人握手时,笑容僵硬。他对比绍夫先生相对友好,但对他的同伴却心存敌意。
另一边,支开众人独自回屋的希特勒正站在一扇窗边旁,读着一封信。
“我的元首。”皮尔特走到他身边说。
“什么事,皮尔特?我现在很忙。”他把这封信收进口袋里,看着皮尔特说。
“我希望向您证明我的价值,我的元首。”皮尔特笔直地站着说。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中校说的一些话提醒了我。我只是空有头衔,没有任何实际职责。”
“你有很多职责,皮尔特。你是上萨尔茨堡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况且,你还有自己的功课。”
“我想,也许我还能为祖国的事业做更大的贡献。”
“比如?”
“我可以去战斗。我健康、强壮,我——”
“今年只有13岁。”元首打断他,似笑非笑地说,“皮尔特,你只有13岁。打仗非儿戏,军队也并非儿童乐园。”
皮尔特十分沮丧,他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儿童,我的元首。”他说,“我希望像我的父亲一样,为国而战。这样,您也会为我感到自豪,我也能重振费舍尔家族衰落的名声。”
元首思量着皮尔特的一番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吗?”终于,他问道。
皮尔特摇摇头。“不知道,我的元首。”他说。
“那个不忠不义的女人,我不想提到她的名字,当她问我能不能把你接到贝格霍夫时,起初我心存疑虑。因为我从没和孩子一起生活过,而且我没有孩子。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接受孩子在我脚底下到处乱跑。但我心软了,所以我默许了她。事实是,你是一个安静、好学的孩子,你从来没让我后悔过。她的罪行暴露时,不少人说我应该把你送走,或是让你接受和那个女人一样的惩罚。”
皮尔特诧异地睁大眼睛。原来曾经有人向元首建议,他应该像碧翠丝和恩斯特一样被枪决?是谁?也许是某位士兵?是赫塔或者安吉?还是埃玛?他们都看不惯他在贝格霍夫发号施令。他们难道想让自己因此丧命?
“但我拒绝了。”元首接着说。这时,布隆迪走过,他朝它打了一个响指。这只小狗来到了他的身边,用鼻子蹭着他的手。“我对他们说,尽管他血统不纯,出身低微,尽管他有种种缺点,但皮尔特是我的朋友,他帮我料理事务,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说过,我会把你留在贝格霍夫,直到你长大成人。但你还没长大,小皮尔特。”
小皮尔特?这个称呼让他感到失望。他面色煞白,内心无比沮丧。
“等你再长大一些,我也许就会给你安排些更重要的工作。当然,到那时,战争应该早就结束了。大约在明年,毫无疑问,我们会取得胜利。在此期间,你必须完成你的学业——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保证等你学业有成,我一定会对你委以要职。”
皮尔特点点头。尽管他还是有些失望,但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质疑元首,或者去说服他改变想法。元首的脾气阴晴不定。皮尔特不止一次见过元首前一秒钟还慈眉善目,转眼间就勃然大怒。他并拢双腿,标准地敬了个礼后,便转身走出了房间。他看见肯普卡正倚着车,抽着烟。
“站直了!”他大喊,“别偷懒!”
于是,司机马上立正站好。
同时,也立马振作起来。
皮尔特独自一人来到厨房,他打开点心罐和橱柜,想找一些东西吃。最近,他总是觉得很饿。无论吃了多少东西,总感觉还没吃饱。赫塔说,青少年在长身体时就会如此。他打开蛋糕架的盖子,得意地发现里面装着一块新鲜的巧克力蛋糕。他正打算切下一块,埃玛就走了进来。
“如果你敢碰这块蛋糕,皮尔特·费舍尔,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皮尔特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她。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冒犯。“你不觉得这种话只能用来吓唬三岁小孩吗?”他问。
“不,我不觉得。”她说着,一把推开皮尔特,把蛋糕架的盖子盖上,“我不管你多么自以为是,在我的厨房,你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如果你饿了,冰箱里还剩下一些鸡肉,你可以自己做三明治吃。”
他打开冰箱,果然,有一盘鸡肉,旁边还有一碗馅儿料和一碗新鲜的沙拉酱。
“很好。”他满意地拍拍手说,“看起来很好吃。你给我做,这样我就能坐享美味了。”
埃玛双手叉腰,看着坐在桌前的皮尔特。“我可不是你唯命是从的仆人。”她说,“如果你想吃三明治,就自己做。你有手有脚,不是吗?”
“你是厨子。”他平静地说,“而我是饥肠辘辘的小队长。你就得给我做三明治吃。”埃玛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现在,皮尔特只需要再强硬一些。“快去!”他捶着桌子大吼。埃玛惊得立刻站直,然后小声嘟囔地从冰箱拿出食材,又打开面包箱,切了两片厚厚的面包。她把做好的三明治拿到皮尔特面前,他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她。
“谢谢你,埃玛。”他平静地说,“看起来真是美味极了。”
她盯着他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缓缓地开口。“这一定是家族特质。”她说,“你姑妈碧翠丝也喜欢吃鸡肉三明治。当然,她会自己动手做。”
埃玛的话让他气得咬牙切齿。他没有什么碧翠丝姑妈!他告诉自己。那完全是另一个男孩的,是那个叫作皮埃罗的男孩的!
“对了,”她说着,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前几天收到了这个,是寄给你的。”
她递给他一封信。皮尔特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看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烧了它。”他说,“要是再收到这种东西,都通通烧掉。”
“这是你在巴黎的老朋友寄过来的,不是吗?”她一边说,一边把信举在半空中,似乎想透过信封看见里面的内容。
“我说,烧了它!”他厉声说,“我在巴黎没有什么朋友!更不要说这个总是写信告诉我他过得有多糟糕的犹太人!巴黎现在已经落入德军手里,而他能被允许继续生活在那里,是多么幸运!”
“我还记得你刚到这儿的时候,”埃玛平静地说,“就坐在那张凳子上,和我说着小安歇尔的事,你告诉我他正在替你照顾你的小狗,还有你们俩之间的特别代号。他是狐狸,而你是狗。还有——”
皮尔特没等埃玛说完,就跳了起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信封。他抢夺的力气太大,埃玛没站稳,向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尽管她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但还是大叫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他恶狠狠地说,“你凭什么对我总是这样无礼?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她大喊,情绪激动,“不!我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是谁!但你曾经是谁,我记得一清二楚!”
皮尔特双拳紧握,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元首就推门而入。
“皮尔特!”他说,“跟我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低头瞥了一眼埃玛,但对她倒在地上的事实,却熟视无睹。皮尔特将手上的信一把扔进火里,低头看着埃玛。
“我不想再收到这样的信,听懂了吗?这样的信要再寄过来,扔了它。要是你再敢把它拿到我面前,你一定会后悔的。”他拿起桌上还没咬过的三明治,扔到垃圾桶里。“一会儿,要是我告诉你,我饿了,”他说,“你就得重新再给我做一个。”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皮尔特。”他走进房间时,元首说,“中校受伤了。有刺客在街上袭击了他。”
“那家伙摔断了我的胳膊,”这个男人平静地说,好像这事无关痛痒,“所以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照片和一摞摞图纸,希姆莱和比绍夫先生坐在桌子旁,正低头看着桌面,一听到中校的话,便抬起头,大笑起来。
“没办法了,他暂时没法写字,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记录员。皮尔特,坐下,保持安静。记录下我们说的话,不许打断。”
“遵命,我的元首。”皮尔特说。大约五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插嘴打断了温莎公爵和元首的对话。这段可怕的记忆,他至今记忆犹新。
一开始,皮尔特不太愿意坐在元首的位置上。但这四个男人正围坐在另一张桌子,因此他别无选择。他坐了下来,把手放在木质的桌面上,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环视整间屋子,德国国旗和纳粹党旗分别挂在他的左右手边。他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忍不住幻想自己就是大权在握的元首。
“皮尔特,你在想些什么!”希特勒转过头瞪着他,厉声说道。皮尔特马上立正站直,找来一本笔记本,又从桌面上拿起一支圆珠笔,揭开笔盖,开始记下他们的讨论。
“当然,这个位置是推荐选址。”比绍夫先生指着一打图纸说,“你看,我的元首,这十六栋楼已经为我们所用,但送往那里的犯人数量庞大,这些楼房远远不够用。”
“现在有多少犯人了?”希特勒问。
“一万多。”希姆莱说,“大部分是波兰人。”
“还有这一片区域,”比绍夫先生指着集中营周围的一大片区域,继续说,“我称之为‘利益区’。这一片土地约15平方英里 ,完全符合我们的需求。”
“这一整块土地都闲置着吗?”希特勒用手指在地图上比画着,说道。
“不,我的元首。”比绍夫先生摇摇头说,“这是地主和农民的田地。我想,我们可以考虑从他们手中把这块地买下来。”
“直接没收。”中校面无表情地耸耸肩说,“为了满足帝国的需要,土地需要被征用,当地居民必须理解。”
“但是——”
“接着说吧,比绍夫先生。”元首说,“拉尔夫说得对,这片土地直接征用即可。”
“当然。”他回答。皮尔特看见这个男人光溜溜的脑袋上开始冒出大颗的汗珠。“接下来,是我为第二座集中营设计的方案。”
“这一座集中营有多大?”
“大约425英亩 。”
“这么大吗?”元首抬起头说。这个数字显然令他有些诧异。
“我亲自去那儿看过,我的元首。”希姆莱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他说,“在那片土地放眼望去,我便知道它必定能为我们所用。”
“海因里希,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好部下。”希特勒笑着说。他低头仔细检查这一系列方案,一只手搭在希姆莱的肩上。这样的褒奖让希姆莱满面春风、扬扬得意。
“我计划在这片土地上盖三百栋房子。”比绍夫先生继续说,“这将会是欧洲最大的集中营。虽然这些楼房的样式都中规中矩,但这能够方便士兵们——”
“当然……当然。”元首说,“但这三百栋楼房能够关押多少犯人?三百栋,这个数字在我看来并不多。”
“但是,我的元首。”比绍夫先生张开双臂说,“这三百栋房子面积都不算小,每一栋都能关押六百到七百号犯人。”
希特勒抬起头,闭上眼,试着计算出总数。“那一共是……”
“二十万人。”坐在书桌后的皮尔特又一次脱口而出。但这一次,元首并没有愤怒地瞪着他,而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希特勒转过头看向他的幕僚,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是这样吗?”他问。
“是的,我的元首。”希姆莱说,“大约是这么多人。”
“非常好。拉尔夫,二十万犯人,你觉得你管得住吗?”
中校果断地点点头。“元首对我委以重任,是我的荣幸。”他说。
“非常好,先生们。”元首满意地点着头说,“那么,营地的看管问题呢?”
“我计划将集中营分为九片区域。”比绍夫先生说,“您可以看到这套方案里的分区。例如,这一片区域是女人的营房。那一片区域是男人的营房。每一片分区都用铁栅栏围起来。”
“准确地说,是电栅栏。”希姆莱补充道。
“是的,我的领袖,的确是电栅栏。一旦被关在某一片分区,任何人都插翅难飞。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一片分区都设置两道电栅栏。任何逃跑的人都是以卵击石。当然,每一处角落都立着一座监视塔。一旦发现有人企图逃跑,塔上执勤的士兵可以立刻将其击毙。”
“那这个地方呢?”元首指着地图顶部的一处位置问,“这个写着桑拿的地方,有何用处?”
“我计划在此处建造一间蒸汽室。”比绍夫先生说,“对犯人们进行消毒。他们到达集中营时,身上一定全是虫子和虱子。我们不能让疾病在集中营里传播。我们也需要为德国士兵考虑。”
“原来如此。”希特勒说。他打量着这个复杂的设计,似乎在琢磨其特殊用途。
“每一座蒸汽室都设计得像一座淋浴室。”希姆莱说,“当然,淋浴头并不会出水。”
皮尔特皱着眉,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很抱歉,我的领袖。”他说。
“什么事,皮尔特?”希特勒转过头,叹了一口气,问道。
“很抱歉,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皮尔特说,“我听见希姆莱先生刚才说,浴室的淋浴头并不会出水。”
四个男人都盯着皮尔特,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不许再打断,皮尔特。”元首冷冰冰地说完,便转过头继续端详着稿纸。
“对不起,我的元首。只是,这份记录是替中校做的,我不想出任何差错。”
“你没有出错。拉尔夫,你刚刚说什么?容量?”
“刚开始,每天约1500人。十二个月内,我们就让这个数字翻倍。”
“非常好。关键是我们需要持续不断地抓获犯人。等到我们大获全胜时,我们必须确保我们接手的这个世界,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这才是我们的目的。你干得不错,卡尔。”
这位建筑师低下了头,如释重负。“过奖了,我的元首。”
“最后一个问题,集中营什么时候开工?”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的元首,我们这周就可以动工。”希姆莱说,“如果拉尔夫不负众望,那么集中营在今年十月就可以投入使用。”
“你大可不必担心,海因里希。”中校苦笑着说,“如果到那时集中营还没落成,你可以把我关在那儿,当作惩罚。”
做了这么久的记录,皮尔特的手开始变得酸疼。但中校刚才说那番话的语气却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集中营的指挥官,总算想起是在哪儿见过他了。六年前,他急匆匆地朝曼海姆车站的时刻表跑去,想寻找开往慕尼黑的火车的站台。他撞到了当时穿着土灰色制服的中校后,摔倒在地上,这个男人用皮靴踩着他的手指。如果不是他的妻儿出现,并催促他离开,皮尔特的手指或许会被他踩断。
“非常好。”元首说道。他笑着搓了搓手掌。“先生们,这是一项最伟大的事业,当然应该交给一群最出色的德国人完成。海因里希,命令已经下达,你可以立即开展行动。拉尔夫,你立刻返回工地,监督工程的进展。”
“遵命,我的元首。”
中校朝元首敬了个礼后,走到皮尔特跟前,目光下移。
“怎么了?”皮尔特问。
“你的笔记。”中校回答。
皮尔特把笔记本递给了他。因为不想遗漏任何细节,皮尔特快速地记录下了这四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字迹十分潦草。中校粗略地浏览了一会儿,然后扭头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房间。
“你也可以走了,皮尔特。”元首说,“出去玩吧。”
“我打算回房学习,我的元首。”皮尔特平静地回答,但他的内心却因为元首的体恤而澎湃不已。他坐在这片土地最重要的位置上,记录着元首的特别计划。终于,他成了元首的心腹。虽然他仍被当成个孩子,但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确还太年轻了。不过,至少他知道,建造一座不会出水的淋浴室,是毫无意义的。
埃娃的派对
1944年,卡塔琳娜刚过完十五岁生日,便开始在她父亲的文具店里帮忙。这家文具店位于贝希特斯加登镇上。一天,皮尔特想下山去见卡塔琳娜。他第一次换下制服,穿上一件白衬衣、一条短皮裤,系着一条黑领带,还穿上一双棕色皮鞋。一直以来,他都穿着这套能给他带来自豪的希特勒青年团制服,但他知道,出于某种原因,卡塔琳娜对这套制服有些厌恶。而他并不想惹卡塔琳娜不开心。
他在文具店门前徘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鼓起勇气进去。虽然在学校他们每天都见面,但这次的见面非比寻常。皮尔特来见卡塔琳娜,是想问她一个问题。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开口——当然,这个决定,让他一直忐忑不安。他曾经想趁着课间在走廊里问,但走廊里人来人往,中途很有可能被其他同学打断。他思前想后,决定在文具店里开口。
皮尔特走进文具店,看见卡塔琳娜正把精装的皮革笔记本放在货架上。看见她转过身,皮尔特的眼里流露出爱慕,心却紧张得乱跳。这两种熟悉的情感再一次在他心里交融、并存。他太想让卡塔琳娜喜欢上他了,但他又害怕这个美好的念想落空。卡塔琳娜看见他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立刻褪去,一言不发地继续工作。
“下午好,卡塔琳娜。”他说。
“你好,皮尔特。”她爱搭不理地说。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这是一年中贝希特斯加登最美的季节,不是吗?而你的美貌不分时节。”皮尔特从脸到脖子都涨得通红,他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这个小镇,一年四季都很美丽……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无论何时,我来到贝希特斯加登,都会被它的……被它的……”
“被它的美景迷倒?”卡塔琳娜给他提了个醒。她把最后一本笔记本放上书架,然后冷冰冰地朝他走去。
“是的。”他说。他有些丧气。为了准备这次对话,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没想到还是出了这么多差错。
“你有什么想买的吗,皮尔特?”她问。
“是的,我想买几支钢笔,还有墨水。”
“你想买哪种?”卡塔琳娜走到柜台,打开其中一个玻璃柜问。
“买最好的。是买给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先生的。”
“差点儿忘了,”她语气漠然地说,“你和元首一起住在贝格霍夫。你应该多提几次,这样大家才不会忘记这件事。”
皮尔特诧异地皱着眉,因为他觉得自己提到的次数够多了。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不该总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不过,我指的不是档次,”她接着说,“而是笔尖的类型:细的、中的、粗的,你到底要哪一种?稍微讲究一点儿的人可能会用品牌软尖钢笔,像是猎鹰牌、素塔牌、科思牌或者——”
“中的。”皮尔特抢着说。他对笔尖的类型一窍不通,只觉得中等宽度会是个保险的选择。
卡塔琳娜打开一个木盒子,抬头问他:“要多少?”
“来半打。”
卡塔琳娜点点头。皮尔特不想表现得太拘谨,他故意倚着柜台,看着她数出六支钢笔。
“你能别把手搭在柜台上吗?”她问,“我刚擦过。”
“当然,当然,真对不起。”他立刻站直,说道,“不过,我的手干净得很。毕竟,希特勒青年团里的每一个人向来都是干净、得体。而我,可是青年团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等等,”卡塔琳娜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看着皮尔特,好像他刚刚捅破一个天大的秘密,“你说,你是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真的?”她问。
“那当然。”皮尔特有些莫名其妙,“你没看见我每天都穿着制服上学吗?”他问。
“哎,皮尔特呀!”她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说。
“你明明就知道我是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他有些失望地说。
“皮尔特,”她说着,摊开手展示玻璃柜里整齐摆放着的钢笔和墨水,“你刚才提到了墨水?”
“墨水?”
“是啊,你刚刚不是说了还要买墨水吗?”
“噢,没错,”皮尔特说,“我要买六盒。”
“什么颜色?”
“四盒黑的,两盒红的。”
这时,送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抬着三大箱货,让卡塔琳娜在验收单上签字。卡塔琳娜和气地招呼了他。作为她的同班同学,皮尔特的待遇倒不如一个送货员。
“又进了一批钢笔?”送货员走后,他接着问。尽管交谈起来比他预想的更艰难,但他还是尽力避免冷场。
“还进了一些纸,和别的小玩意儿。”说着,卡塔琳娜便把箱子搬到角落,整整齐齐地摞好。
“这里就你一个人?没有别的帮手吗?”他问。
“本来还有其他人的。”她直视皮尔特,平静地说,“一位叫作鲁思的女士在这里工作了快二十年。她温柔、善良,对我视如己出。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不觉,皮尔特被卡塔琳娜的话题带跑了。“为什么?”他问,“她出了什么事吗?”
“谁知道呢?”卡塔琳娜说,“她被带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的丈夫、她的三个孩子、她的儿媳妇和她的两个孙子。从那以后,我们再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她最喜欢软尖钢笔。她可是懂钢笔,又有品位的人。不像有的人啊!”
卡塔琳娜的明嘲暗讽让皮尔特怒火中烧。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他气得望向窗外,不再看她。但矛盾的是,他却难以克制自己对她的渴望。在学校,他前桌的男生弗朗兹,最近和格雷琴·巴福尔走得很近。上周,他们趁着午餐时间偷偷接吻的流言在校园里已经传得满天飞。还有一个叫马丁·伦辛的男孩,几周前,邀请一位名叫兰雅·哈莉的女孩参加他姐姐的婚礼。他和她在婚礼当晚牵手共舞的照片也流传开来。这些人那么容易就能成双成对,可为什么卡塔琳娜总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他苦恼地望着窗外,看见一对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陌生男女。两人在大街上走着,有说有笑的。那男孩为了取悦女孩,甚至还会突然蹲下,模仿起猩猩。女孩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们的相处是那么轻松、融洽。皮尔特不曾体验过,他甚至想象不出其中的滋味。
“是犹太人,对吧?”他回头看着卡塔琳娜,泄气地说,“那个鲁思,和她的家人,是犹太人,对吧?”
“嗯。”卡塔琳娜说着,她的身子稍稍向前靠了靠。这时,皮尔特的目光被她衬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吸引住了。它似乎就要被撑开了。他幻想着时间就此凝固,这样他便能永远盯着它看;他又盼望着能吹来一阵徐徐的微风,这样他便能继续窥探衬衣下的秘密。
“你想去贝格霍夫看看吗?”皮尔特把刚才诸多的不快抛诸脑后,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卡塔琳娜问道。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她问。
“我想邀请你参加这周末在贝格霍夫举办的派对,是布劳恩小姐的生日派对。你知道布劳恩小姐吧,她就是元首的密友。到时会有许多重要人士出席。你一定也厌烦了这些无聊的工作,不如抽个空见识一下大场面?”
卡塔琳娜挑了挑眉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看不必了吧。”她说。
“按礼数,你的父亲也能一同前往。”他补充道,“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不,”她摇着头说,“谢谢你的邀请,但我只是单纯不想去罢了。”
“我也能去哪儿?”是霍尔兹曼先生。他从后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毛巾。他把手上那条细长的墨水渍擦成了长靴状。这位霍尔兹曼先生,是贝希特斯加登镇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看见皮尔特,便停了下来。“下午好。”霍尔兹曼先生站直身板,抬头挺胸地说。
“希特勒万岁!”皮尔特双腿并拢,鞋跟踩地,高声喊出口号,敬了个标准的纳粹礼。
卡塔琳娜吓了一跳,她惊得用手捂住胸口。霍尔兹曼先生也朝他敬了个礼,但无论是姿势还是气势,都没法和男孩相提并论。
“这是你要的钢笔和墨水。”皮尔特正在掏钱,卡塔琳娜便一把将包装好的商品推到他面前,“再见。”
“我也能去哪儿?”霍尔兹曼先生走到卡塔琳娜身边,又问了一遍。
“费舍尔中队长,”卡塔琳娜叹了一口气,说道,“邀请我——或者说邀请我们——这周六到贝格霍夫参加一个派对,生日派对。”
“元首的生日派对?”霍尔兹曼先生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问道。
“不,”皮尔特说,“是他的朋友,布劳恩小姐。”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霍尔兹曼先生激动地高声说。
“当然,对你来说可光彩得很。”卡塔琳娜回答道,“你是鬼迷心窍了吧?”
“卡塔琳娜!”霍尔兹曼先生呵斥了自己的女儿,转而对皮尔特说,“很抱歉,中队长,您大人有大量。我女儿说话总是不经过大脑思考。”
“至少我还会思考。”她说,“哪像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委曲求全、趋炎附势——”
“卡塔琳娜!”他脸色涨红,大吼道,“你说话放尊重点儿,要不就给我回房待着!真对不起,中队长,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蛮横无理。”
“他不也和我一样大。”她全身发抖,小声嘟囔着。皮尔特从没见过卡塔琳娜这个样子。
“我们很乐意参加的。”霍尔兹曼先生感激地低着头,谦卑地说。
“爸爸,我们不能去。我们还得照看店里的生意,还要考虑我们的顾客,还有你知道的,我并不想——”
“店里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霍尔兹曼先生提高嗓门儿说,“无论是顾客还是其余琐事。卡塔琳娜,这是中队长给予我们的无上荣光。”他转过头看向皮尔特,“我们应该几点到?”
“4点以后,欢迎您随时光临。”皮尔特说。他有些失望,相比较之下,他更希望卡塔琳娜独自前来。
“我们会如期前往的。还有,这个钱我们不能收。权当是我们的一点儿小心意。”
“谢谢您,”皮尔特笑着说,“期待在贝格霍夫见到你们。再见,卡塔琳娜。”
踏出文具店,皮尔特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该说的话都说了。接着,他把霍尔兹曼先生退给他的钱装进口袋里。最后就算这些文具不是霍尔兹曼先生白送给他的又如何呢?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一天,帝国的风云人物悉数出席了这场生日庆典。但这些重要来宾似乎并不热衷于给爱娃庆生,却想方设法避开元首。整个上午,希特勒几乎都待在书房与党卫军领袖希姆莱和宣传部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商议要事。皮尔特从门外就能听到希特勒的咆哮声,他知道元首忧心如焚。几天前,他从小报上得知德军在战争中节节失利——意大利倒戈,头号战舰“霍斯特”号在挪威北角 全军覆没,英军连续数周空袭首都柏林。派对正式开始后,官员们紧绷的神经才稍稍缓解。他们不再刻意和元首保持距离,而是自由交谈起来。
希姆莱则是个例外。他像耗子一样小口轻咬着食物,圆圆小小的镜片下是一双谨慎、猜疑的目光。他紧紧盯着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和元首说话的人,似乎在担心谈话会牵扯自己。戈培尔则是戴着一副墨镜,在阳台的躺椅上享受着上萨尔茨堡的阳光。他太瘦了,皮尔特觉得,他就是一副裹着皮囊的骨架。施佩尔先生是战后柏林重建计划的设计师。他曾经带着自己的方案几次到访贝格霍夫。但这一次,贝格霍夫似乎成了他最不愿待的地方。本该轻松愉快的生日派对却气氛凝重。皮尔特发现,今天的希特勒似乎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浑身发抖,就像一颗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
皮尔特密切留意着那条盘桓于山际的道路,期盼卡塔琳娜能够早点儿到。已经到了下午4点了,卡塔琳娜却不见踪影。为了给卡塔琳娜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特意穿上了新制服,还偷偷用了肯普卡的须后水。
爱娃周旋于道贺的宾客之中,像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忽视皮尔特。皮尔特用他那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买了一本《魔山》 送给她,她也只是草草说了句“真棒”,便随手放在桌上,继续招呼别的客人。皮尔特心想,也许一会儿,这本书就会原封不动地被赫塔放到书架上吧。皮尔特仔细地观察着派对上的宾客,又时不时朝山下望去。突然,他看见一个拿着摄像机的女人穿梭在派对人群中。她朝一些宾客举起摄像机,采访了他们一些问题。原本滔滔不绝的宾客在摄像机面前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他们似乎不愿意上镜,要么转过身去,要么用手遮着脸。她还时不时地拍拍贝格霍夫,或者拍拍山景。后来,她走到戈培尔和希姆莱面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戈培尔和希姆莱立刻停止了交谈,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她识趣地转身离开。突然,她发现了那个独自一人站在一旁望着山脚的男孩,她朝他走了过去。
“你该不会是想跳下去吧?”她问。
“不,当然不会。”皮尔特说,“我怎么会想跳下去?”
“我开玩笑的,”她回答,“你这身戏服不错,穿着很好看。”
“这不是戏服,”女人这话可把他惹毛了,“这可是制服!”
“逗你玩儿呢!”她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皮尔特。”他说,“那你呢?”
“莱妮。”
“你带着这个家伙到这儿来是干什么?”他指着摄像机问。
“拍电影。”
“给谁拍?”
“给想看的人拍。”
“我猜你一定嫁给了他们中的一员,对吧?”他朝着那些官员点了点头,说道。
“噢,没有。”她说,“这些人只对自己感兴趣。”
皮埃罗皱着眉。“那么,你的丈夫呢?”他问。
“我还没结婚呢。怎么,你这是要求婚吗?”
“当然不是。”
“你看起来比我小——你多大了,14?”
“15岁!”他生气地说,“还有,我没打算求婚。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想多了!”
“不过事实上,我月底就要结婚了。”
皮尔特没有理会这个女人,他转过头继续朝山下望去。
“山下有什么事情这么吸引你?”莱妮也朝山下望去,她问道,“你是在等人吗?”
“没有。”他说,“我还能等谁?该来的全都来了。”
“那么,你愿意让我拍你吗?”
他摇摇头。“我是军人,”他说,“不是演员。”
“好吧,现在的你既不是军人,也不是演员。”她说,“你只是个穿着制服的男孩。但你很英俊,你会很上镜的。”
这出乎意料的恭维让皮尔特很不适应。他吃惊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也是元首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吗?他正要开口,却突然看见转弯处有辆车朝他驶来。他盯着那辆车,认出了车上坐着的人。他微微笑,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我总算知道你在等什么了。”莱妮举着摄像机,捕捉这辆逐渐驶近的汽车的身影,“更准确地说,你是在等着某个人。”
他真想一把夺过这女人手里的摄像机,扔下上萨尔茨堡。但他克制住了。他捋了捋自己的夹克,确保自己仪容整洁,便走上前迎接他的宾客。
“霍尔兹曼先生,”两位从小镇上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下车,他便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说道,“卡塔琳娜,你们的到来让我倍感荣幸。欢迎来到贝格霍夫。”
这天晚些时候,皮尔特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一会儿没见到卡塔琳娜了。他走进屋里,却发现卡塔琳娜正注视着墙上挂着的那些画。对于霍尔兹曼先生来说,这天下午过得并不如意。他费尽心机想要和纳粹官员们交谈。但这位淳朴的乡里人并不精明,他表现得过于谄媚。皮尔特知道,这才是官员们发笑的原因。但霍尔兹曼先生在元首面前却畏首畏尾,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一个看似老到的中年人在一场派对上居然表现得如此幼稚,皮尔特不免心生鄙夷。
皮尔特和卡塔琳娜的交谈愈发困难。她不愿强颜欢笑,很显然,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而且越快越好。当皮尔特将她介绍给元首时,她表现得体,却少了皮尔特期待的那般敬畏。
“所以,你是我们的青年才俊皮尔特的女朋友?”希特勒上下打量着她,略带笑意地问。
“当然不是。”她回答,“我们只是同班同学,仅此而已。”
“但你瞧瞧,他多喜欢你呀!”爱娃走了过来,掺和、打趣道,“我们从没见过皮尔特对别的女孩这样动心。”
“卡塔琳娜只是我的朋友。”皮尔特红着脸,着急地说。
“过奖了,朋友也许还不敢当。”她说着,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啊,话虽如此,”元首说,“但我却已经看到了零星火花。相信在不久以后,火花就会燃起燎原大火。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费舍尔夫人?”
卡塔琳娜虽然没有开口,但可以看出,她正憋着一腔怒火。元首和爱娃走后,皮尔特试图将话题转到他们在贝希特斯加登认识的一些年轻人身上。但卡塔琳娜却惜字如金,好像刻意向皮尔特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后来,他居然问她,战争进行到现在,她最喜欢哪一场战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瞪着他。
“死亡人数最少的那场。”她说。
这真是个令人沮丧的下午。皮尔特想方设法和卡塔琳娜搭话,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皮尔特心想,也许卡塔琳娜是因为人多羞怯,才不和自己说话的。但是现在,屋里就他们俩,她能稍稍放开一些吧。
“你喜欢这场派对吗?“他问。
“恐怕不是谁都喜欢这场派对吧。”她头也不回,盯着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冷冰冰地说。
皮尔特抬头扫了一眼这些画。“我不知道,原来你对艺术感兴趣。”他说。
“嗯,”她说,“我的确对艺术感兴趣。”
“那你一定很喜欢这些作品。”
卡塔琳娜摇摇头。“这太惊悚了。”她环顾着挂在两旁的画说道,“这些画都太惊悚了。我原以为像元首这样至高无上的人会从博物馆里选几幅别致的作品。”
皮尔特吓得睁大眼睛,指着相框右下角的画家签名。
“噢。”她突然收敛许多,也许是有些紧张,“不过,谁画的并不重要,糟糕的作品就是糟糕。”
他突然蛮横地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进自己的房里,“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你想干什么!”她挣脱了皮尔特,问道。
“保护你。”他说,“你在贝格霍夫还这么口无遮拦,迟早会有大麻烦,你明白吗?”
“我并不知道是他画了那些画。”她两手一摊,无所谓地说。
“好吧,但现在你知道了。所以,卡塔琳娜,在想清楚说些什么之前,给我老老实实地闭嘴。还有,跟我说话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个地方可不是像你这样的女孩能来的,但我今天邀请了你。你应该对我表示出起码的尊重。”
她瞪着他,尽管她已经极力克制,但眼里还是不自觉流露出恐惧。皮尔特不知道他是否该因此得意。“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低声说。
“对不起。”皮尔特走近她说,“但那是因为我在乎你!就这么简单。我不想让你遇上任何麻烦。”
“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
“你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我。”
他叹了口气。“也许吧。”他说,“但请你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
他身子前倾,用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卡塔琳娜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你太美了。”他不由自主地低声说。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居然从他嘴里冒出来了。
“够了,皮尔特。”她转过脸说。
“为什么?”他靠得更近了,几乎已经沉浸在卡塔琳娜的香水味儿里,“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一把将卡塔琳娜的脸转到面前,俯身想要亲吻她。
“放开我!”她双手将他推开。皮尔特后退了几步,被一张椅子绊倒在地,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在干什么?”想不到卡塔琳娜居然会这样对他,他吃惊地问。
“不许碰我,你听见了吗?”她打开门,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转过身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想让我吻你,做梦去吧。”
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难道你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吗?”他问,“你不知道我有多重要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她回答,“你是那个穿着短皮裤给元首买钢笔、墨水的小男孩。我怎么敢低估你?”
“原来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他站了起来,咆哮着朝她走去,“我今天非让你见识见识!”他再次伸手抱住她的脸,但这次卡塔琳娜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她手上的戒指把皮尔特的脸划出了血。男孩捂着脸,短促地叫了一声。他再一次朝她逼近,眼里烧起了怒火,紧紧将她按在墙上。
“你以为你是谁?”他贴着她的脸问,“你以为你可以拒绝我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德国女孩发了疯似的想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他再一次强吻了她。卡塔琳娜极力想要挣脱,但皮尔特太强壮了。他的身子紧紧贴着卡塔琳娜,她无法动弹。他把左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抚摩着她的身体。又用右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巴,使她无法呼喊。他感到卡塔琳娜在他的压制下已经逐渐无力反抗。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完全顺从自己。那时,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赶快住手,但另一个更洪亮的声音却怂恿他继续为所欲为。
突然,有人闯了进来,一把将皮尔特推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正被人压倒在地。这个坐在他身上的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抵着他的脖子。他想咽一咽口水,但又害怕刀锋割破自己的喉咙。
“如果你再敢碰那可怜的小姑娘一根汗毛,”埃玛低声说道,“我一定会割破你的喉咙,把你削成一片一片的。我才不在乎事后会怎么样。你明白吗,皮尔特?”他什么也没说,目光在女人和女孩身上来回徘徊。“说话啊,皮尔特!告诉我,你听明白了!要不然,你看我——”
“好,我明白了。”他喘着粗气低声说。埃玛站了起来,将皮尔特撂在那儿。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确保没有受伤。他觉得自己受尽了屈辱。他满怀恨意地看着埃玛。“你犯了个大错,埃玛。”他冷冰冰地说。
“你说得没错。”她说,“但我犯下的‘错误’,和你可怜的姑妈决定把你带到这里的错误相比,也不算什么。”她低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柔和许多。“你到底怎么了,皮埃罗?”她问,“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童真就这么容易被腐化吗?”
皮尔特无言以对。他想咒骂她,想对她、对她们发泄心中所有不快。但埃玛就这么看着他,眼里满是遗憾,又夹杂着些许轻蔑。这样的眼神让皮尔特想起曾经的那个自己。卡塔琳娜哭了起来。他扭头看向别处,不想触碰上她们的目光,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听见她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听见卡塔琳娜告诉父亲是时候离开了,他才挣扎着站了起来。但这一次,他没有重新回到派对上,而是关上了房门。他躺在床上,有些颤抖。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竟哭了起来。
黑暗与光明
整座房子都静悄悄、空荡荡的。
屋外,上萨尔茨堡的山林重焕了生机、郁郁葱葱的。皮尔特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随意地用左右手来回扔掷那颗原本属于布隆迪的球。想不到,山上和山下竟是如此不同的两重光景——山上如此静谧,而山下的世界却被这场残忍的战争折磨了将近六年,几近崩离。直到现在,山下的人们仍然在这场毁灭性的战争中做着最后挣扎。
几个月前,他刚满16岁,终于换下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穿上了下级士兵的土灰色军装。但每次皮尔特向元首请求被派往某个陆军战营时,元首总是以公务繁忙、没空处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为由,将他的请求撂在一旁。他成长的大半时光都在贝格霍夫度过。那些童年时在巴黎认识的人,在皮尔特记忆中变得模糊,他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更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他听说了欧洲范围内的犹太人的遭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碧翠丝姑妈在他住进贝格霍夫后,明令禁止他提及他的朋友。他想知道安歇尔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顺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是否如约地带上了达达尼昂。
他想到自己的小狗,便一脱手将手中的球扔下山。那颗球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划过天空,最终消失在远处的山林里。
他沿着山路看去,想起初次来到这里时的那个惶恐、孤独的夜晚。碧翠丝和恩斯特从火车站把他接到了新家,一路上安抚他,让他相信山上的日子会过得无忧无虑。他想着想着,突然闭上眼睛,摇着头,好像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背叛他们的那些往事都能烟消云散了。但他很快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背叛的还有别人。在皮尔特刚到贝格霍夫的那几年,厨子埃玛一直待他不薄。但皮尔特一直耿耿于怀于埃玛在生日派对那天给他的羞辱。他向元首告状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却夸大了埃玛的言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元首相信埃玛是个叛徒。第二天,埃玛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就被士兵带走。皮尔特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里。她哭着被拖进了汽车,双手抱头坐在车后座上。车子开走后,皮尔特就再也没有见过埃玛。后来,安吉也走了,但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只有赫塔留了下来。
卡塔琳娜父亲经营多年的那家文具店,已经关门转让了。霍尔兹曼一家也被迫搬离了贝希特斯加登。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到贝希特斯加登时,路过那家店铺,却发现店铺窗户全都被木板封住了,前门贴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这里马上要变成一家杂货铺了。他向旁边那家店的女老板询问霍尔兹曼一家搬走的原因,她漠然地看着他,摇摇头。
“你是住在山上的那个男孩吧?”她朝群山的方向抬了抬头,问道。
“是的,没错。”他回答。
“那么,你就是他们搬走的原因。”她说。
他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转身离开了。他后悔莫及,但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他知道他对卡塔琳娜已经造成了伤害,但他还是指望着能向她解释,跟她道歉。如果她愿意的话,他甚至希望向她倾诉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看到的一切。也许这样,他就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原谅。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两个月前,元首最后一次出现在贝格霍夫。那时的他变得消瘦、憔悴,毫无从前的那般威严。曾经的极度自信、驭力之权、对自我和国家命运毫不动摇的信念,全都荡然无存。他变得偏执、易怒,总是在走廊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身子气得发抖。稍微一点儿噪声都会惹得他勃然大怒。有一次,他气得把书房里的东西全都砸烂;还有一次,皮尔特走进书房,看看元首是否有事吩咐,没想到竟然挨了几个耳光。他熬到深夜,嘴里喃喃不清地说着一些话:咒骂他的将领,咒骂英国人和美国人,咒骂每一个应该为自己的失利负责的人。他咒骂了所有人,当然,除了他自己。
他们俩甚至没有告别。一天上午,党卫军的军官们来到贝格霍夫,和元首关起门来在书房里讨论了许久。元首突然冲出书房,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愤怒地跳进车里,大吼着让肯普卡把他送走,送到哪里都行,只要能永远离开这个山顶。车子启动后,爱娃紧跟着冲了出来。她一边追着车子跑下山,一边摇摆着手臂大喊,蓝色的裙子被风掀起。就这样,爱娃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际。那便是她留给皮尔特最后的画面。
不久后,士兵们也跟着撤离了。有一天,皮尔特发现,连唯一留下的赫塔也开始收拾行李了。
“你要去哪儿?”他站在赫塔的房门前问。她扭头看了看他,耸耸肩。
“回维也纳吧。”她说,“我母亲还在那儿。至少,我觉得她应该还在那儿。当然,我并不知道还有没有去维也纳的火车。但我会想法子回去的。”
“回去以后,你怎么和你母亲解释?”
“解释什么?我不会再和别人提及这个地方的,皮尔特。你最好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趁盟军占领这里之前,快离开这里。你还年轻,别人没必要知道你的过去,也没必要知道我们曾经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皮尔特觉得赫塔说的每一个字都直击他的要害,而且她是如此的深信不疑。赫塔走过他身边,他拉住了她的手臂。那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九年前,那是他来到贝格霍夫的第一个夜晚,赫塔吓唬他,说要给他洗澡。
“我会得到宽恕吗,赫塔?”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报纸上……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会有人宽恕我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肘从他的手里挣脱。“你真觉得在这山顶上制订的计划,我全都一无所知吗?”她说,“还有那些在元首书房里讨论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别妄想了,我们没资格请求原谅。”
“但我只是个孩子,”皮尔特乞求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理解。”
她摇摇头,用手捧着他的脸说:“看着我,皮尔特。”她说,“看着我。”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别再假装你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你有眼睛、有耳朵,还有好几次你就坐在那间屋子里,帮他们做记录。你都听见、都看见了,怎么还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要对你的所作所为负责。”她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你身上背负了几条人命,你的良心是会受到谴责的。但你只有十六岁,你还年轻,你还有时间好好忏悔这些罪过。不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她松开皮尔特说,“伪装无知才是最大的罪过。”
赫塔说完,便拎起箱子走出房门。阳光透过树林洒进屋子,照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你要怎么下山?”他朝她大喊,不想让赫塔就这样丢下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也没有车子能把你送下山。”
“我可以走下去。”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就这样,她消失在皮尔特的视线里。
当地的派报员们还在给贝格霍夫送报纸,因为他们担心万一元首回来,发现没有报纸,会迁怒于他们。还有些人对胜利心存幻想,但大多数人都已经准备面对现实了。皮尔特在贝希特斯加登听说元首和爱娃搬进了柏林的一个秘密地堡里,正和纳粹党最重要的成员们密谋如何东山再起,如何以一个更强的姿态,带着必胜的方案回归。同样,有的人信了,而有的人只是一笑了之。但报纸还是持续跟进着。
最后一批士兵准备离开贝希特斯加登时,皮尔特追了上去,茫然地询问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到哪里去。
“你不是穿着制服吗?”一个军官上下打量着皮尔特,说道,“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啊?”
“皮尔特这小子扛不起枪,”他的副官说,“穿制服就像在玩过家家。”
说着,两人朝他大笑起来。皮尔特看着他们乘车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这个曾经穿着短裤被带到山上的男孩,最后一次走上贝格霍夫。
他茫然地待在房子里,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从报纸中得知盟军已经占领了首都,他想,也许用不了多久,敌军就会来到贝格霍夫。月末的那几天,一架英式兰开斯特轰炸机从贝格霍夫的上空飞过,在上萨尔茨堡周边投下两颗炸弹。炸弹没有击中贝格霍夫,但炸起的碎石几乎将这座屋子的玻璃砸烂。皮尔特藏在元首的书房里,炸弹激起的气流将他震倒在地。周围的玻璃被炸碎,无数细小的碎片划破他的脸庞,他惊叫起来。当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稍稍放心。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浴室。他看到了镜中那个沾满鲜血的自己。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将脸上的玻璃碎片尽可能清理干净。尽管如此,他仍然担心会就此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
5月2日,派报员最后一次给贝格霍夫送报纸。首页的大标题已经将他想知道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元首死了。戈培尔,这个骷髅般枯槁又可怕的男人毒杀了自己的孩子后,和妻子一起自杀了。爱娃吞下氰化钾,希特勒饮弹自尽。最糟糕的是,为了确保氰化钾奏效,元首先用爱娃做了实验。他不想留爱娃一个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被敌军逮捕。他想让她迅速了结。
他让布隆迪也吃下一颗氰化钾胶囊。毒药马上奏效,布隆迪顷刻间毙命。
读报纸时,皮尔特几乎不为所动。他站在贝格霍夫外,看着四周的风景。他朝贝希特斯加登望去,又朝慕尼黑的方向望去。他想起自己在火车上第一次遇到希特勒青年团成员时的场景。终于,他朝着巴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他极力想要撇清关系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他什么都不是。他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他,活该一无所有。
皮尔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一直在上萨尔茨堡生活下去。他想藏在山林里,就像古时候隐居的修道士一样,以采集打猎为生。也许这样,他就可以不再面对世人。让他们在山下随心所欲地生活吧。他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开口,也不必费心解释。没人会看着他的眼睛,也没人会记得他的所作所为,更没人会记得他曾经是谁。
仅就那天下午而言,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点子。
然而,几天后,盟军来了。
那是5月4日的下午,皮尔特正在铺满碎石的车道上捡石子和废弃的易拉罐。上萨尔茨堡的寂静被山脚下逐渐传来的低沉声音打破。声音越靠越近,皮尔特放眼望去,看见一队穿着美国军服的士兵正在上山,朝他走来。
他想过逃进山林里,但再一想,此时的逃离已经毫无意义了,况且,他已经无处可逃了。皮尔特别无选择,只能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走进屋子,坐在客厅里。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皮尔特开始害怕起来。他朝走廊跑去,想找个藏身之处。于是,他躲在转角处的一个狭小的橱柜里。这个橱柜正好能容得下他。他爬进去,关紧门。他发现头顶上挂着一串细绳,一拉这串绳子,橱柜里的灯就会打开,灯光能照亮整个橱柜。橱柜里只有几把破簸箕和几条旧毛巾。突然,他感觉有东西戳着自己的背。他伸手将这个突兀的东西翻了出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是一本书。他把书翻了过来,看见封面上的标题——《埃米尔和侦探们》。他又拉了拉那根细绳,再次将自己掩埋在黑暗之中。
那些低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士兵们走进房间,皮尔特听见他们的鞋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们用皮尔特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他们走进他的卧室,走进元首的房间、女佣们的房间,还有碧翠丝姑妈曾经的房间。当他们随心所欲地进出贝格霍夫的每个角落,他们尽情地笑着,愉快地欢呼着。皮尔特听见瓶子被开启的声音,还听见软木塞“嘭”的一声弹出的声音。紧接着,他听见有两个人正沿着走廊朝他走去。
“这里面装着什么?”其中一名士兵操着一口美式德语说道。皮尔特还没来得及拉紧柜门,橱柜就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士兵们大喊一声,皮尔特听见他们拔枪上膛的声音。他们举着枪对着皮尔特,这回轮到他大叫起来。不一会儿,四个、六个、十个、十二个……一整支队伍的士兵们都围了过来,拔枪对准了这个藏在黑暗中的男孩。
“别伤害我!”皮尔特大喊着,他蜷缩起来,双手抱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他便能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求求你们,别伤害我!”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被几双手从黑暗中拽了出来,重新暴露在光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