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难事有三:
画己,
画心,
画己之心。
一
彼时世道并不太平,叛乱、党祸、立嫡之争迭起。
杨子知道,此皆不是自己离开之因。
元和十二年,长安下了场大雪,百年难遇。杨子打好包裹,留下一封书信,于寂谧中独自离京。
无人知杨子为何辞官,包括皇帝。
“杨子呢?”皇帝诘问送信的太监,“此番举动,可有经朕许可?”
一片静默后,皇帝怒道:“快准备几匹快马,把杨子追回,朕要当面于他盘问清楚。”
众太监领命,纷纷告退。御花园中,皇帝满面怒容。他不知道,此时杨子已乘上轻舟,沿长江顺流而下,隔日便到千里之外的樊城。
杨子欲寻一个人,名曰闵羽。杨子不曾见过闵羽,只一幅画卷上瞧过这名字。那画卷正插在自己背后,他不时回头察验,确保其仍在行囊中。
画卷题跋上,杨子读出,闵羽独居太湖之滨。舟至金陵,杨子下船一路问询,寻到闵羽住处。
曲径之末,一间茅庐露出半边,似于幽篁中向外窥探。杨子行至屋前,轻叩柴门,许久方听见其中响动。
开门的是个瘦削男子,头发蓬乱,双目如蛇鼠般闪着贼光。只一眼,杨子猜到,这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你是何人?”闵羽问。
杨子不语,解下行囊,将幅画卷交递与他。闵羽展开卷轴,只看一眼,便将画撕得粉碎。
“请进,”他对杨子道,“寒舍无物招待。”
杨子颔首,踏过满地纸屑,残角余边,勉强拼出一只虎影。
二
闵羽问:“你是从何得来这幅画?”
“从一下属手里。算不上贿赂,一般赠礼罢了。”
“你是做官的?”
“曾是。”
“我撕了这画,可有要紧?”
“不要紧,一块敲门砖罢了。”
“好。我闵某心事,到此又了结一桩。”
“何般心事?”
“我一直想收回这幅虎图,你这张便是。”
“机缘巧合,捉摸不得。”
“闲聊至此,你也当说清来意。”
“先生擅长画虎?”
“非擅画虎,独画虎耳。”
“既如此,先生授我以画虎之技,如何?”
“客人吃皇粮,为何要学画?”
“此中心路,难以言说。”
“不,我定要知道。”
杨子沉默良久,道:“那就从我为官之时说起吧。”
“洗耳恭听。”
“辞官前,我曾任朝中黄门侍郎,行于宫廷之间,传达皇帝召令。官为正四品,俸禄自然不低,且又因朝夕侍于帷幄,常有官员暗中行贿。礼物我照收不误,是否为其说话,全凭当日心境。几年下来,家中珍奇异宝无数,难以数清。
“朝中近侍,除我外多是皇亲。及第后,我只任主书之类小官,后右迁员外郎、秘书丞,偶得皇帝赏识,鲤跃龙门连跳三级。所谓学而优则仕,我一个读书人,如今算得上功德圆满。
“我非高风亮节之人,为官时无论遇何般腌臜,都泰然处之,甚至一道同流而污。在我看来,兢兢于分内之事,安享其中之利,才是为官之道。多年以来,我深得皇帝欢心,博得同僚青睐,官运亨通,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但一夜之间,诡谲之事降于头上。我生一种怪病,一日之中有几刻形神分离,魂魄似脱出躯壳,于旁观察自己。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劳顿所致,告假休养后,病症反而变本加厉,由几刻延至一时,乃至两时之久。
“疾发时,一阵头昏排山倒海,似有利刃从天灵盖劈下,将我分为一实一虚。实者为躯体,状若死貌;虚者袅袅而上,飘浮于梁柱间。我能看见自己发冠,看见自己项背,逍遥缥缈,似羽化登仙一般。
“我常会想,为何这怪病找上自己,思索良久,无有头绪。某日,皇帝亲来家中探望,谈话间,皇帝半开玩笑道,待病愈后,提拔我做尚书仆射。我自然不以为意,但身为臣子,定要致谢才是。当躬身下拜,将那谢字说出口时,一念蓦地闪过——自己之所以患病,只是因为,我是世间最易患上此病之人。
“我忽而明白,就连这简单一个谢字,不过是逢场作戏,并非出自衷心。几十年来,我做每一件事,都只是世人、皇帝、先古圣贤叫我做的而已,这番真相令人骇然。
“从那时开始,幡然间,我意识到,这般锦衣玉食生活,不过一场巨大骗局。自那以后,我食无味,寝无眠,如一具行尸走肉般颓靡度日,对世间万物,生不出一星半点兴趣。
“直到一日,我得到先生虎图,只一落目,再也放手不下。虎之姿态、状貌、神色,无一不昭显出作者之热忱与命力。振奋之余,我忽想到,若学得这画虎之法,哪怕学得分毫,也会如您一样,有腔蓬勃锐气。”
“所以你便辞官,千里迢迢来此拜师学艺?”
“然也。”
“可画虎之法,我也未钻研透彻。”
“此无大碍。我意在求心,而非求技。”
三
草庐分东南两间,东为画室,堆满纸笔砚碟;南为卧房,用作日常休息起居。两房之间,乃一爿五丈见方院落,其间石桌石凳,灰土满布,似久不经人打理。
闵羽领杨子穿过院落,到一间空余卧房前道:“从今往后,你在此住下。餐食饮水,你不必操心。”
“先生要我做什么?”
“无他,唯作画而已。”
“可有什么规矩?”
“未经允许,不准去我卧房。”
“学生明白。”
闵羽点头,转身合上房门。于窗棂光斑中,杨子打开包裹,将其中衣物一一抽出叠好,放到木柜里。此事一毕,他脱下鞋子,平躺在床板上,闭上双眼,倾听起屋外鸟鸣时起时喑。
四
闵羽吩咐的第一件事,是调颜料。
“虎为何色?”他问。
“黄,黑,白。”
“能道出三色,已属不易。但黄非独黄,亦缇亦缃,你眼下要从中调出这一色。”
“如何调之?”
“此无章法,循心而已。”
杨子接过两只瓷碟,置于左右,稍一沉吟,抬手端起左碟。
“先是虎首。”他道。
三两滴赭红入右碟,杨子拾草秆徐徐搅拌,不时便看其消融于鹅黄中。
“再是虎身。”他道。
第二只色碟如法炮制,颜色深了几许。
“那么第三只便是虎尾?”
“正是。”
这一次,他只在其中倒入两点墨汁。
“为何是墨汁?”闵羽问。
“饿虎觅食,尾隐于草中,不得人见。”
“原来如此,我尚在想,为何虎身暗,虎首明。”
“先生以为如何?”
“善哉。然有一事,你须得知道。”
“何事?”
“虎之神气,半在尾上。你想画得漂亮,那条尾巴少不得。”
五
第二件事是描石。
所谓描石,是在纸上勾出石块轮廓。石块并非静止,由闵羽手中抛出,转瞬落在篱外草甸中。
“先生为何要我描石?”杨子问。
“你可曾见过真虎?”
“未曾。”
“那便是了。倘你走运,有幸见得虎之真身,只是一瞬之事。”
“先生意思是,要我在一瞬间,牢牢记住虎的状貌?”
“然也。”
杨子颔首,持笔静坐于席。俄而一只圆石掠过眼前,他稍一踟蹰,挥笔而下,勾勒出那石形状。
闵羽接过纸,连连摇头道:“还差得远。”
杨子坐回原处,提笔描石。到晌时,闵羽拍去手中尘土,对杨子道:“今日就练到这里。食后,我须忙些私事。”
六
杨子换上草鞋去茅庐四周转转。
一道溪水横亘于径下,他站在桥上,俯身望去,几条暗红鱼影。一只戴胜鸣叫着飞过,像小儿口中哨子。
他未曾久留,迈开步子,向远处踽踽而去。小道两旁,多是被砍断的细竹,偶尔可见到几截生青苔的树桩,其上纹络早已辨认不清。
此地多荫翳,日光透不进,无数高枝向旁侧蔓生,彼此交缠,拧成一面巨大伞篷。杨子仰头,望见星星点点天色,深吸一口,惬意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在山一角,他见远处太湖泛起粼光,好似一面流动平镜。脚下道路似正通向湖滩,杨子折根树枝当作手杖,一边打草,一边留意林中响动。
忽然,几丈外木丛摇晃,他猛然驻足,屏住气息,片刻过后,发现不过虚惊一场。
杨子觉得,自己大概过于敏感。多年伴在君侧,他练就一副聪耳慧目,亦留下一身易扰易惊的癔病。
如此兜兜转转,行约两刻钟,杨子走下山坡,冉冉走到平湖之滨。
湖水冰冷刺骨,踏在砂砾上,只一会间,寒意沿足胫攀爬上来,直逼头顶。
远处碧波连至天际,杨子远眺许久,心中隐约想:若等到傍晚,此景必定更加可人。
他未等到那时。一箭之外,便是闵羽草庐。杨子提鞋,拨开枝枝丈余高绿竹,重回画室之中。
七
室中,闵羽正伏身作画。他将宣纸平铺于地,屈膝如同一只全神贯注的动物。
杨子趺坐在几步外,伸长脖颈,观望闵羽笔下一抹一勾。
他未曾调色,只用乌黑墨汁,袖过之处,一道道笔触渐次晕开,好似旱地上龟裂纹路。
杨子知道,他正勾勒虎背斑纹,又看了会,恍然间竟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病症发作一般,魂魄又升出头顶,飘飘然悬于半空,只是这一次,他面对闵羽,而非自己。
那幅尚未完工的画,在眼下变得更为清楚。闵羽弓身,如刺绣般一笔笔描摹。
猛然间,闵羽扯起画纸用力撕碎,愤然道:“还是不对。”
杨子回过神,问道:“先生为何撕它?”
“因落错笔。”
“可我未见丝毫纰漏。”
“你不明白。我的眼与你的眼,所见并非一样东西。”
“弟子不懂。”
“我且问你,虎是何物?”
“虎,山兽之君也;暴酷,凶残,食人食畜。”
“然,但不尽然。你可曾知,有时虎并非如你所述这般。”
“请先生明示。”
“捕猎进食,本能而已,猛兽皆然。然于林间徜徉时,虎亦会四处环顾,赏玩山光水色,亦是颇具诗兴之灵。”
“如此道理,弟子头次听闻。”
“你记下便好。”
“那敢问先生,此画败笔在何处?”
“从这画中,你可瞧出虎之诗兴?”
“怕瞧不出。”
“那便是了。方才之败笔,就是没能画出诗兴。”
八
之后几日,杨子再未犯过那怪病。
昔日喧嚷已消散于耳边,昔日那金瓦红墙,如今只觉麻木无感。
杨子感到,辞官学画,是一件幸事。
每至午后,闵羽仍回画室,描绘幅幅作品,又一一撕掉。几日来,杨子睹见闵羽作画百态:或歇斯底里,或阒静无声,或暴跳如雷,或涕泪齐下。惊异之余,杨子对这沉醉忘我之境心生艳羡。
一日,杨子问闵羽:“先生为何独画虎?”
“因我尚不懂虎。”
“何谓懂虎?”
“观其貌而晓肌理,察其色而知心性,是谓懂虎。”
“然与画虎何干?”
“一勾一挑,便是格虎懂虎之道。”
“先生作画只为格虎?”
“此言差矣。格物终当致知。”
“致何知?”
“脱凡出尘。”
杨子闻言喜道:“吾欲与先生同道。”
“言之尚早。先勤加练习,将石头描好再说。”
九
月余后,杨子已掌握描石之法。
“此时描虎可矣。”闵羽道。
“虎在何处?”
“你与我来。”
杨子随在身后,与他步入东房内室。昏暗中,一面白色幕布立在墙边,闵羽燃起两只烛灯,置于幕后。
“莫要走动,望这面白布便好。”
杨子颔首,寻椅坐下。闵羽步向其后,隐去身形,不时,便看帐后跃起一只虎影。
杨子不由一惊,问道:“先生何以做到?”
“类似皮影戏法。怎样,瞧清楚了?”
“一清二楚。”
“善。描虎去吧。”
“敢问先生,您也这般学画?”
“非也。此中只我一人,你叫哪个来执戏?”
“那您如何描虎?”
“……自有他法。”
“学生明白。”
“你须记住,”闵羽道,“描虎一步,可比筑屋架构,不可或缺,但仍算不上百尺之终。”
十
杨子描出老虎轮廓。
意境与神韵暂且不论,单就状貌,有几处明显败笔。
杨子仿效闵羽,将其撕毁,重铺另一张宣纸。
虎影尚存于脑海,杨子屏息凝神,试图理清那些回环交错之黑纹。
窗外传来沥沥雨声。仿佛被怒风卷起,远处湖水推起波澜,悄然荡入杨子心间。
第二只虎,仍未画成。
杨子相信,画虎者未必曾识虎,识虎者未必能画虎。绘画如潜心海揽碎月,月是圆是缺,是否如天上那轮一般皎白,均无足轻重。
换言之,自己心中之虎,亦未必是山兽之君。
杨子笔走龙蛇,渐次描出虎尾、虎身、虎足,至虎头时,手悬于半空,久不能决。
数张面孔闪过脑际,最终定于其一。于是杨子明白,今日之笔落不下了。
十一
闵羽扯起画纸,将其撕成指甲大小碎末,抛向空中。忽又奔去案边,抄起一只瓷瓶,重重摔落于泥砖上。
纸屑与碎瓷散满地面,他跳起脚,口中痴癫地哼起曲来。
“你那虎描得如何?”他问杨子。
“稍有长进。”
“好。好。”他拍手道,“继续描,继续描。”
“先生可要休憩一下?”
“休憩什么?我连一只虎都画不出,还休憩什么?”
“方才那幅画,错在哪里?”
“全错了。那不是虎,是一头吃人猛兽。不如拔牙剃爪,让它变作一只呆猫。”
“虎若不吃人,可算作是虎吗?”
“非也!虎固食人,食人者未必为虎。身为常人,谈虎色变本无可厚非。但若被恐惧蒙蔽,便无法画出虎来。”
“先生在惧怕?”
“惧怕?怎会?我只是太了解虎,无法画成心中之虎。”
“先生想画的并非活虎,实乃出于虎而超乎于虎之物?”
“不错,这也正是我技久未成之由。”
“学生明白了,先生实乃匠之大者。”
“不敢言大,我本就不是一画匠。”
十二
杨子回房描虎。
三两声鸟鸣自梢头传来,伴着香馥,惹人心头微痒。
画不中看。杨子起身绕方桌踱步,蓦地抓起纸笔,径自推门,出了草庐。
竹篁尽头,是一片灿若流金的湖光。
杨子坐身,将宣纸铺于砂砾上,抽出画笔,蘸取碟中颜料。其中不是墨汁,是早已调好的橘黄。
杨子闭目,长呼一口气。
笔尖过处,便有虎纹自纸上绽开,从头至尾,色迹连贯。杨子画了许久,点好虎之双目,起身将整面画展于胸前。
所见的不是轮廓,却是只真正的虎。
杨子凝神端详,透过皮毛,仿佛看见血肉骨骼,看见经络包裹下那暴戾之心。心如拳大,尚在跳动,耀武扬威,却又脆弱如同鸟卵。
他第一次感到快意。
杨子想把这幅画给闵羽看,虽算不上完美,却有种独特韵味于其中。那是杨子降世三十余年来,经耳濡目染,于心中化出实形的虎。它不只是食人猛兽,更是自己心中的全部痛痒。
杨子卷起画纸,抬脚向草庐行去,至半路,忽听画室中有异响,似一阵闷雷,又似滚滚瀑声。
杨子驻足,立在竹影绰绰的小径上。
十三
室中景象令他一惊。
桌椅倾覆,画纸卷幅碎成细屑,无数瓷碟翻倒在柜边,将地面染成一块块色斑。狼藉之中,一只吊眼白额虎垂下长尾,转身打量门前之人。
杨子手中画卷落在地上。
老虎停了片刻,忽一欠伸,旁若无人走出了室门。经脚边时,杨子听见皮毛擦过之声。
先生?杨子想喊叫,竟发不出声。
待回过神,杨子赶忙奔去室中,四处搜寻闵羽踪迹。屋中一角,一副衣冠散落于纸屑中,整洁如新。杨子拾起举至眼前,见几缕虎毛粘在上头。
杨子恍然大悟。
十四
“先生,您还认得我吗?”
杨子对老虎说。
老虎扬头,似在凝视天际云朵。
“先生本是一头虎,对吗?”
老虎依旧不作声。
“依学生说,这本不是要紧事,见面时,先生就该把真相告知我。”
老虎伏下身去,似起了瞌睡。
杨子找来先前的画,展在胸前问道:“先生看我这幅虎画得如何?”
听见声音,老虎睁眼,耸鼻嗅嗅,好似认可般点头,却又怔住,慢条斯理晃起脑袋。
杨子知此画不好,放下画又问道:“先生可能变得回来?”
老虎闭眼,不时响起一阵鼾声。
十五
杨子整理画室,将桌椅画具归于原位。
老虎卧在门边,似在出神,又似探听屋中响动。偶尔歇憩时,杨子转过头,只见一条晃动的尾,以及一双空洞的眸。
闵羽为虎一事,杨子并不诧异。
早先时候,他惊愕闵羽异于常人之躁狂,如今看来,便是怪力乱神之象。既是神怪,自有不可捉摸之处,此时再向前追溯,许多话、许多事都显得合情合理。
杨子决定留下,此乃万中无一的好机会。一头活虎在旁,如若再画虎不成,封笔出山可矣。
每日空闲时,杨子走去庭院,倚座于虎侧,摩挲其皮毛道:“先生为何给自己作画?”
若闵羽重回人形,会给他答案。但此刻他身旁是只老虎,不会开口。
杨子看来,这便是格虎。如闵羽所言,格物非宗旨,先生也是在教他描虎画虎之技。可有一点令他困惑,闵羽本为画匠,一夜间却变作失败的求道者;他本来求心,却使自己成了吹毛求疵的匠人。
偶尔,杨子把自己想象成闵羽,猜测他作画时的所思所想。
他所求的是什么?是拔去獠牙,洗尽嗜血与暴戾?或是变作人类,我行我素挥洒诗兴?先生聪明过虎,甚至聪明过人,却为何走入这口囚笼?
十六
杨子决定作画。
庭院中,杨子摆开一排色碟,取出两只,倒入赭红、鹅黄两色,引来老虎,将其牵领至瓷碟旁。
石桌上,有笔架与一叠崭新画纸。杨子抱手向老虎躬身一拜道:“请先生调色。”
老虎眨下眼。
杨子伸手,将两只色碟握在手中道:“先生若觉得合适,便示意我。”
说罢,杨子抬起右臂,将碟中色汁缓缓倾下。老虎注视他,若有所思,如石像般不动声色。
碟子愈发满盈,杨子不语,颜料漫至碟边,眼看要溢洒出来。
这时只听见一声虎啸,杨子闻声停手,缓缓将瓷碟放平,置于地上。
“先生,色已调好。”他说道,“现请先生持笔作画。”
老虎仰头,望着杨子。
杨子走到石桌前,捧来纸笔,将画纸铺在地上,用石块压住边角,手持画笔,缓缓躬身道:“先生,请您开口。”
半晌,老虎稍稍张口。
他挑起两指,将笔杆横置于虎齿间,轻抚下颚,将大口轻轻闭合。
“先生,可以开始了。”他如是说。
老虎衔着画笔,一动不动。
时光徐徐逝去,一人一虎对峙于庭,互不退让。
老虎立起后肢,似要动作,杨子回过神,未及欣喜,便见它将画笔咬得粉碎。
十七
餐饭时,杨子跑到屋后,从挂架摘下一吊肉干喂给老虎。见到餐食,老虎既不欣慰,亦不拒绝,默默将肉干吞下咀嚼。杨子知老虎无杀意,喂食时,也不惮伸手将咸肉递于其口中。
杨子触到其尖齿,温滑、坚硬。
久而久之,架上肉干告罄。杨子便喂老虎瓜果、青菜,老虎来者不拒,囫囵吞下嘴边食物。
晴朗时,杨子会领老虎去湖边散步。石滩上,一人一虎着沿湖岬蜿蜒前行。
杨子心中有很多疑窦,百思不得其解,但杨子不愿破坏这份静谧。
六足踏在水中,似成韵律,杨子低头,见脚下圈圈细波。
老虎紧盯杨子。
于梦中虎面换作闵羽容貌。他吊起眉头,愁苦万状,如同一只落水狗。
杨子抛出问话,其皆无动于衷。
十八
杨子觉得,应该做番了结。
观察多日后,杨子对老虎了若指掌,闭上眼,那虎身形便在脑海中翻腾跃动。
有几日,杨子刻意疏离老虎,除送饭外无其他接触,只为在作画前沉淀思绪。
杨子心中,一切与虎相关之想,默然开花结果。
闵羽使他跳出涸泽,以另一视角审视世间之虎。关于食人与否之论,如于百丈深渊之上推研思辨,细细品来,似有一丝超脱意味。
所谓“伴君如伴虎”,长久以来,杨子借此夸耀自己之聪颖。然而聪明给予他高官厚禄,也给他窒息般的虚无感。杨子发现,向来引以为傲的“大隐”,不过如一根枯枝般脆弱。
启明之星陨落,便是这场千里逃亡之起点。
几月之中,杨子将画虎视为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身体力行,试于困境中突出重围。
如今,万事齐备,杨子吹熄烛灯,静待裹藏于黑夜中的明天。
十九
杨子端来纸笔,平放在老虎眼前,问道:“先生可曾还记得?”
老虎纹丝不动。
“今日有空,学生为先生描一幅图。”
杨子席地而坐,展开宣纸,濡湿笔头。调色时,参照虎身样貌,一套下来,面前多出十余只色碟。
“有劳先生了。”杨子道。
杨子蘸上颜料,于白纸上勾抹,涂几笔,便抬头瞧虎。先是半只蜷缩虎身,杨子皱眉,沉思片刻继续运笔,将另半只填补完整。
一条虎尾弯似钩镰,杨子描好黑纹,又挥毫而下,将道道平弧晕得丰盈。最后一步,为摹出虎首状貌,他移过步伐,将画纸铺去另端,伏身凝视那虎眉额。
可笔落时,杨子却犹豫,越是观察,越觉眼前之物不像虎。
闵羽之语于耳边回响:“捕猎进食,不过本能耳。虎固食人,食人者未必为虎。”
诚然,闵羽为虎,必是百里挑一的智者。但与人相比,仍多了执念与自负。
老虎眨眼,不发一声。
二十
杨子未能完成那幅画。他走出草庐,领老虎去湖边。
申时之末,半轮落日沉入水底,凉风习习,一镜平湖红如血色。
石滩上,老虎蹲下身,目光望向远方残阳,湖水漫上脚爪。
杨子开口道:“这几日来,学生一直在思索先生变幻为人之由。起初,我以为,先生厌恶背负饮血食人之骂名,才抛弃本来面目,变作人形。
“但直到方才,我领悟到先生更为痴狂。脱凡出尘,我一直未弄清其中意味,以为单是褪掉虎形,以世人姿态立于天地。但先生所求,是浮于云上之空中楼阁,唯有求长生之帝王,幻想登仙之修士方可比拟。
“先生所教之技,杨子永不会忘。之后岁月,我仍会操起画笔,绘出那幅未竟之图。但虎那时再不是符号,我将把所有情感从中剥离,描摹出最为本真相与形。
“若先生能开口,怕要责备我。杨子乃不肖之徒,既知如此,仍要带歉疚一意孤行。”
残阳几近被平湖吞没,水波之上,一片阑珊残影。杨子伏身,抚了抚虎背上绒毛。
他能感到,虎躯正在颤抖。
“先生,就此别过。”杨子道。
一声长啸,老虎越过水面,转眼没入竹林。杨子目送其消失,转头去寻来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