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沉浸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是一种惬意的解脱。
手帕上的三点血渍
皮埃罗·费舍尔的父亲并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去,但他的母亲埃米莉却坚信,就是这场战争夺走了丈夫的生命。
皮埃罗才7岁,在巴黎,像他这样的单亲孩子还有很多。学校里,那个坐在皮埃罗前排的男孩,他已经有4年没见过母亲了,他的母亲和一个百科全书的销售员私奔了;那个住在祖父母烟草店里的浑小子,在学校他总是嘲笑皮埃罗个子小,还管他叫“小皮皮”。烟草店位于皮凯德拉莫特大街,浑小子的房间在二楼。他总是朝楼下的行人扔水球,但事后,他又拒不承认。
皮埃罗的家,在查尔斯弗洛凯大街附近的一套公寓里。楼下住着他最好的朋友安歇尔·布朗斯坦和他的母亲布朗斯坦太太。而安歇尔的父亲,两年前曾试图游过英吉利海峡,却不幸溺亡了。
皮埃罗和安歇尔的年纪相仿,他们的生日只相差几周时间。他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当一位妈妈小憩时,另一位妈妈就负责照顾这两位宝贝。不过,不同于其他兄弟,他们从不吵架。因为安歇尔先天失聪,所以兄弟俩很早就能用手语轻松交流。无须张口,只用灵巧的手指就能表达一切。他们甚至还为对方创造出了特别的手势代号。安歇尔比画出狗来代表皮埃罗,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这位朋友就像狗一样善良、忠诚。皮埃罗比画出狐狸来代表安歇尔,因为大家都说安歇尔是班上最聪明的男孩。当他们使用这些昵称时,他们的手势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一起在战神广场上踢足球,一起看书。他们亲密无间,安歇尔只让皮埃罗读他半夜在卧室写的故事。连布朗斯坦太太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想成为一名作家。
“这部分写得不错。 ”皮埃罗把一小沓纸递还给安歇尔,然后用手指在空气中比画着说,“我喜欢写马的部分,还有在棺木中发现黄金的部分。但这部分写得不太好。”他将另一叠纸递给安歇尔,继续比画着,“不过主要是因为你的字太潦草了,有的地方我没看懂……还有这个,”他一边挥动着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纸——像在游行似的——一边补充道,“这部分写得毫无逻辑。我要是你,就会把它扔进垃圾桶。”
“这只是一次尝试。”安歇尔比画道。他并不介意这样的批评,但有时也会为不太讨朋友喜欢的故事辩护。
“不。”皮埃罗摇了摇头,比画道,“这部分杂乱无序,你不要让任何其他人读到。不然,人们会怀疑你是不是疯了。”
皮埃罗承认,写故事看上去很有意思,但安静地坐下来写字,对于他来说太难了。通常,他会拿把椅子,坐在安歇尔对面,用手比画着自己编的故事,或是描述一些在学校遇到的恶作剧。安歇尔仔细地看着,然后替皮埃罗整理成文字。
“所以,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皮埃罗把安歇尔递给他的成稿读了一遍,然后问道。
“不,这是我写的。”安歇尔摇摇头,“但这是你的故事。”
母亲埃米莉很少提起皮埃罗的父亲,但皮埃罗对父亲的思念却从未停止过。三年前,这个叫威廉·费舍尔的男人还一直和妻儿生活在一起。1933年春天,皮埃罗刚过完4周岁生日。那年夏天,父亲却离开了巴黎。皮埃罗记得父亲个子很高。他曾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穿越大街小巷。父亲会模仿马的嘶鸣声,或突然加速,吓得皮埃罗一边大笑、一边惊叫。他教皮埃罗学德语,以此提醒儿子不要忘本。他还尽其所能地教皮埃罗用钢琴弹唱简单的歌曲。皮埃罗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父亲那样的成就——父亲演奏的民谣常常会让听众们泪流满面,特别是当他用亦柔亦刚的嗓音吟唱过往的憾事时。皮埃罗的音乐才华并不突出,好在他极具语言天赋,天赋弥补了缺憾:他可以自如地切换不同的语言,和父亲说德语,和母亲说法语。他在派对上的拿手好戏就是用德语唱《马赛曲》,然后用法语唱《德意志之歌》。不过,这样的小伎俩有时会惹得宾客们不高兴。
“别再这样做了,皮埃罗。”一天晚上,母亲对他说。某一天晚上,因为他的表演,邻里之间发生了点儿争执。“如果你想炫耀,就去学些别的把戏,杂耍、魔术、倒立。除了用德语唱歌,其他通通都可以。”
“用德语到底怎么了?”皮埃罗问。
“埃米莉,孩子说得没错。”父亲躺在角落的沙发上说。他已经喝了一晚上红酒。酒能让他从困扰已久的烦恼中解脱。“用德语到底怎么了?”
“威廉,你还想怎样?”她面对他,双手叉着腰。
“我还想怎样?难道要我一直容忍你的那些朋友侮辱我的国家吗?”
“他们没有侮辱你的国家。”她回答,“只是,这场战争的伤疤实在是太难抹去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在战乱中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来说。”
“但他们从不介意来我家做客,吃我家的东西,喝我家的红酒。”
等母亲回到厨房,父亲才把皮埃罗叫到身边,他用手抱着他的腰。“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直视着面前这个男孩说,“如果我们行动了,别忘了你的立场。即便你生在法国,长在巴黎,但你仍是个彻头彻尾的德国人。就和我一样。你必须牢记,皮埃罗。”
父亲有时会在半夜醒来。他的尖叫声回荡在公寓漆黑、空荡的走廊上。皮埃罗的小狗——达达尼昂,会被吓得从篮子里跳起,飞快地钻进主人的被窝里,在被单下瑟瑟发抖。男孩向上拉了拉被单,盖住自己的下巴。透过那面薄墙,他听见母亲在低声安抚着父亲,对他说现在在家呢,一切安好,有家人相伴。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噩梦罢了。
“不,那不是梦。”他曾听见父亲这样回答道。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夹带着一丝痛苦。“那是我的记忆。这比噩梦更糟糕。”
夜里,皮埃罗会醒来上厕所。有时,他会发现父亲坐在餐桌前,脑袋瘫软,趴在木质桌子上,好像对着身旁的空酒瓶在自言自语。无论几点了,男孩都会光着脚跑下楼,将空酒瓶扔到庭院的垃圾桶里。这样,第二天早上,母亲就不会察觉到了。通常,当他回去时,父亲已经起身了,不知怎么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对于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父子俩都绝口不提。
有一次,皮埃罗正准备执行这项深夜任务,却在湿漉的楼梯上滑倒了。他没有摔伤,手里握着的空酒瓶却摔碎了。当他站起时,一片玻璃扎进了他的左脚掌里。他咬着牙把玻璃碎片拔了出来。那瞬间,一大股血从伤口里涌了出来。当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公寓去寻找绷带,父亲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须为此负责。他给伤口消毒、包扎,然后让男孩坐下,并为自己醉酒的事情道歉。他擦了擦眼泪,告诉皮埃罗自己很爱他,并且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儿子的事了。
“爸爸,我也爱你。”皮埃罗说,“不过我最爱的,是那个把我背在肩上、假装自己是一匹马的爸爸。但我不喜欢那个坐在沙发上、不和妈妈说话的爸爸。”
“我也不喜欢。”父亲静静地说,“但有时我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所以我才会喝酒。酒能帮我忘掉烦恼。”
“忘掉什么烦恼?”
“战争。那些我所见的,”他闭上眼,仿佛耳语一般,“还有我所做的事。”
皮埃罗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做了什么?”
父亲朝他微微笑了笑,带着哀伤。“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他说,“你能理解的,对吧?”
“是的,爸爸。”皮埃罗说。虽然他并不太懂父亲的言外之意,但这听起来十分英勇。“我也要成为一名士兵,如果这能让你感到骄傲。”
父亲看着儿子,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只要你确定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就好。”
此后的几周,父亲说戒酒就戒酒了,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了。当父亲口中的“阴霾”再次来袭,他又开始酗酒了。
父亲在附近一家餐馆当服务生,工作时间是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下午6点还去一次,因为餐馆还有晚餐服务。有一次,父亲怒气冲冲地回了家。他说,今天有个“若弗尔爸爸”来餐馆吃午饭,就坐在他服务的区域,但他拒绝为这个人服务。老板亚伯拉罕斯先生就说:如果他不为这个人服务,就马上回家,别再回来。
“若弗尔爸爸是谁?”皮埃罗问,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那场战争中的一位大将军。”妈妈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抱起一堆衣服,放在她身旁的熨衣板上。“他是我们的英雄。”
“是‘你们’的英雄。”爸爸说。
“别忘了,你娶了一个法国女人。”妈妈转过头来,满脸怒容。
“因为我爱她。”爸爸道,“皮埃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第一次见到你妈妈的故事?那是大战结束后的几年。一次午休,我按照约定去看妹妹碧翠丝。我到了她工作的百货商场,看到她正在和一位新来的服务生说话。那是个害羞的女孩,刚工作不到一周。我看了她一眼,就立刻确定,这就是我想娶的女孩。”
皮埃罗笑了,他喜欢父亲说这样的故事。
“我张了张嘴,但说不出任何话来。我的大脑好像休眠了一样。我只能呆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爸爸今天怪怪的。”回忆起往事,母亲也笑了。
“碧翠丝只好把我推醒。”爸爸一边嘲笑着自己当年的愚笨,一边说道。
“要不是碧翠丝,我一定不会答应和你约会的。”母亲补充说,“她劝我试试,还说你只是看起来傻。”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碧翠丝姑妈?”皮埃罗问。这些年来,他会偶尔听到碧翠丝姑妈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她从未登门拜访,也从未给家里写过信。
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散去了。
“因为我们不去见她。”他严肃地说。
“为什么不去?”
“别问了,皮埃罗。”他说。
“听爸爸的话,别再问了,皮埃罗。”母亲重复道。她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就是我们之所以躲在这间屋子的原因。我们把我们所爱之人推开,我们对关键的问题避而不谈,还有,我们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
就这样,原本一场愉快的对话不了了之。
“他像猪一样能吃。”几分钟后,父亲开口说。他蹲下身来,注视着皮埃罗,双手握拳。“我是说那个霞飞爸爸。他自顾自地啃着玉米棒时,就像一只老鼠。”
父亲开始日复一日地抱怨工资太低,抱怨亚伯拉罕斯夫妇总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差遣他,还抱怨巴黎人给的小费越来越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钱。”他抱怨道,“他们都太吝啬了。尤其是那些犹太人,给的小费最少,却又总是来吃饭,说什么亚伯拉罕斯夫人做的鱼冻饼和土豆饼是全西欧最好吃的。”
“安歇尔就是犹太人。”皮埃罗静静地说。他经常看到安歇尔和他的母亲一起去教堂。
“安歇尔是好人。”爸爸低声说,“每一筐好苹果里都有一个烂苹果,反之亦然——”
“我们没钱,”母亲打断他,“是因为你把钱都花在了喝酒上。还有,你不应该这么说我们的邻居。还记得——”
“你以为这是我买的?”父亲问。他捡起一瓶酒,把标签转向她——这是餐厅的招牌酒。“你妈妈有时真是太天真了。”他用德语对皮埃罗补充了一句。
尽管如此,皮埃罗还是很喜欢和父亲相处的时光。父亲每个月都会带他去一次杜伊勒里公园。道路两旁有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父亲总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并解释它们的季节变化。父亲告诉他,自己的父母都是狂热的园艺家。他们热爱和土地有关的一切。“但毫无疑问,他们到最后一无所有。”他补充说,“他们的农场被人夺走了,所有的劳动成果都被毁了。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回家的路上,父亲会在街边小摊上买两份冰激凌。当皮埃罗手里的那份掉到地上时,他会把自己的那份给儿子。
每当家里发生争吵时,皮埃罗就会努力回想这些往事。然而几周后,在家里的前门廊爆发了一次争吵。有一些邻居讨论起了政治——不过,这次不是那群反对皮埃罗用德语唱《马赛曲》的邻居。他们激烈地讨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一些旧账被翻了出来。邻居们离开后,皮埃罗的父母却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如果你再这样喝下去,”母亲哭喊道,“酒精会让你说出更糟糕的话!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让人失望吗?”
“我只是想借酒消愁罢了!”父亲大吼道,“对于我见到的事,你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理解那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感受!”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母亲边说,边走近父亲。她挽起男人的手,说道:“威廉,我知道这些事情让你很痛苦,但也许是因为你从来不肯理智地谈论它们。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些痛苦,说不定……”
埃米莉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威廉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打了母亲)。父亲第一次这样做,是在几个月前,虽然事后,他发誓绝不再犯,但他屡次违背诺言。埃米莉十分沮丧,但她总能找到理由原谅丈夫的行为,当她发现儿子在卧室里目睹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后大哭起来,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能怪他。”母亲说。
“但他伤害了你。”皮埃罗说,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趴在床上的达达尼昂看了一眼皮埃罗,又看了一眼母亲。它跳下床,用鼻子在皮埃罗的身边蹭了蹭。每当皮埃罗心情不好时,这只小狗总是能马上察觉到。
“他生病了。”埃米莉用手抚着脸说,“我们爱的人生病了,我们应该帮助他,让他尽快好起来。但前提是他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但如果他不愿意……”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皮埃罗,我们搬走好不好?”
“我们三个人吗?”
她摇了摇头,说:“不,只有你和我。”
“那爸爸怎么办?”
母亲叹了口气。皮埃罗看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皮埃罗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五月一个温煦的清晨。那时,他刚过完4岁生日。厨房里到处都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空酒瓶。父亲一边用手捶着头,一边大喊着“他们在那儿!他们全都在那儿!他们来找我复仇了!”之类的话。皮埃罗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父亲从碗柜里拿出盘子、杯子和碗,将它们摔了个粉碎。母亲用双臂拦住他,并恳求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他扇了她一耳光,嘴里喊着些不堪入耳的话。皮埃罗捂着耳朵,和达达尼昂一起跑进了房间,藏在了衣柜里。皮埃罗全身颤抖,强忍着泪水,因为他知道达达尼昂不想看到他有一点儿不开心。小狗呜咽着、蜷缩着躲进了男孩的怀里。
皮埃罗在衣柜里躲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当他从衣柜里出来时,父亲已经不见了。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她的脸上有些瘀青,还有些血迹。达达尼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下头舔着她的耳朵,试图叫醒她。
皮埃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鼓起所有勇气跑到楼下安歇尔家。他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一直指着楼梯。布朗斯坦太太透过天花板已经听见了楼上的动静,但她不敢妄加干涉。皮埃罗一来,她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楼。
皮埃罗和安歇尔面面相觑。一个说不出,一个听不见。皮埃罗发现身后有一沓纸。他走过去,坐下来,开始阅读安歇尔的新作品。他发现,沉浸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是一种惬意的解脱。
接下来的几周,父亲杳无音信。皮埃罗既渴望、又害怕父亲回家。直到一天早晨,父亲的死讯传来。据说,他扑倒在一趟从慕尼黑开往彭茨贝格的火车下,自杀了。彭茨贝格是父亲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听到这个消息,皮埃罗回到房里,锁上门,看着正在床上打盹儿的小狗,异常平静地说道:
“爸爸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达达尼昂。”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以我为荣。”
后来,亚伯拉罕斯夫妇给埃米莉提供了一份餐厅侍者的工作。在布朗斯坦太太看来,这份工作并不体面——这不过是让埃米莉接替亡夫生前的工作而已。但埃米莉知道,她和皮埃罗都需要钱,于是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皮埃罗放学回家会经过那家餐馆。每天下午,当店员们来来回回地忙碌时,皮埃罗就待在楼梯下的小屋子里画画和读书。休息时,店员们会谈论遇到的顾客,有时也会跟皮埃罗开玩笑。而亚伯拉罕斯太太总是会给他端上一碟当天的特色套餐,以及一小碗冰激凌。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从4岁到7岁,每天下午,当母亲在楼上忙活时,皮埃罗就坐在那间小屋子里。虽然他从未提过父亲,但他每天都会想象父亲站在那儿的情景:早晨换上工作服;收工时清点小费。
多年以来,皮埃罗每当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都不免思绪万千。父亲的离开让人悲伤,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充满了幸福。他还有许多朋友,而且上了一所令人满意的学校。巴黎一片欣欣向荣,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活力。
1936年埃米莉生日,本该是高兴的一天。但那天却成了一场悲剧的开始。那天晚上,布朗斯坦太太和安歇尔端着一个小蛋糕,上楼为埃米莉庆祝生日。当皮埃罗和他的朋友大口啃着第二块蛋糕时,母亲相当反常地咳嗽起来。起初,皮埃罗以为母亲只是噎着了,但咳嗽持续了很久,直到她喝了布朗斯坦太太递过来的水,咳嗽才渐渐停止。她逐渐缓过来了,但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用手按着胸口,似乎正受疼痛折磨着。
“我没事。”她的呼吸开始平复,“就是着凉了,没什么大碍。”
“但是,亲爱的……”
布朗斯坦太太的脸色很苍白,她指着埃米莉攥在手上的那块手帕。皮埃罗瞥了一眼,当他看到手帕上的三点小小的血渍时,大吃了一惊。母亲也盯着血渍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她将双手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捋了捋裙子,勉强笑了笑。
“埃米莉,你真的没事吗?”布朗斯坦太太也站起来。
皮埃罗的母亲迅速点了点头。“真的没事。”她说,“也许只是喉咙感染了。我现在有些累,也许我该去睡觉了。谢谢你们为我准备的蛋糕,你们想得太周到了。但是,能不能请你和安歇尔……”
“没问题,没问题。”布朗斯坦太太回答道。她轻轻地拍着自己儿子的肩膀,着急地准备离开。皮埃罗从未见过布朗斯坦太太着急成这样。“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就踩几下地板,我立刻就上来。”
母亲那晚没再咳嗽,之后的几天也是如此。但后来,在餐厅工作时,她却突然晕倒了。她被送到楼下,当时皮埃罗正在和其他服务员下着象棋。这一次,她面色惨白,手帕上全是血,汗珠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滑落。蒂博医生赶到了,见状立即叫来了一辆救护车。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躺在巴黎主宫医院的病床上,接受医生的仔细检查。主治医生们窃窃私语。他们压低音量,语气间充满焦虑。
那晚,皮埃罗住在布朗斯坦家。他和安歇尔分头睡,达达尼昂则趴在地上打起鼾来。他非常害怕。他本可以向朋友倾诉今天发生的一切。但在黑漆漆的夜里,他的手语再好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一周,他每天都去探望母亲。母亲的呼吸似乎一天比一天困难。那个周日下午,只有皮埃罗一人守在她的病床前。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完全停止。她原本紧握着皮埃罗的手渐渐松开,然后头滑向一侧。她的双眼是睁开的,但皮埃罗知道,她走了。
皮埃罗镇定地坐了几分钟,然后,静静地将病床旁的窗帘拉上。他再一次坐回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不愿离开。
最后,一位年长的护士来了,她看着已经离开的埃米莉,告诉皮埃罗,她需要将埃米莉移送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为她准备安葬。
皮埃罗忍不住大哭起来。他以为妈妈永远不会离开的,他紧紧地抱住母亲的遗体。护士试着安慰他。过了许久,他才冷静下来,但他心如刀绞。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伤痛。
“我想让她带着这个一起走。”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父亲的照片,放在母亲的身旁。
年长的护士点点头,她保证会让这张照片一直留在埃米莉身边。
“你还有其他家人吗?我帮你把他们叫来。”她说。
“没了。”皮埃罗摇摇头。他不敢抬起头看她,生怕会从她眼里看到怜悯或淡漠。“没了。他们都不在了,我没有家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了。”
橱柜里的勋章
西蒙妮·杜兰德和阿黛勒·杜兰德只相差一岁,都未婚,还彼此看不惯。然而姐妹俩却有着天壤之别。
姐姐西蒙妮,个子高得惊人,甚至能俯视大部分男性。她皮肤黝黑,有着深褐色的双眸。她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艺术家的灵魂,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沉醉于音乐之中,一连弹上好几个小时的钢琴。阿黛勒却截然不同。她身材矮小,却总是穿着一双平底鞋。她面色枯黄,走路一摇一摆,像极了一只鸭子。她十分活跃,是两姐妹中的社交能手,但却没有任何音乐细胞。
姐妹俩在一所巨大的公寓里长大。这所公寓距离巴黎南部的城市——奥尔良8英里 。说起这座城市,人们便会想起圣女贞德。五百年前,她曾解了奥尔良之围。小时候,姐妹俩总觉得自己出生于法国最大的家族。因为,公寓里住了近五十个孩子。最小的才出生几周,最大的有17岁了。他们住在第三层到第五层的宿舍里。有的孩子友好和善;有的暴躁易怒;有的性情羞涩;有的横行霸道。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孤儿。无论是他们睡前聊天儿的声音,还是清晨跑动的声音,抑或他们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赤脚小跑而发出的尖叫声,即使是在一楼的家庭宿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西蒙妮与阿黛勒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她们却莫名觉得难以融入这一群体。直到姐妹俩长大后,她们才真正明白这种感受。
杜兰德夫妇是姐妹俩的亲生父母。他们在婚后建立并经营了这所孤儿院,他们一直坚持严格的孤儿接纳政策。夫妇俩去世后,姐妹俩便接管了孤儿院。她们无私地照料着这些被遗弃在人间的孩子。不仅如此,她们还一改往日严苛的政策。
“我们十分愿意接纳那些没人照料的孩子,”她们宣称,“无论肤色、种族和信仰。”
出乎意料的是:西蒙妮和阿黛勒几乎形影不离。她们每天会一起在庭院里散步,检查花坛的情况,并给园丁一些指导。除了外貌,姐妹俩的明显差异在于:从白天醒来到夜晚入眠,阿黛勒似乎总是滔滔不绝;但西蒙妮却寡言少语。即便张口,也只是吐出寥寥几个字,好像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消耗能量,都珍贵得不能浪费一样。
在母亲去世近一个月后,皮埃罗见到了杜兰德姐妹。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着新围巾——那是布朗斯坦太太前一天下午在拉菲德百货买给他的临别礼物。他要在奥斯特里茨车站搭乘离开的火车。布朗斯坦太太、安歇尔和达达尼昂都来为他送别。皮埃罗每迈出一步,心情就低落一分。他还没有走出妈妈离世带来的痛苦。那时的他既害怕又孤单,他多希望自己还有达达尼昂能与他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啊!其实,葬礼结束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住在安歇尔家。安息日那天,安歇尔和布朗斯坦太太要去教堂,他请求与他们一同前往。但布朗斯坦太太说,他最好别去,他可以带着达达尼昂到战神广场逛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一天下午,布朗斯坦太太带一位朋友来家中做客。皮埃罗无意中听到了那位客人说:她有一位表亲,最近领养了一个异教徒的孩子,那个孩子很快就融入了大家庭。
“问题不在于他是异教徒,鲁思。”布朗斯坦太太说,“问题是,我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他。你也知道,我并不富裕,李维留给我的并不多。噢,表面上我过得还不错,我也努力过生活,但寡妇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我必须为安歇尔着想。”
“当然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那位女士说,“但就没有别人能……”
“我试过了,相信我,我和我能想到的所有人都谈过了。那你意下……”
“恐怕不行,真对不起。我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再说,犹太人在巴黎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不是吗?最好把这男孩送给和他家庭背景相似的人家。”
“也许你说得对。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你当然应该问。你是在尽力为那个男孩着想。这就是你呀!这就是‘我们’呀!事已至此,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今晚吧。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皮埃罗回到安歇尔的房间。他用字典查了查“异教徒”这个词,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明白刚刚那段对话的真正含义。他坐在那儿许久,两手来回抛掷安歇尔挂在椅子后面的那顶圆顶小帽。布朗斯坦太太来房间和他说话时,这顶圆顶小帽正戴在他的头上。
“快摘下来!”布朗斯坦太太厉声说道。她走上前,一把扯下那顶帽子,把它放回原位。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布朗斯坦太太厉声斥责。“以后不许再玩这样的东西。它不是玩具,它很神圣的。”
皮埃罗一言不发,他感到既尴尬又不安。他不能去教堂,不能戴他最好朋友的帽子。很显然,他在这儿并不受欢迎。当布朗斯坦太太告诉皮埃罗她要送他去孤儿院时,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对不起,皮埃罗。”布朗斯坦太太向皮埃罗解释完一切以后说,“但这家孤儿院的声誉不错。我相信你会喜欢那儿的。也许不久后,你就会被一户好人家收养。”
“那达达尼昂怎么办?”皮埃罗低头看了看这只还在地上酣睡的小狗。
“我们可以照顾他。”布朗斯坦太太说,“他喜欢骨头,对吗?”
“他爱吃骨头。”
“好的,多亏了亚伯拉罕斯先生。他说他每天都会免费给我一些骨头,因为他和他的妻子非常欣赏你的母亲。”
皮埃罗继续沉默着。他知道假如命运相反,妈妈一定会收留安歇尔。无论布朗斯坦太太如何解释,这件事一定与他是异教徒的事实有关。现在,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生活。他感到很悲伤,安歇尔和达达尼昂还可以相互依靠,但他却是一个人。
离别的那个上午,皮埃罗比画着。但愿我不会把它忘了。当时,布朗斯坦太太正在给他买单程票,而他和安歇尔在候车厅等着。
你刚刚说你希望自己不会变成一只老鹰。安歇尔一边大笑着,一边重复着刚刚皮埃罗比画的手势。
看见了吧?皮埃罗比画道。我真的有些忘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娴熟且准确无误地比画出每一句话。
不,你没忘。你只是还在学习中,仅此而已。
你的手语比我的好多了。
安歇尔笑了。我别无选择。
蒸汽从火车烟箱的阀门中翻滚而出的声音传来,列车员刺耳的哨声接连响起。皮埃罗转过身来,那一声声急促的离别召唤让他焦虑得有些反胃。当然,对于这段旅程,他同时有些兴奋,因为此前他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但他又希望这段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因为他害怕在旅途终点等待他的那个未知的世界。
我们可以写信,安歇尔。皮埃罗比画道,我们一定不能失去联系。
每周都要通信。
皮埃罗用手势比画出狐狸,安歇尔比画出狗。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两个手势,想以此作为友谊长存的象征。皮埃罗快要离开时,他们本想给彼此一个拥抱,但周围人很多,他们有些难为情。于是,他们用握手替代了拥抱。
“再见,皮埃罗。”布朗斯坦太太说。她低下头,亲了亲皮埃罗。但轰鸣的火车和喧闹的人群使得皮埃罗几乎听不见她说的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对吗?”皮埃罗注视着她说。“你不喜欢异教徒,也不喜欢和异教徒住在一起。”
“你说什么?”她绷直了身子,诧异地问道,“皮埃罗,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从没那么想过!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看看我们被冠以的称呼,还有人们对我们的怨恨,你一定能感受到这里的人们对犹太人的态度正在发生改变。”
“但如果我是犹太人,你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和你们在一起。我知道你会这样。”
“你错了,皮埃罗。我只是考虑到你的安全和……”
“请各位上车!”列车员大声喊道,“这是最后一遍广播!请各位上车!”
“再见,安歇尔。”皮埃罗说完,便转身踏进了车厢。
“皮埃罗!”布朗斯坦太太哭喊道,“快回来!让我解释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皮埃罗没有回头。他知道,他的巴黎时光就此结束了。他关上了身后的门,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步入全新的生活。
不到一个半小时,乘务员轻轻拍了拍皮埃罗的肩膀,并指着映入眼帘的教堂尖塔说:“马上就到了。”又指了指布朗斯坦夫人在他的领子上贴的那张纸。纸上用黑色大写字体写着他的名字——皮埃罗·费舍尔,还有他的目的地——奥尔良。“你的目的地到了。”
皮埃罗咬咬牙使劲地把自己的小行李箱从座位下拖了出来。列车进站后,他便走向车门。他踏上站台,引擎的蒸汽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谁在等他。刹那,他感到十分不安。没人出现怎么办?谁来照顾他?毕竟,他只有七岁,没有钱买回程的票。他怎么填饱肚子?要去哪儿睡觉?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面色涨红的男人。男人弯下腰,撕下皮埃罗领子上的标签,凑近看了看,便把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跟我走吧。”说完,他便径直走向一辆马车。皮埃罗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走呀!”他转过身看着皮埃罗,“我的时间可比你的值钱。”
“你是谁?”皮埃罗问。他并不愿意跟这个男人走,万一被卖去农场当苦力怎么办。安歇尔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就是关于一个被卖去当苦力的小男孩。故事里人物的结局都很悲惨。
“我是谁?”那个男人一边自问道,一边嘲笑男孩的鲁莽提问,“我是那个在你不听话时,揍你的人。”
皮埃罗瞪大了双眼。到奥尔良不一会儿,他就受到了暴力威胁。他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坚决地摇着头说:“对不起,我不会和陌生人走的。”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不是陌生人了。”男人说。他笑了,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他五十多岁,样子有些像餐厅老板亚伯拉罕斯先生。不过,他的胡子看起来有好几天没刮了,衣服破旧、脏乱又不合身。“你是皮埃罗·费舍尔,对吧?反正你领子上的便签是这么写的。是杜兰德姐妹让我来接你的。我的名字叫胡博尔。我时不时为杜兰德姐妹干些零活,所以有时我会来火车站接那些独自前来的孤儿,仅此而已。”
“噢,”皮埃罗终于站了起来,他说,“我还以为她们会自己过来接我。”
“然后让那些小怪物满屋子乱跑?不太可能。如果真那样,等她们回去时,那里一定就是一片狼藉了。”男人走向前,提起皮埃罗的箱子,语调微微扬起。“其实那里一点儿也不可怕。”他说,“那是一个好地方。杜兰德姐妹俩都很善良。所以……你想好了吗?愿意跟我走吗?”
皮埃罗环顾四周,火车早已离开。目所及处除了田野,还是田野。他知道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好吧。”他说。
不到一个小时,皮埃罗就坐在一个干净整齐的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有两扇巨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杜兰德姐妹上下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一件正待出售的物品。
“你多大啦?”西蒙妮戴上眼镜,仔细打量着他。问毕,又把眼镜摘下,挂在脖子上。
“我7岁了。”皮埃罗说。
“你的样子太小了,看起来不像7岁。”
“我一直是这样。”皮埃罗回复道,“但总有一天我会长大。”
“真的吗?”西蒙妮有些疑惑地说道。
“7岁,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可爱。”阿黛勒拍拍手,笑着说道,“他们总是天真快乐,对世界充满幻想。”
“亲爱的,”西蒙妮打断她,握着她的手臂说,“这孩子的母亲刚刚过世。我们应该考虑考虑他的感受。”
“噢,当然,当然。”阿黛勒说。她的神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你现在一定还很难过。失去至亲的感觉真的很糟糕。真的,我们都能理解。我刚刚的意思只是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讨人喜欢。当你到了十三四岁时,就容易变得无礼。但我相信你不会这样的。我打赌你一定会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亲爱的。”西蒙妮静静地重复道。
“抱歉。”阿黛勒说,“我又失言了,对吗?那我换个话题吧。”她清了清嗓子——像是面对一屋子不守规矩的工人——开始发表演讲:“我们非常欢迎你的到来,皮埃罗。我相信你的到来,对于孤儿院这个温馨的小家庭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的天!你还是个英俊的孩子!你有一双格外清澈的蓝眼睛。我之前养的那只西班牙猎犬也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当然,我不是拿你和一只狗做比较,这样太失礼了。我是说,你让我想起了它,仅此而已。西蒙妮,皮埃罗的眼睛难道没让你想起卡斯珀吗?”
西蒙妮扬起眉毛,打量了男孩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噢!但它们真的很像,真的很像!”阿黛勒大声说道。她欣喜若狂的表现让皮埃罗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以为那只死去的狗化作人形又回到她的身边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上。”她的神情再次变得肃静,“关于你母亲去世的事,我们感到非常难过。据我们所知,她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支撑起了全家,一个人承担了很多生活的疾苦。当你最需要她时,她却被死神带走了,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但我敢保证她真的非常爱你。对吧,西蒙妮?你一定也认为费舍尔太太很爱皮埃罗对吧?”
西蒙妮正专注写下皮埃罗的详细信息,包括他的身高和身体情况等。她抬起头,说道:“天底下几乎所有母亲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这是明摆的事。”
“还有你的父亲,”阿黛勒接着说,“他几年前也去世了,对吧?”
“是的。”皮埃罗回答。
“那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了。噢!我记得,我父亲还有一个妹妹。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也从没来过我家做客。她也许都不知道我还活着,更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噢!怎么会这样!”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皮埃罗问。他开始注意四周展览的照片和画作。他看见书桌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分别坐在两把间隔很远的椅子上,他们表情十分严肃。这不免让皮埃罗猜测:照片拍下时,他们或许正在吵架。显然,他们是杜兰德姐妹的父母。书桌的另一角上摆着另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位小女孩中间站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她们轻轻地牵着那个男孩的手。墙上还挂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身着法国军装、留着细胡子的男人。这是一张侧面照,从它悬挂的角度看去,这个年轻的男人似乎正惆怅地注视着窗外的花园。
“许多孤儿在一两个月内就会被不错的人家领养。”阿黛勒说。她在长沙发上坐下,并示意皮埃罗可以坐在她身旁。“有许多善良的男女渴望组建自己的家庭,但却不被上帝眷顾,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有些人仅仅只是出于善良或博爱,也会再领养一个孩子。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善良,皮埃罗。”
“也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西蒙妮坐在书桌前,低声补充道。皮埃罗惊讶地看向她,但她却没有抬头。
“有的孩子来到这儿仅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就被领养了。”阿黛勒无视她姐姐的评论,继续说道,“当然有的孩子在这儿待的时间会更久一些。但有一次,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小男孩上午刚到这儿,午饭时就被领走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完全了解他。是吧,西蒙妮?”
“不是。”西蒙妮说。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记得了。”
“好吧,这不重要。”阿黛勒说,“重点是,没人能预测一个人被领养的时间。也许我刚刚说的那些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皮埃罗。”
“现在已经快5点了。”他回答道,“今天快过完了。”
“我只是想说……那有多少是一直没被领养的?”他问。
“啊?你说什么?”
“有多少小孩子一直没有被领养?”他重复道,“有多少人一直在这儿生活,直到他们长大?”
“哦……”阿黛勒脸上的笑容微微散去,她说,“这个数字难以统计。当然,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但我相信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事没理由会在你身上发生,有哪个家庭会不愿意收养你呢!现在不要担心这些了。不管你待在这儿的时间是长是短,我们都会尽可能地让你过得开心。现在的重点是你安顿下来,交一些新朋友,这样就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了。你可能听说过一些发生在孤儿院的恐怖故事,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不少喜欢说恐怖故事的坏蛋。比如那个讨厌的英国人——狄更斯先生,他的小说让所有孤儿院名誉扫地。但你放心,我们这里从成立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我们为你们营造的是快乐的家园。如果你突然感到害怕或者孤单,只管来找西蒙妮,或者来找我。我们都很乐意帮你。对吧,西蒙妮?”
“你会经常看到阿黛勒的。”西蒙妮回答。
“我要睡在哪儿?”皮埃罗问,“我有自己的房间吗?”
“噢,并没有。”阿黛勒说,“就算是西蒙妮和我都没有自己的房间。这里可不是凡尔赛宫!在这里,大家住的是宿舍。当然,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是分开的,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每一间宿舍有十张床铺。但你要住的那间加上你只有七个人,会比较安静。你可以挑一张空床,但选定了就不能更改。这能减轻打扫的工作量。你每周三晚上可以洗一次澡。不过,她身子微微前倾,嗅了嗅说,“你最好今晚也洗个澡,洗掉从巴黎带来的灰尘和在火车上沾上的污垢。亲爱的,你身上已经有些异味儿了。我们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接着就吃早点、上课。吃过午餐后再上一会儿课,之后是游戏、晚餐,最后就是上床就寝。皮埃罗,我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我们也会尽全力帮你找到好人家。这就是我们工作的乐趣所在。你到这儿来我们十分开心,你要离开我们更会欢送你。是吧,西蒙妮?”
“没错。”西蒙妮说。
阿黛勒站起身来,让皮埃罗跟随她参观孤儿院。皮埃罗走出房门的瞬间,他注意到小玻璃橱柜里摆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走近橱柜,把脸贴在玻璃上,眯着眼想要看清它。这是一个铜制勋章。勋章用红白相间的编织绳挂起,中间刻着人像,下面夹着一支铜棒,上面刻着“自愿参军”的字眼儿。橱柜的最底层立着一支蜡烛和另一张细胡子男人的照片。这张照片更小,照片里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对着一趟刚出站的列车挥手。他立刻认出了那个站台,那就是他今早从巴黎出发的站台。
“这是什么?”皮埃罗指着这枚勋章问道,“还有,照片里的人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西蒙妮突然站起身来说。皮埃罗转过身,他看见了西蒙妮严肃的神情,他感到有些不安。“从今以后,你不许乱动,连碰都不许碰它!阿黛勒,快把他带回房间。立刻!马上!”
一封朋友的来信和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孤儿院的生活并没有阿黛勒·杜兰德形容的那么好。这里的床板很硬,被褥很薄。寡淡无味的食物通常都供应充足;而美味的食物却总是供不应求。
皮埃罗尽可能地结交朋友,但那并不容易。因为其他的孩子互相已经十分熟络,他们的圈子并不轻易向新来的孩子开放。孤儿院里有一群爱看书的孩子,但他们没有让皮埃罗加入。因为,他们读的那些书,皮埃罗并没有读过。还有一群孩子,几个月内他们一直在附近森林中搜集木头来搭建微型村庄。但他们摇摇头同样拒绝了皮埃罗,原因是皮埃罗分不清斜角规和短刨,他们不能允许皮埃罗毁掉大家辛勤劳作的成果。另外,还有一群孩子,每天下午在操场上踢足球。他们用最喜欢的国家队球星的名字给自己取绰号——库尔图斯、梅特勒、迪尔夫。这些孩子允许皮埃罗当一次他们队的守门员。但皮埃罗个子不够高,无法跳起扑救高吊射门,可其他的位置都已经有了固定人选。当皮埃罗队以11:0的比分输掉比赛后,他们也拒绝了他。
“抱歉,皮埃罗。”他们说,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儿道歉的意味。
大部分时间里,他只和一个叫作乔瑟特的女孩待在一起。女孩比他大一两岁。三年前,乔瑟特的父母在图卢兹附近的火车事故中去世。之后,她便被送到了孤儿院。她已经被收养过两次了。但最终她却像一个不满意的包裹,被退回了孤儿院。因为这些人家觉得她“太具破坏性”了。
“第一对夫妇真可怕。”一天清晨她和皮埃罗一起坐在树下说道。他们的脚趾浸在露水打湿的草坪里。“他们不肯叫我乔瑟特,还说想要一个叫作玛丽·路易斯的女儿。第二对夫妇只想要个免费的用人。他们使唤我扫地、洗盘子,从早到晚,就像灰姑娘一样。所以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他们才把我送回来。说实话,我更喜欢西蒙妮和阿黛勒。”她补充道,“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愿意被收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非常喜欢现在的生活。”
还有一个叫雨果的男孩,他是这座孤儿院出了名的恶霸。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孤儿院,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大家都说,他是所有孤儿中最有地位的,同时也是最吓人的一个。他留着及肩的长发,和皮埃罗住在同一间宿舍里。皮埃罗刚到这儿就犯了一个错误——他选择了雨果旁边的床位。他恼人的鼾声使得皮埃罗不得不将自己深埋在被子里,奢望这床薄棉被可以阻挡那些噪声。他甚至还试过将撕成片的报纸塞进耳朵里。西蒙妮和阿黛勒从来没有将雨果交给别人领养。当那些夫妇来孤儿院挑选孩子时,他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洗脸,也不换上干净的衬衣,从来不像其他的孤儿那样对着这些大人微笑。
大部分时间,雨果都在走廊里闲逛,物色可以欺凌的对象。瘦小的皮埃罗显然沦为了他欺凌的对象。欺凌的方式有好几种,但大多低级无趣。有时,雨果会等到皮埃罗睡着以后将他的左手伸进一碗温水中——这会让皮埃罗做出那件他在三岁时就停止做的事情——尿床。有时在课堂上,皮埃罗想要坐下,雨果会抓起座椅靠背,让皮埃罗不得不一直站着,直到老师责备他。有时,他会在皮埃罗洗完澡后把他的浴巾藏起来,皮埃罗只能红着脸跑回宿舍,并忍受宿舍里其余男孩对他的嘲笑和指点。有时,雨果会采取一些简单粗暴的方式——等皮埃罗走到拐弯处,跳到他身上,扯他的头发,打他的肚子。一番欺凌后,皮埃罗的衣衫破烂了,并且鼻青脸肿的。
“这是谁干的?”一天下午,阿黛勒发现了独自坐在湖边的皮埃罗,仔细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口后,问道,“皮埃罗,暴力欺人,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
“我不能告诉你。”皮埃罗头也不抬地说。他不想打小报告。
“但你必须告诉我,”她坚持说,“不然我没法帮你。是劳伦特吗?他曾经因为类似的事惹上麻烦。”
“不,不是劳伦特。”皮埃罗摇摇头说。
“那是西尔维斯特?”她问,“那孩子总是没安好心。”
“不,”皮埃罗说,“也不是西尔维斯特。”
阿黛勒将目光从皮埃罗身上移开,长叹了一口气。“那是雨果,对吧?”沉默许久后,她开口说。她意味深长的语气让皮埃罗明白,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是雨果,但她却总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皮埃罗什么也没说,用右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卵石,然后看着它们滚向岸边,最终消失在水面。“我可以回宿舍吗?”他问。
阿黛勒点点头。他穿过花园回到宿舍。他知道,这一路上她都注视着他。
第二天下午,皮埃罗和乔瑟特在庭院里散步,想寻找几天前他们偶遇的青蛙家族。皮埃罗向乔瑟特提起那天上午收到的安歇尔的来信。
“那封信里说了什么?”乔瑟特问。她十分好奇,因为她从没收到过任何信件。
“嗯,他正在照顾我的狗,达达尼昂。”皮埃罗回答说,“所以他和我说了些关于达达尼昂的事。他还提到我长大的街区的近况。那附近发生了一场骚乱,我很庆幸我避开了它。”
一周以前,乔瑟特就看到了有关这场骚乱的报道。上面宣称所有犹太人都应该被砍头。后来,越来越多的报纸开始刊登文章谴责犹太人并打算将他们赶走。这些文章她特意读过。
“他还给我寄了一些他写的故事,”皮埃罗继续说,“因为他想要成为——”
话没说完,雨果和他那两个喽啰——杰拉德和马克就拎着木棍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哟!瞧瞧这是谁啊?”雨果边说笑着边用手背擦去那一长串恶心的鼻涕,“这不就是那夫唱妇随的小两口——费舍尔夫妇吗?”
“滚开!雨果。”乔瑟特边说,边试着从侧面绕开他,但他跳到她跟前,摇摇头,并将手里的木棒在胸前摆成X形。
“这是我的地盘,”他说,“任何人闯入我的地盘都要罚款。”
乔瑟特长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这群男孩居然这么烦人。她双手抱臂,直勾勾地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皮埃罗却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要是这群人从来没出现过,那该多好啊!
“好吧,”她说,“罚多少?”
“五法郎。”雨果说。
“那就先欠着。”
“那我就得收利息。每拖延一天,多交一法郎。”
“好吧,”乔瑟特说,“等累积到一百万时再告诉我吧,到时我让银行直接给你转账。”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雨果翻了翻白眼,说道。
“肯定比你聪明。”
“说得跟真的似的。”
“她就是比你聪明。”皮埃罗说,他觉得自己最好说点儿什么,否则就会像个懦夫一样。
雨果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看他。“哟!站出来给自己女朋友撑腰啦,费舍尔?”他问。“你可真爱她啊!是吧?”说完,他在空气中模仿起亲吻的声音,然后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在身体两侧来回抚摩。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多荒唐吗?”乔瑟特问。皮埃罗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他知道激怒雨果并非上策。他们的冒犯让雨果面色难堪。
“别给我耍小聪明。”雨果伸出手,用木棍的一梢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你难道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哈!”乔瑟特提高音调,“你觉得这是你的地盘?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肮脏的犹太人能掌管些什么吧?”
雨果的神情有些失落,他既困惑又失望地皱着眉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问,“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雨果。”她一边朝他挥挥手,一边说,“你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对吧?因为这是你的本性。当一只猪咕哝叫时,我又怎么会感到意外呢?”
皮埃罗眉头紧锁。所以,雨果也是犹太人?乔瑟特说的话本会让他发笑,但他想起原来班上的那些男孩,也曾对安歇尔说过那些令他无比沮丧的话。
“你知道雨果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头发吗,皮埃罗?”乔瑟特转过头看他问道,“那是因为他头上长了一对犄角。如果把头发剪了,我们就会看到。”
“够了!”雨果说。他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肆无忌惮。
“我打赌你要是脱下他的裤子,就会看见他长着尾巴。”
“够了!”雨果提高嗓门儿再一次说。
“皮埃罗,你和他睡在同一间屋子。他换衣服上床睡觉时,你有没有看见他的尾巴?”
“是一条长满鳞片的长尾巴。”皮埃罗说。乔瑟特控制了这场对话,他也因此鼓足勇气。“就像龙的尾巴一样。”
“我想你根本不应该和他住在一起,”她说,“你最好别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孤儿院里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应该住在单独的房间,或者被送走。”
“闭嘴!”雨果朝着她怒吼。她往后跳了几步,此时皮埃罗站在两人中间。这个年长的男孩猛地一挥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皮埃罗的鼻子上。“嘭哧”一声巨响,他倒在地上,鲜血流下他的上唇。“啊!”皮埃罗大叫了一声,乔瑟特也跟着尖叫了起来。雨果吓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就带着杰拉德和马克逃进树林里。
皮埃罗觉得自己脸上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厌恶,而像一个呼之欲出的大喷嚏。他头部抽痛、口干舌燥。他抬头看了看乔瑟特,她吓得用手捂住了脸。
“我没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但他却感到两腿发软,“只是擦伤而已。”
“不!”乔瑟特说,“我们得马上找到杜兰德姐妹。”
“我没事,”皮埃罗重复道,他伸手擦了擦脸,想证明没什么大不了。但当他再次把手放下,他的手指沾着血。他睁大眼瞪着它们,回想起妈妈在她的生日宴上将手帕拿开的场景,那块手帕上同样沾着血渍。“看来有些不妙。”他说。他感觉眼前的树林开始左右摇晃。他的双腿更加虚弱无力。终于他冒着冷汗晕倒在地。
当皮埃罗醒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杜兰德姐妹办公室的沙发上。西蒙妮正站在水槽旁换洗毛巾。她把毛巾拧干,又将一幅挂在墙上的照片摆正,然后朝皮埃罗走去,将毛巾敷在他的鼻梁上。
“你可醒了。”她说。
“发生了什么?”皮埃罗边问,边用手肘撑起身子。他的头还是很疼,依然口干舌燥,鼻子也有种灼烧的不适感。
“还好没骨折。”西蒙妮坐在他身旁说,“一开始我以为骨折了,还好并没有。不过,这几天可能会比较疼。在消肿之前,你还会顶着一只青肿的眼睛。如果你受不了自己这副模样儿,这段时间最好别照镜子。”
皮埃罗干咽了一口,请求西蒙妮给他一杯水。他来孤儿院已经一个月了,西蒙妮从没像今天这样对他说这么多话。往常她几乎一言不发。
“我会找雨果谈谈的,”她说,“我会让他道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不是雨果干的。”皮埃罗的语气不足以让人相信。尽管他吃了苦头,但他不想让其他人也惹上麻烦。
“是他,”西蒙妮回答说,“其实乔瑟特已经告诉我。虽然我也早该猜到了。”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他抬头看着她,静静地问道。
“这不是你的错,”她回答,“是我们的错,是阿黛勒和我的错。我们在他身上犯了错,犯了很多错误。”
“但你们一直照顾着他,”皮埃罗说,“你们照顾着我们所有人,况且我们都不是你们的家人。他应该感谢你才对。”
西蒙妮用手指轻敲着椅子把手,正思量着是否应该揭露这个秘密。“其实……他是我们的家人。”她说,“他是我们的侄子。”
皮埃罗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噢!”他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孤儿。”
“他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她说,“他的母亲……”她摇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其实,我父母对她不好。他们待人有一些愚蠢又迂腐的成见。最后她被他们赶走了。但雨果的爸爸毕竟是我们的弟弟——雅克。”
皮埃罗瞥了一眼那张照片,两个小女孩牵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又扫了一眼那位身着法国军装的细胡子男人的肖像。
“他出了什么事?”他问。
“他在监狱里死了。雨果出生前几个月他就被关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监狱”,皮埃罗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个词。他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是被关在监狱里的。他只记得曾在《铁面人》里读到过国王路易十三的弟弟菲利普受到诬陷而被监禁在巴士底狱的故事。这样的命运,光是想想,就让皮埃罗心惊胆战。
“他为什么被关在监狱里?”他问。
“就像你父亲一样,我们的弟弟也参加了大战。”西蒙妮告诉他,“尽管在战争结束后一些人可以回归到平静的生活里,但我想许多人——应该是大多数人——无法承受他们的回忆——那些他们见过的、做过的事情。当然,有些医生一直在努力让世人理解二十年前那场战争带来的创伤。你只需要想想法国的朱勒·别克森博士或者英国的阿尔菲·萨莫菲尔德博士的工作就知道了:他们花费毕生精力向公众普及上一代人的遭遇,并倡导世人尽责帮助他们走出阴影。”
“我父亲就是这样。”皮埃罗说,“妈妈总说:虽然他没有在大战中死去,但就是这场战争夺走了他的生命。”
“没错,”西蒙妮点点头说,“我明白她的意思。雅克也如此。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孩,朝气蓬勃又幽默风趣。他简直是善良的化身。但战争结束后,重返家庭的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了一些糟糕的事。但他的确牺牲了自我来保家卫国。”她起身走向那座玻璃橱窗,打开橱窗的碰锁后,把皮埃罗那天盯了许久的勋章取了出来。“你想不想看看这个?”她一边问,一边把勋章递给他。
男孩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它,用手指来回抚摩印在表面的人像。
“他的英勇,为他赢得了这枚勋章。”她说着又收回勋章,将它放回橱窗里,“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一切。这十年来,他因为大大小小的罪责数次进出监狱,阿黛勒和我经常去监狱探望他。但我们不愿看到他生活在那么糟糕的环境中,更不愿看到他被他献身保卫的国家如此虐待。这是一场悲剧——不仅仅是对我们家,而且对许多家庭来说都如此。对皮埃罗你们家,也是这样,对吗?”
皮埃罗点点头,但一言不发。
“从雅克死在监狱后,我们就一直照顾雨果。几年前,我们向他坦白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对待他的母亲的,还有我们的祖国是如何对待他的父亲。也许他当时太小了,我们应该等他更成熟些再说。他内心充满怒火,不幸的是他把这种愤恨发泄到了你们身上。皮埃罗,你对他千万别太苛刻。也许他如此针对你,只是因为你和他共同点最多。”
皮埃罗思索一会儿,试着让自己同情雨果的处境,但这并非易事。毕竟,正如西蒙妮所说,他们的父亲遭遇了相似的经历,但他并没有发泄到别人身上,也没有让无关者的生活变得痛苦。
“至少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终于开口,“我是说,那场战争。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对吧?”
“但愿如此。”西蒙妮回答。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阿黛勒挥舞着手里的信走了进来。
“你们在这儿啊!”她看了眼西蒙妮,又看了看皮埃罗说,“我一直在找你们俩。你这是怎么啦?”她俯下身来,端详着皮埃罗脸上的瘀青问道。
“我和别人打了一架。”他说。
“那你赢了吗?”
“没有。”
“啊!”她答道,“真倒霉。但我想这个好消息准能让你高兴。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皮埃罗吃惊地看着阿黛勒,又转过头看了看西蒙妮。“有人想要收养我吗?”他问。
“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阿黛勒想着说,“是你的家庭。是你自己的家庭。”
“阿黛勒,发生了什么?”西蒙妮从她妹妹的手中接过那封信,仔细打量着信封问,“奥地利?”她看着信封上的邮票,惊讶地说。
“是你的姑妈碧翠丝寄来的。”阿黛勒看着皮埃罗说。
“但我从没见过她。”
“嗯,但她可是非常了解你。你可以读读这封信。她最近才知道你母亲的事。她想把你接过去和她一起生活。”
三趟火车之旅
杜兰德姐妹把皮埃罗送到奥尔良车站。这趟旅程历时超过十小时,所以阿黛勒给了他一包三明治,她告诉皮埃罗:只有饿得受不了才能吃一块,这样才能撑到目的地。
“我已经把三个站点名别在了你的领子上。”她补充说,又来来回回地确认每张纸都已经牢牢地别在了皮埃罗的领口,“当你到达其中一张纸上的站点,你就得下车,换乘到下一张纸上的站点,再上火车。”
“给你。”西蒙妮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出一份用牛皮纸整齐包装的小礼物,“也许它能陪你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它会让你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回忆。”
皮埃罗亲吻了姐妹俩的脸颊,感谢她们为他所做的一切。然后便上了火车。他挑了一节车厢,那里坐着一位女士和一个小男孩。他刚坐下,这位女士就瞪了他一眼,也许他们原本打算独占这节车厢。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过头继续读起了报纸。小男孩则将身旁的一袋糖果收拾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列车缓缓开动,皮埃罗对着窗外的西蒙妮和阿黛勒挥手道别。然后,他低下头看了看领口上别着的第一张纸。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曼海姆。
前一晚他和朋友们告别,乔瑟特是唯一一个对他的离开表示难过的。
“你确定没有家庭收养你?”她问,“你走了,我们心里并不好受。”
“没有。”皮埃罗说,“给你看看我姑妈的信。”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安歇尔的母亲在整理我妈妈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地址。她把发生的一切,还有这所孤儿院的详细信息都写信告诉了碧翠丝姑妈。”
“所以,她想把你接过去和她一起住?”
“是的。”皮埃罗说。
乔瑟特摇了摇头。“她结婚了吗?”她问。
“或许没有。”
“那她的工作呢?她靠什么生活?”
“她是个管家。”
“是个管家?”乔瑟特问。
“是的,怎么了?”
“它‘本身’无可非议,皮埃罗。”她终于找到机会用上了最近才在书里学到的这个词,她接着说,“当然,这份工作还算得上小资产阶级。但你能做什么呢?还有她照看的那户人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照看的不是一户人家,”皮埃罗说,“而是一个男人。他说只要我不吵闹就一切都好。我姑妈说,他其实经常不在家。”
“好吧。”乔瑟特说。她装作无所谓,但却暗暗地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如果你在那里待不习惯的话,这里随时欢迎你。”
皮埃罗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回想起这段谈话来。他突然觉得有些别扭甚至有些费解。姑妈这些年都不曾联系他们。过去七年,在所有生日宴和圣诞节上,我们都没见过她。也许是因为她和父亲之间闹了些矛盾,才断了联系吧。皮埃罗试着打消这些疑虑,他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等他再睁开眼,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进了车厢,坐在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空位上。皮埃罗站直身子,伸开双臂打哈欠时瞥了他一眼。这位老先生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裤子,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他乌黑的长卷发披散在脑袋两侧,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显然,他行动有些不便。
“噢!现在这里太挤了。”对面的女士合上了报纸,摇摇头说。她说的是德语。皮埃罗脑中的某些记忆被激活了,他立刻想起这种语言,曾经他与父亲就是用这种语言交流的。“说真的,你就不能坐在别的位置上?”
男人摇摇头。“夫人,这一趟列车已经满了。”他礼貌地说,“只有这里有个空位。”
“不,很抱歉,”她突然厉声说道,“但你就是不能坐在这里!”
说完,她起身离开车厢,穿过走廊。皮埃罗惊讶地四处张望,心想明明这里有个空位,她怎么能拒绝别人坐下呢?男人望向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行李虽然占了车厢的大部分空间,但他并没有把它们放在行李架上。
“您需要我帮忙吗?”皮埃罗问,“我可以帮您把行李放到架子上。”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你了,”他说,“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那位女士找来了列车员。列车员环顾车厢,然后指着那位老先生说:“你,起来!出去!站在走廊里!”
“但这个位置没人。”皮埃罗说。他以为列车员觉得他是和父母一同出行,而这位老先生占了他们的位置。“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出去!现在!”列车员无视皮埃罗,坚持说,“快站起来,老头!别自找麻烦。”
男人沉默着,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小心地拄着拐杖,缓慢而体面地走出了车厢。
“很抱歉,夫人。”老先生走后,列车员转身向那位女士说道。
“你应该把他们盯紧点!”她呵斥道,“我还带着儿子,他不能靠近那种人。”
“很抱歉。”他重复道。女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好像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皮埃罗本想问她为什么要把那位老先生赶走。他看到她的面孔凶恶,又担心万一说错话,也会被赶走。于是,他转过身面向窗外,再次闭上眼准备休息。
当他醒来时,车厢间的分割门已经被打开了,女士和男孩正在收拾行李。
“我们到哪儿了?”他问。
“德国。”女士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说,“终于可以远离那些可恶的法国人了!”她指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曼海姆,是皮埃罗的领口上写的第一个地名。“我想,这也是你要下车的地方。”她对着皮埃罗点了点头。皮埃罗跳了起来,急忙收拾好行李,跳下了月台。
皮埃罗独自一人,焦急地站在车站中央大厅里。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行色匆匆的男女。他们与皮埃罗擦身而过,朝目的地急切地奔去。这里的士兵们也是如此,而且成群结队的。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语言的转变。越过了边境,这里人们都说德语。他仔细地听着,试着理解人们说的话。他很庆幸爸爸从小就坚持教他学习德语。皮埃罗把衣领上写着曼海姆的那张纸片撕了下来,扔到离他最近的纸篓里。然后低下头,念出下一张纸片上写着的地名:
慕尼黑。
列车时刻表上悬挂着一座巨型挂钟,他朝那儿跑去,但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他摔在了地上,一抬头,男人魁梧的身影立刻扑入了眼帘。他穿着土灰色制服,腰间系着笨重的黑腰带,套着黑色长筒靴,左袖口上还绣着奇特的标志——一只在四角弯折的十字上展翅的老鹰。
“抱歉。”皮埃罗屏住呼吸说。他抬头看着那个男人,既恐惧又敬畏。
男人低头看了看,他没有扶起皮埃罗,而是轻蔑地撇了撇嘴,又轻轻抬起鞋尖,一脚踩在皮埃罗的手指上。
男人越踩越用力。“你弄疼我了。”皮埃罗大喊,他感觉自己的手指被踩得抽痛。他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居然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周围的旅客来来往往,他们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却没人伸出援手。
“拉尔夫,原来你在这儿。”一个女人走近他说。她怀抱着一个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5岁的女孩。“抱歉啊,布鲁诺想看看蒸汽火车,所以我们差点儿跟丢了你。噢,这里发生了什么?”她问。男人露出微笑,抬起靴子,弯下身将皮埃罗扶起来。
“这孩子走路不看路,”他耸耸肩说,“差点儿撞到我。”
“他的衣服太旧了。”女孩厌恶地上下打量着皮埃罗说。
“格蕾特,我告诉过你别再这么说话。”女孩的妈妈阴着脸说。
“他闻起来也有股怪味儿。”
“格蕾特!”
“我们可以走了吗?”男人看了一眼手表问道。他的妻子点了点头。
皮埃罗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踩疼的手。就在这时,那位女士怀抱着的男孩转过头来,朝他挥手再见。他们的眼神相遇。尽管他的指关节还很疼,但皮埃罗还是不禁笑了起来,也朝他挥了挥手。他们消失在了人群中。各个站台的哨声响起。皮埃罗突然意识到他必须马上找到正确的列车,否则他可能会滞留在曼海姆。
时刻表上显示他要坐上的列车马上要从三号站台出发。于是他冲向三站台,刚跳上车,列车员就“砰”地把门关上。他知道,下一趟旅程要花上三个小时。旅程到了现在,坐火车的新鲜和刺激感已经完全消磨殆尽。
在浓浓的蒸汽和噪声中,火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车站。透过敞开的车窗,他看见一个围着头巾、拖着行李箱的女人正追赶着火车,她一边还喊着,司机等一下。月台上三个凑在一起的士兵对着她大笑起来。她把包放下,开始和他们理论。其中一人突然走上前来,一把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皮埃罗十分震惊,但他只看到女人的表情由愤怒转向痛苦。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列车员说,“你买票了吗?”
皮埃罗摸遍口袋,翻出离开孤儿院前杜兰德姐妹交给他的所有文件。这个男人粗略翻了翻,用他那被墨水弄脏的手指逐行指着上面的文字,并自言自语地低声念出来。他的身上散发出雪茄的味道。这难闻的味道和摇摆前进的列车让皮埃罗觉得有些反胃。
“好的。”列车员说着,又把这些车票塞进皮埃罗的夹克口袋里。他盯着皮埃罗领口上的地名问:“你是自己出门的,对吗?”
“是的,先生。”
“没有父母?”
“没有,先生。”
“好吧,列车正在运行,你可不能站在这儿。这里太危险了,你随时有可能摔下去,被车轮压成肉泥。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像你这么大的男孩掉下去准没命了。”
听到这番话,皮埃罗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刀绞一般——毕竟,爸爸就是这样去世的。
“跟我来。”男人说着,一把拽过皮埃罗的肩膀。皮埃罗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和三明治,被他拽到下一节车厢。“满了。”列车员伸头探了一眼,嘀咕说。接着又马上走到下一节车厢。“满了。满了。满了。”他低头瞥了一眼皮埃罗。“现在恐怕找不到空位了。”他说,“今天这趟火车已经满员,也许你找不到位置坐了。但出于安全考虑,你也不能一直站到慕尼黑。”
皮埃罗一言不发,他有些费解:不能坐也不能站,更不可能飘在空中,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啊哈!”男人终于开口了,他打开一扇门,朝里面看了看。一阵阵笑声和聊天儿声传到了走廊里。“这里看起来还能容得下一个小东西。你们不会介意吧,小伙子们?这有一位独自前往慕尼黑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们照顾了。”
列车员离开后,皮埃罗越发紧张了。车厢里坐着五个十四五岁身材健壮、皮肤白净的金发男孩,他们转过头静静地看着皮埃罗,就像一群饿狼意外发现了鲜美的猎物一样。
“进来吧,小伙计,”最高那个男孩指着他对面两个男孩之间的空位说,“我们不会吃了你。”他伸出手,缓缓地挥手示意皮埃罗可以过来。这个动作让皮埃罗觉得很别扭,但他别无选择。坐下不久,那群男孩又开始交谈起来,并不介意他的存在。皮埃罗坐在他们中间,显得非常渺小。
他盯着脚上的鞋看了许久。过后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其实他正注视着那个靠着窗玻璃打盹儿的男孩。所有男孩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褐色衬衫,黑色短裤和领带,白色及膝袜,菱形臂章。臂章的上下部分是红色,而左右部分是白色,中间则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四角弯折的十字。皮埃罗清楚地记得,这个标志和那个在曼海姆车站踩皮埃罗手指的男人袖口上绣的一模一样。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套制服。这样,孤儿院给的二手衣服就可以不穿了。如果他能像这些男孩一样穿得这么体面,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陌生女孩就一定不会嫌弃他的穿着了吧。
“我爸爸曾经是个军人。”他突然用一种意想不到的音量大声说道。男孩们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他。那个靠窗睡着的男孩也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和其他的男孩确认他们是否已经抵达慕尼黑。
“你说什么,小伙计?”第一个男孩开口问,他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儿。
“我说我爸爸曾经是个军人。”皮埃罗重复了一遍,但他已经后悔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战时。”
“你的口音,”那个男孩身子向前倾斜,说道,“你德语说得不错,但你并不是德国人,对吧?”
皮埃罗摇摇头。
“让我猜猜。”他指着皮埃罗的脑袋,脸上浮现出笑容,“瑞士人。哦,不!法国人!我猜得对吧?”
皮埃罗点点头。
男孩挑起眉毛,嗅了嗅,好像在试图闻出某种臭味儿。“那你多大了?6岁?”
“我7岁了。”皮埃罗坐直身子,义正词严地说。
“你看起来太小了,不像7岁。”
“我知道。”皮埃罗说,“但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
“但愿你能活到那个时候。那你要去哪儿?”
“去见我姑妈。”皮埃罗说。
“她也是法国人?”
“不,她是德国人。”
男孩想了想,又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小伙计?”他问。
“不知道。”皮埃罗说。
“我饿了。”
“那你今天没吃早餐吗?”他的回应让其他两个男孩突然大笑起来。领头的男孩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的笑声便立即停止了。
“不,我吃早餐了。”他平静地回答,“我的早餐还十分美味。我也吃了午餐。我甚至还在曼海姆车站吃了些点心。但我就是饿了。”
皮埃罗瞥了一眼座位旁那包三明治。他后悔没把它们和杜兰德姐妹送的礼物一起放进行李箱里。他原本打算在这里吃上两个,把最后一个留到最后一趟列车上。
“也许火车上有商店。”他说。
“但我没带钱。”男孩微笑着张开双手,“我只是个效忠祖国的青年。我罗特富勒只不过是文学教授的儿子——当然,比起我身边这群卑微低下的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我的身份的确更加优越。你爸爸有钱吗?”
“我爸爸去世了。”
“在大战中战死的?”
“不,是大战结束后去世的。”
男孩又思索了一会儿。“你妈妈一定非常漂亮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摸摸皮埃罗的脸。
“我妈妈也去世了。”皮埃罗躲开他的手,回答道。
“真遗憾。我猜她是个法国人?”
“是的。”
“那并不重要。”
“算了吧,科特。”窗边的男孩说,“别闹了,他只是个孩子。”
“你有什么意见吗,施勒海姆?”他突然转过头盯着他的朋友,呵斥说,“怎么,你忘了刚才是谁不知廉耻地靠在窗边,像头猪似的打呼噜?”
施勒海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摇摇头。“对不起,罗特富勒·科特勒。”他脸色涨红,安静地说,“我知错了。”
“我再说一遍,”科特勒又转过头看着皮埃罗说,“我饿了。要是这里有吃的就好了。等等!那是什么?”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是三明治吗?”他伸过手拿起皮埃罗身边的包裹,闻了闻,“我想这的确是三明治。一定是有人把它落在这儿了。”
“这是我的三明治。”皮埃罗说。
“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吗?”
“你不能在面包上写名字。”皮埃罗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确定这是你的三明治。既然是我发现了它们,这就是我的战利品。”科特勒说着,打开了包装,拿出第一块三明治咬了三大口后,又大口吃起第二块三明治来。“真好吃。”他说着,将最后一块三明治递给了施勒海姆,但他却摇摇头。“你不饿吗?”他问。
“不,罗特富勒·科特勒。”
“我确定我听见你肚子咕噜叫的声音了。吃一块!”
施勒海姆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这块三明治。
“非常好。”科特勒笑着说,“真遗憾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三明治了。”他对着皮埃罗耸耸肩说,“如果还有,我一定会给你的。你看起来饿极了!”
皮埃罗盯着他。在他看来,面前这些男孩是群不折不扣的盗贼。他们比他年长,却偷吃他的食物。但他敢怒不敢言。不仅仅是因为科特勒比他年长,这个男孩身上的某些特质让皮埃罗意识到,此时与他们纠缠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他委屈得差点儿掉眼泪,但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于是他埋头看着地板,眨了眨眼,将眼泪收回。皮埃罗看见科特勒的靴子一点点向前挪动。他一抬头,科特勒就将揉成一团的空袋子扔到他的脸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男孩聊起天儿来。
从那时起,直到抵达慕尼黑,皮埃罗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几个小时后,列车驶进站台。几个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但皮埃罗却退缩不前。他想等他们先离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下了火车。最后,车厢里只剩下皮埃罗和罗特富勒两个人。这个年长的男孩低下头看了皮埃罗一眼,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别在他领口的地名。“你得在这儿下车了。”他说,“这是你的目的地。”好像他从来没有欺负过皮埃罗,还善意地提醒他一样。他撕下皮埃罗领口的那张纸片,然后俯身念道:
萨尔茨堡。
“啊哈!”他说,“看来你不是到德国,而是去奥地利。”
快到终点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可不想再和他们坐同一趟车。他不想和这个男孩说话,但却不得不问:“你也要去那里,是吗?”
“什么?去奥地利?”科特勒边问,边提起座位上的背包走出车厢门。他摇摇头,笑了起来。“不。”他说。他朝前走着,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至少,现在不去。”他向皮埃罗使了个眼色,“但快了。我很快就会到那儿去。今天,奥地利人民还有一个他们可以称之为家园的地方。但总有一天……‘嘭’!”他指尖并拢,又忽然张开,模仿起爆炸的声音。然后,他又大笑着走下火车,消失在远处的月台上。
最后这趟旅程不到两个小时。皮埃罗又累又饿。他疲惫不堪,但害怕错过站,又不敢睡着。他回想起巴黎课堂上挂着的欧洲地图,如果真坐过站了,他会去哪儿。俄罗斯?或是更远的地方吧。
他独自一人待在车厢里,突然想起西蒙妮送给他的礼物。他从行李箱里把它找了出来。拆开棕色的包装纸,发现原来是一本书。他用手指指着封皮上的那行字。
《埃米尔和侦探们》。上面写着:埃里希·卡斯特纳著。
书的封面是一个男人,他走在昏黄街道上,另外有三个孩子,他们躲在柱子后盯着他。右下角还写着特里尔三个字。他读起开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