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失去记忆的男人和护士的故事
这家咖啡店里没有空调之类的东西。
咖啡店于明治七年(1874年)开业,距今大约已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室内装饰虽然多少作过一些改动,但基本上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顺便提一下,所谓的明治七年,也是煤油灯普及的年代。据说正式具有现代风格的咖啡店,是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才开业的,这家店则比它早了十四年。
咖啡传入日本是在江户时期,也就是德川纲吉时期。只是,好像当时咖啡并不合日本人的口味。大部分人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喝咖啡的。也的确不难理解,不就是一杯黑乎乎的苦水嘛。
随着电器的普及,当初开业时作为照明设备的煤油灯也已更换,但由于店主认为空调会破坏店内的景致,直至今日也没有安装。
这样的咖啡店毕竟也会有夏天。虽说是在地下,但如果白天的气温超过三十度的话,通常店里会变得相当闷热。所幸,咖啡店的屋顶上装有一个吊扇。那是个有着巨大扇叶的电扇似的东西,需要电力来驱动,可能是后来才安装上去的吧。
然而,吊扇并不会产生强大的风力。说到底它也只能起到循环空气的作用。
在日本,有史以来记载的最高气温是2013年8月12日,在高知县的江川崎测量到的四十一度。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那个吊扇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但即便是在盛夏,这个咖啡店里也很凉爽。
究竟是谁把这里弄凉爽的,除了店员以外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虽说刚刚入夏,但地面上早已热得快赶上三伏天了。一天下午,在咖啡店里,有个年轻女子正坐在吧台席位那儿写着什么。她旁边放着一杯因冰块融化而味道变淡的咖啡。该女子一身夏日打扮,上身穿着一件白色波形褶边短袖的T恤衫,下身一条灰色紧身短裙,脚下是一双细带编织的凉鞋。她脊背笔挺、姿势优美地坐在那里,正默默地在一张淡红色的便笺上飞快地写着。
在吧台里,一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女人正闪动着一双宛如少女般灵动的俏目,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叫时田计。计或许很在意她所写的内容吧。只见她时不时地用一种孩子般纯真的表情偷偷窥视女子手下的便笺。
除了这个坐在吧台写信的女人以外,店里还有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个座位上;离门口最近的桌席旁,则坐着一位名叫房木的男人,他今天也正看着一本杂志。
写信的女子终于“呼”地长出一口气。受她影响,计也长出了一口气。
“对不起,打扰得太久了。”女子一边把刚刚写完的信装进信封,一边说。
“没什么……”计赶紧把目光移到自己的脚下,回答道。
“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我姐姐,好吗?”女子说着,很有礼貌地用双手将那个信封递到了计的面前。
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平井久美。她是这个咖啡店的常客——平井八绘子的妹妹。
“啊?可是,如果是给你姐姐的话……”计本来想说点什么,说到半中间时,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却没音了。
“……?”久美歪着头,颇感不可思议地看着计的脸。计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说:“这个,是给你姐姐的?”她把目光移到了久美手里的信封上。
尽管心中有些疑惑,久美还是说:“恐怕她暂时还不会认真看我这封信……但还是拜托您了。”说完,她向计深深地鞠了一躬。
计对她过于恭敬的态度,感到不好意思,便一边回应着“明白了”,一边像接受一件贵重物品似的鞠了一躬,用双手接过那封信。
久美来到收银台前,把账单递上去问:“多少钱?”
计把刚才接过来的那封信郑重地放在吧台上,接过账单,开始往收银机里敲击金额。
收银机的正式名称叫“现金收款机”。这家店里的收银机恐怕是目前还在使用的收银机里最古老的一款了。虽说比较古老,但也不是当初开店时就有的。这家店引入收银机,是在进入昭和以后了。收银机形状近似打字机,为了防盗,光是收银机主体就有四十公斤重。而且,在输入金额时,每输入一组数字都会发出“嘎嗒嘎嗒”的巨大响声。
“咖啡……烤面包片……咖喱饭……混合水果冰淇淋……”计“嘎嗒嘎嗒”地敲击着收银机键盘,声音很响,但很有节奏。
“冰淇淋苏打水……比萨三明治……”
久美似乎吃了很多东西。账单不止一张,计开始输入第二张账单。
“咖喱炒饭……香蕉加冰淇淋……咖喱猪排……”
一般来说,算账时或许不必把食物饮料都读出来,但计好像不太注意这些。只见她输入金额的样子犹如小孩子在玩玩具似的,一副天真、快活的表情。
“还有戈根索拉乳酪汤圆、蓝紫苏奶油意大利面……”
“吃得太多了,是吗?”自己吃的东西被这样大声读出来,到底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久美稍稍提高了些声音说道。也许她想说的是“别再往下读了”。
“吃得太多了。”说话的人不是计,而是听到计“宣读”的账单后,目光仍停留在杂志上的房木那低沉的、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
计一下子愣住了,久美则羞得连耳朵都红了,忙问道:“多少钱?”可是好像还没有结束呢。
“啊,嗯……还有混合三明治、烤饭团,又添加的一份咖喱饭,哦,还有冰咖啡,一共是一万零二百三十元。”
计那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辉,她微笑着,一点恶意都没有。
“喏,给您。”久美迅捷地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币。计接过纸币,用习惯的动作“啪啪”地弹了两下说:“收您一万一千元。”又“嘎嗒嘎嗒”地敲起了收银机。其间,久美始终低着头。
只听“叮”的一声,收银台的抽屉开了,计从里面取出零钱。“找您七百七十元。”说着,计把找的零钱递到了久美手里,再次闪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久美。久美则又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说:“谢谢您的款待。”
也许是自己吃的食物全被读了出来,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吧,久美正准备逃也似的出门,却被计叫住了:“喂……”
“啊?”久美停住脚步,转身望着计。
“和你姐姐……”计瞟了一眼自己的脚下,两手在空中毫无意义地挥舞着说,“还有没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的?”
“不用了,都写在信里了。”久美毫不迟疑地答道。
“也是啊。”计仿佛深感遗憾似的轻轻耸了耸肩。
久美也许是对计的关心感到高兴,她嫣然一笑,稍作考虑后这样说道:
“如果可以转告她的话……”
“嗯……”计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请告诉她,爸爸妈妈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爸爸妈妈已经不生气了。”计故意大声地复述着久美所说的话。
“……对,请这样转告她。”
计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嗯,嗯”地点了两下头,高兴地说:“我明白了!”
久美缓缓地环视了一下店内,又一次向计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走出了咖啡店。
门口的铃铛“叮叮咚咚”地作响。
计一直走到门口,确认久美已经走了之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一个人都没有的吧台说道:“……你和你父母吵架了吗?”
这时,原本一个人都没有的吧台下面,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被逐出家门了呀。”随着声音,平井突然探出头来。
“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你父母好像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谁知道呢……”
可能是在吧台下面蹲得太久了,平井像一个弯了腰的老奶奶似的,摇摇晃晃地从吧台里走了出来。依然是顶着满头的卷发筒,上身穿一件豹纹吊带衫,下身配粉红色的紧身裙,足蹬一双沙滩凉鞋,打扮得极为花哨。
“看上去,你妹妹挺好的呀。”
平井耸了下肩:“对于外人来说吧。”说着,她坐到了刚才久美坐的那个吧台座位上。她从豹纹小坤包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火,抽了起来。
一缕烟雾悠悠地飘散开来。平井盯着那缕烟雾,脸上露出少有的奇特表情。好像意识飘到了远处,一脸恍然若失。
“你这是怎么了?”计一边说着,一边从平井身后绕到了吧台。
平井“呼”地吐出一口烟雾,低声喃喃着说:“她还恨着我呢。”
“恨你?”计反问道,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这下睁得更大了。
“那个丫头,她不想继承……”
计一下子没能明白平井的话是什么意思。歪头思考着。
“……旅馆。”平井说。
平井的父母家在宫城县仙台市经营着一家高级旅馆。她父母本来是想让平井继承这个旅馆的,可是十三年前,因为平井离家出走,她妹妹久美不得不把旅馆继承下来。虽然她们的父母都还健在,但毕竟年事已高,所以现在久美作为旅馆的年轻女老板,掌管着旅馆的一切。
自从久美当上了旅馆的年轻女老板之后,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东京来找平井,想要说服她回到父母家去。
“我跟她说过我根本不想回去,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平井将两只手全用上了,扳着指头数着。
“要不是这么难缠,我也不会那样……”平井无所顾忌地说完,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
“话虽这么说,你也不至于藏起来呀。”
“不想见嘛……”
“见什么?”
“那张脸。”
计又歪着头思索起来。
“那张脸上写着呢——都怨姐姐,否则我也不会干我不愿意干的旅馆女老板,只要姐姐回去,我就可以自由了……”平井显出一副真的很烦人的表情向计说。
可是,计却一脸严肃地反驳道:“哦?人家脸上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种表情啊!”
计说话不经思考,平井早已见怪不怪了。于是她就此把话打住,“不管怎样,我是再也不想被他们责骂了。”说完,皱着眉头又吐了口烟。
计一次次歪头思索。又似乎是故意地说道:“呀,不好,都这个时间了……”
平井听了,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我也该去开店了。”说着,她站起身来,使劲伸了一个懒腰,“蹲在那儿躲了三个小时,腰都疼了……”说着,她用拳头“嗵嗵”地捶了捶腰,然后趿拉着沙滩鞋踢踢踏踏地向门口走去。
“哎,信!”歪着头思索的计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郑重地拿出那封代收的信,递给了平井。可是平井却看也不看,挥着手说:“扔了吧。”
“你不看看吗?”
“信的内容我想象得出来,无非‘我一个人管着旅馆实在是忙不过来,你快点儿回来吧,工作今后慢慢熟悉就是……’咳,不过就是这些呗。”说着,平井从豹纹小坤包里掏出一个像辞典那么厚的大钱包,她从钱包里掏出咖啡钱“哐”一下放在吧台上,说了句“回见”,便逃也似的离去了。
门口的铃铛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
正当计在那儿发愣的时候,突然门口的铃铛又响了,好像是和平井轮换似的,这次是时田数进来了。数是这个店的店老板时田流的堂妹,在一个美术大学上学,没课的时候,在这里打工做女服务员。
今天数和流两个人一起去买食材了,可能是购物刚刚回来。她两只手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左手无名指上还勾着一串哗啦作响的、上面系着车钥匙的钥匙挂件。T恤衫配牛仔裤,很随意的打扮,和她平时打着蝴蝶领结、穿着侍酒员围裙的样子相比,看上去年龄小了许多。
“回来了。”计笑着跟她打招呼,手里还拿着那封信。
“对不起,回来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再说这里也不忙。”
“我去换好衣服马上回来。”
和打着蝴蝶领结时比,数的表情丰富了许多。她吐了下舌头,走进了里面的房间。计的手里还拿着那封信。
“他呢?”计的眼睛看着咖啡店门口。
这个咖啡店的采购由数和流两人负责。虽然品种不多,但一直都是两个人一起去买。这是因为流对食材的选购非常讲究。但正因为他太过讲究,店里的预算总是透支。因此,采购时让数和他一起去,是为了监督他。这个时候,一般都是计一个人看店。有时,当流没能买到自己想要的食材,他也会顺路去哪儿喝上一杯。
“哦,好像说要晚一点儿回来。”数含糊其辞地回答。
“又去喝酒了吧?”
数只是探出头来,带着一副歉疚的表情说:“……我马上换你。”
计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气鼓鼓地说:“我说中了吧?”然后,手里拿着那封信进里屋去了。
店里只剩下静静看书的连衣裙女子和房木。虽说是夏天,但两个人却仍然点了热咖啡。理由大概有两个,一是热咖啡可以免费续杯;还有一个就是店里总是很凉爽,对于长时间坐在那里不动的人来说,或许咖啡热点儿也无所谓吧。
过了一会儿,数身穿与往常一样的女服务员装束,从里间走了出来。
虽然刚刚入夏,但外面已经是超过三十度的高温天气。光是从几十米开外的停车场走回来,数额头上的汗就不停地往外冒。她一边用手绢擦着,一边“呼”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什么……”正在读杂志的房木抬起头来,向数说道。
“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数吃了一惊,她回答的声音稍高了一些。
“可以给我续一杯咖啡吗?”
“啊,好的。”并非平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她的语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穿着T恤衫时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味道。
“……”房木的目光一直追着数,直到她进了厨房,看不见了。
这个名叫房木的男人,每次来都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如果已经有客人坐在那儿了,他也不会去坐其他座位,而是转身回家。他并不是每天都来。他一周来两三次,且午后来,坐在那儿看旅行杂志,有时会边看杂志边在上面写些什么,从第一页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看完就走。其间,他只点热咖啡。
在这家咖啡店里,咖啡一般称作“摩卡”。它采用埃塞俄比亚产的香味浓郁的上好咖啡豆制成。这种咖啡酸味浓烈,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有人敬而远之。但因为流的考究,这个店不做别的,而只做这一种咖啡——“摩卡”。
房木却对这个店的咖啡情有独钟,常来喝。对于像他这样想坐下来慢慢悠悠地读上一本杂志的人来说,这里可以说是最舒适的空间了吧。
数手里端着一个玻璃咖啡壶,从厨房里出来给房木续咖啡。她走到房木的桌子边,把咖啡杯和垫盘一起端了起来。平常,房木总是一边看他的杂志,一边等着数把咖啡续满。可是今天却不同。他表现出一种好奇的神情,偷偷地注意着数的表情变化。
“……”对于房木不同以往的态度,数还以为他除了想要续咖啡以外,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呢。于是她笑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房木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现出讨好人的微笑,问数:“……您是新来打工的吗?”
“……”
数不动声色地把咖啡杯放在房木面前,只答道:“嗯,算是吧。”
“是吗?”房木有点害羞似的答道。或许是由于能够在新人面前稍稍显示出自己作为常客的存在而感到高兴吧。但是,也仅此而已。他马上又和往常一样,把视线转到了他的那本杂志上。
数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工作着。说是工作,其实也没有其他客人。只是把洗好的杯子、盘子用擦碗布擦干净,再放回搁板上。
数一边熟练地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站在吧台里跟房木说话。在这狭小的店里,即使不用太大的声音,也一点儿不影响两人的对话。
“这里……”
“……”
“这里您常来吗?”
“嗯……”
数尽量迎合着房木,继续对话。
“那您知道吗?这个咖啡店的都市传说……”
“嗯,我非常了解。”
“关于那个座位,你也知道吗?”
“是的。”
“那么,您也是想要回到过去才……”
“是的。”房木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又问道:“回到过去,那……您想做什么呢?”
这么刨根问底的问题,如果放在平时,数是绝对不会问的。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不合适,数赶紧低下头说道:“啊,对不起……”接着她又干起了手里的活儿,并把视线从房木身上移开了。
“……”房木看了一下低着头的数,缓缓地取出小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没有任何图案装饰的棕色信封。似乎已经有些年代了,信封的四个角都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信封上虽然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但应该是一封信吧。
房木宝贝似地用两手拿着信封,为了让数可以看到,在胸前稍微地抬高了一下。
“那是……?”数又一次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
“是给我妻子的……”房木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我要把它交给妻子……”
“……是信吗?”
“嗯。”
“给你夫人?”
“是的,因为错过机会没给成……”
“那么,你是想回到错过机会、没能交给她信的那一天,是吗?”
“是的。”说到这儿,房木的回答依然没有半点迟疑。
“那么,你夫人她现在在哪儿?”对于数的这个问题,房木却不能即刻回答,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嗯……”
数一直凝视着房木,等着他回答。
终于,房木用小得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答道:“我不知道……”然后他“噌噌”地开始抓头。
或许房木也对自己不知道妻子在哪里的回答感到困惑不已,他的表情有点僵硬。数什么也没说。
房木好像要解释一下似的说:“啊,不过我真的有过妻子……”他惊慌失措地还想再补充说明一下,“她的名字,的确是叫……”房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嗵嗵嗵”地敲着额头。“嗯,”他歪着头思索着,“叫什么名字来着?”说着,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计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了。可能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计的脸色明显变得有些苍白。
“好奇怪呀……对不起。”房木嘴里这样说着,却勉强装作哈哈大笑的样子给人看。数此时的表情说不上是镇静还是悲哀,看上去复杂极了,她只回答了一声:“没关系。”
门口的铃铛一阵“叮咚”作响。
当数一言不发,将视线转向门口时,她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进来的是高竹。
高竹是在附近的一家综合医院工作的护士。今天也许是刚下班回家,她身上穿的不是护士服,而是一件淡绿褐色皱褶束腰长上衣,下身穿着一条七分弹力裤,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单肩包。她用一条淡紫色的手帕擦着汗,走了进来。
高竹冲着吧台里的两个人点了点头,马上走到房木的桌子旁,和他打招呼:“房木,今天你也来这儿了呀?”
房木呆呆地回望着叫自己名字的高竹,十分茫然。过了片刻,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高竹看到房木的态度好像和平时有些不同,心中感到疑惑,以为他今天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于是,再一次,她声音温和地问道:“房木,你还好吧?”
这时,房木把头抬了起来,看着高竹的脸,十分抱歉地说:“……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瞬间,高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她一直用来擦汗的淡紫色手帕,悄无声息地从手里滑落到地板上。
房木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产生了记忆障碍。
阿尔茨海默病,是由于脑神经细胞急剧减少,脑部发生病变性萎缩,从而引起智力下降的一种疾病,有的人甚至性格都会发生变化。由于脑的机能只是部分发生退化,所以该病有个特征,那就是病人即使忘了某些事情,也还记得其他事情,因此人们也把这种病叫“早老性痴呆”。
而房木的症状是,从最新的记忆开始慢慢地往前消失,由原来的倔脾气变得温和起来。也就是说,房木记得自己有妻子这件事,却记不得眼前站着的这个高竹就是自己的妻子。
高竹小声说:“……哦,没有。”一边说着,一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数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高竹,计则脸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高竹慢慢地转过身,脚步飞快地来到离房木最远的一角吧台座位上坐下来。之后,她才发现手帕掉了。但高竹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装作没看见。
房木看到自己脚边掉的那枚手帕,便捡了起来。房木盯着手帕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朝着高竹坐的吧台这边走了过来。
“对不起,最近不知怎么了,特别爱忘事。”说着,他鞠了一躬。高竹连看也不敢看房木,只是说了声“哪里”,便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房木递过来的手帕。
房木再次微微鞠了一躬后,步履沉重地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但即使坐在座位上,他也安稳不下来,一会儿翻上几页杂志,一会儿挠挠头。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光,小声嘟囔道:“咖啡冷掉了哦……”其实咖啡是刚刚续的。
“再给您换新的吧?”数马上回应道。
房木却匆匆站了起来,说:“今天就算了,回去了。”正说着呢,就开始收拾桌子上摊开的杂志之类的东西。
“……”高竹把手帕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一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房木来到收银台前,递上了账单。
“多少钱?”
“三百八十元。”数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高竹回答道,接着,在收银机上“噼里啪啦”地输入金额。
“三百八十元……”房木从用旧了的男式皮革钱包里,取出一张一千元的纸币,“喏,就是它了。”说着,他把钱递给了数。
“收您一千元。”数接过钱,在往收银机里输入金额期间,房木偷偷瞟了几眼高竹,但他并非要做什么,只是心神不安地等着数给他找钱而已。
“……”
“找您六百二十元。”
房木迅速伸出手接过找回的零钱,带着歉意似的说了声“谢谢款待”,就快步走出了咖啡店。
门口铃铛一阵“叮咚”作响。
“谢谢……”
房木走后好一阵,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连衣裙女子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旧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
店内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变得异常寂静。
本来这个咖啡店也从不放BGM(背景音乐)。如果说店里可听到的声音,那就是三只大挂钟“嘀嘀嗒嗒”的钟摆声和连衣裙女子翻书页的声音了。
沉寂了好一会儿,数对坐在吧台席位上的高竹叫道:“高竹……”却没有下文。因为数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也许是察觉到了数的尴尬吧,只听高竹说道:“没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她对着两个人笑了笑,又说,“别担心。”
可是,对话又到此中断了。高竹也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气氛,把头垂了下去。
关于房木的病,高竹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数和计,当然也告诉了流和平井。高竹甚至预想到了有一天房木可能也会把自己完全忘掉,所以平时她总是说:“即便是那样,我作为一个护士也要照顾他。正因为是护士,所以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够做到。”言外之意是自己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这家咖啡店里,她之所以让数和计叫她的旧姓“高竹”,也是为了防止房木脑子混乱。以前数和计也都一直把高竹叫作“房木”来着。
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发展,根据年龄及男女、原因和应对等情况的不同,每个患者各有不同。与其他人相比,房木的病情发展是相当快的。
高竹沉浸在被房木彻底忘掉的打击中,无法自拔,大家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正在此时,大家以为躲进了厨房的计,突然手里拿着一瓶一升装的、尚未开封的酒返了回来。她把酒瓶“嗵”的一声放在了吧台上,笑盈盈地说:“客人送的,喝吗?”含笑的双目却是通红通红的。那瓶酒的标签上写着“七幸”。
计这出人意料的举动,给沉闷的气氛稍稍注入了一点活力。可以说这三人紧张的心情都缓和了下来。尽管高竹心里依然痛苦难耐,但她不会错失良机,于是,她回答道:“那么,就只来一点儿吧……”
对于高竹来说,她也祈盼着改善一下此刻的紧张氛围呢。计常常会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反常举动,这一点高竹也知道,但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体会到了。这也许正是平井常常挂在嘴边的“计具有能够幸福生活的才能”吧,高竹此时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计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奇妙表情,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高竹。
看着她的眼睛,高竹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去看看有什么下酒菜没有。”数进厨房去了。
“要热一下吗?”
“不用……”
“那么,就这样喝吧……”
计说着,手法熟练地打开了酒瓶,给已备好在那里的每个玻璃杯斟满酒。高竹心里觉得好笑:这是打算让我喝多少啊?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计在酒杯里斟满日本酒,把杯子“噌噌噌”地推到了高竹的面前。
“谢谢。”高竹强忍住笑说道。
数拿着瓶装的西式泡菜回来了。
“只有这个东西可以下酒了……”
“足够了。”计说着,把泡菜专用的小碟子递给数。
数把瓶子里的泡菜夹到小碟子里,又准备了三把小叉子。计说:“我喝这个。”说着从吧台下面的冰箱里拿出纸盒装的橘子汁,倒进玻璃杯里。橘子汁也是斟得满满的,几乎快要从杯子里溢出来了。高竹拼命忍住笑,伸手端起了杯子。
在座的这三个人均不是特别熟悉日本清酒的人。至于计,虽然是她提议说“喝一杯”的,但她其实也不会喝酒,只好拿橘子汁来代替。
计说,客人送她的这瓶“七幸”酒,其名字的由来,据说好像是“喝了这种酒,可以获得七次幸福”的意思。“七幸”是一种精心酿造的酒,无色透明。外行人看不出来,它其实是一种略带点青色调的、被称为“青芽”的高档清酒,香型是浓郁的水果香味,口感比较清淡,正像它的名字写的那样,这种酒,喝了会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高竹品尝着“七幸”酒的甘甜滋味,想起了五年前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来这家咖啡店时的情景。那一年,全国范围内,创历史纪录新高的炎热天气在持续,电视里连日来都在向社会呼吁,说这是由全球变暖引起的云云。
那天,碰巧她拉着难得和自己同一天休息的丈夫一起出来买东西,而天气却热得就像蒸笼一样。原本不愿意跟着她出来的丈夫,还没过一会儿,就说想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休息。可是,大家想的似乎都一样。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咖啡店还是家庭餐馆——到处都坐满了纳凉的客人。
偶然间,二人发现一个小胡同里竖着一个小小的招牌。咖啡店的名称为——“富尼古丽,富尼古拉”。那是他们以前唱过的一首歌曲。
虽然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歌曲的曲调却还记得非常清楚。歌词是关于想去攀登火山的。在酷暑中,他俩仿佛被灼热的熔岩从头上浇下来一样,豆大的汗珠喷涌而出。
然而,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店里,却顿感凉爽怡人。连门口铃铛那“叮叮咚咚”的响声都那么动听,令人心情舒畅。而且,尽管是一间有着三张双人咖啡桌和一个三人吧台的小咖啡店,店里的客人却只有一个——坐在离门口最远座位上的、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他们暗自庆幸来到了一方秘密宝地。
“太好了!”丈夫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子的座位上,急急地向端来冰水、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的女人要了一杯冰咖啡。高竹说了声“我也要一杯”,坐在了丈夫对面的座位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和妻子面对面坐,他转移到吧台座位上去了。
高竹早就习惯了丈夫的这种做法,也丝毫不介意。只是对自己工作的医院附近竟然存在一家如此安静的咖啡店而自己尚且不知,她深感错愕。
粗大而结实的柱子,天花板处纵横交错的天然原木大梁反射出栗子皮般的深褐色光泽,还有三只大挂钟。虽然高竹不太了解古董,但一看就知道这里都是年代古老的东西。墙壁是犹如黄豆粉般古朴的土墙,随着长年岁月的流逝而自然生成的、似隐似现的斑斑旧迹,反而显得古色古香、别具一格。尽管是在白天,这里却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吧。暗淡的灯光将整个店内晕染成一片深棕色,说不出的一股复古的氛围,让人感到非常愉悦。
然而店内如此凉爽,环顾四周的每个角落,却寻不着类似空调之类的东西。只有天花板上有一个木制的吊扇在那里慢慢腾腾地旋转而已。她感到特别不可思议,也曾经问过计和流,但他们自己也只是说“以前一直是这样的”,给不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但高竹却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咖啡店的氛围,还有计他们的性格。于是在工作间歇的时间,她经常会来这里坐一坐。
“干……”数正想提议干杯,可还没说出“杯”字,她突然意识到现在不应当是干杯的时候,现出了糟糕的神情。这时计也面露窘态,窥视着高竹的脸色说:“……现在干杯好像有点奇怪,对吧?”
“没关系的,不必那么在意……”高竹回答,她将自己的杯子举到数的面前。
“对不起……”
“没事儿。”高竹体贴地笑了笑,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数的玻璃杯,出乎意料地,发出了清晰悦耳的声音,在整个咖啡店内回响不已。
高竹喝了一口“七幸”,一股柔和甜美之感顿时在嘴巴里蔓延开来。
“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吧?你们开始称呼我的旧姓……”高竹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我就这样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连点儿声音也没有,慢慢地、慢慢地……”
说到这儿,高竹呵呵地低声笑了笑,喃喃道:“虽然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
听到她这样说,计的眼圈又红了,高竹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啊,不过,真的没关系的。”
“因为我是护士嘛,即便是我这个人完全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我也要以一个护士的身份照顾他,而且我也有能力这样做。”高竹为了不让她俩觉得自己在逞强,干脆这样说。当然,她也并非逞强。正因为自己是护士,所以她有方法和能力照顾他。
数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脸上没带任何表情,而计的眼里又流下了泪水。
“啪嗒”一声,高竹的背后传来了书被合上的声音。那是连衣裙女子把正在读的小说合上了。高竹回过头去,只见连衣裙女子把夹着书签的小说放在桌子上,从白色小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许现在是要去厕所吧。连衣裙女子站起身来,开始向厕所那边走去,脚步很快,却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如果不是合上小说的声音,说不定高竹也不会注意到她。
高竹的目光一直追逐着连衣裙女子的身影,计却只是瞟了她一下,而数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独自喝了一口“七幸”酒。对于这二人来说,这也许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吧。
“对了,那个人回到过去是想要干什么来着?”连衣裙女子走后,高竹一直盯着她坐过的那个座位轻声嘟囔道。关于那个座位能够回到过去的传说,高竹当然是知道的。
在显著出现阿尔茨海默病症状之前,房木是不相信此类传说的。当高竹笑嘻嘻地和他谈起这家咖啡店“能够回到过去”的传说时,他也只回应了一句“荒诞之极”。他不相信什么灵异现象和超常现象之类的东西。
当高竹听说曾经是那样子的房木在丧失记忆后,常来这个咖啡店等着那个连衣裙女子离开座位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确,随着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发展,有的人性格会发生改变,现在的房木就变得有些木讷。因此,他的信念以及所相信的事物发生改变也就不奇怪了。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回到过去呢?
她很在意这件事,也曾经问过房木,但他总是说“这是秘密”,不肯告诉她。
“……说是有封信想要交给你……”数好像看透了高竹在想什么似的,对她说道。
“给我?”
“是的。”
“一封信?”
“房木说是他没能交给你的……”
高竹一时陷入了沉思,好像是听了别人的事似的,只回答了一声“哦”。
也许是高竹的反应过于冷淡了,数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以为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可是,高竹从数那儿听到房木想要回到过去的理由,也只能冷淡地回应。并非因为听到了他返回过去的理由本身,而是她骤然之间无法相信房木会给自己写信。因为房木根本不擅长阅读和书写文字。
房木生长在一个人口急剧减少的村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他常常会被叫到自己家经营的紫菜店帮忙,都没怎么认真去学校读过书,虽然会写平假名,但汉字却只会写在小学低年级时学过的有限的几个汉字。
高竹和房木是在二十三年前,经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是在高竹二十一岁、房木二十六岁的时候。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他们之间的联系主要靠电话或写信。房木希望成为一名园艺师,他必须吃住在工作的地方,于是两个人的联系就只能以写信为主了。
那时,高竹也刚考上护士学校,两个人见面的机会虽然很少,通信却很频繁。高竹的信话题很丰富,自我介绍当然不用说了,还有护士学校里的新鲜事、读书感想以及自己将来的梦想,在自己身边发生的小事到大事、自己当时的感觉、怎样处理的等等,事无巨细都写进了信里。内容多的时候,甚至写过十页信纸。
然而,房木的回信却总是非常简短。有时候甚至一张信纸上只写着“真有意思”或“原来如此”一句话。一开始高竹还以为他工作忙,没有时间写回信呢,但是,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也看不到他一封认认真真的回信。她开始认为,他之所以写这么短的信,或许是因为不喜欢她吧。于是高竹写了一封信,大致的内容是: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就不用勉强回信了,只要你不回信,我也就死了心了。
平时不到一个星期就能收到的回信,这次过了一个月却仍没有寄来。高竹很受打击。因为房木的回信确实都很短,但短是短,却没有给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他的信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刻意追求的形式,却可以让人从中感觉到他率真的人品。因此,高竹虽然在信中说如果收不到回信就死心,但一个半月过去了,她还是无法放弃,一直等着房木的回信。
两个月过去了。一天,高竹突然收到了房木的来信,信上只写着:“我们结婚吧。”
这一句话,顿时使高竹的心中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然而,面对房木这封仿佛看透了自己心思的来信,高竹有些不太情愿再给他认认真真地回信,于是也只写了一句“好啊”,就把信寄了出去。
房木不怎么会读写的事,是高竹后来才知道的。得知这一事实后,高竹问他是怎么读懂她以前写给他的那些信的,房木说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太多的信时,就盯着那些字发呆。把在发呆的过程中懵懵懂懂感觉到的东西,写下来寄给她。关于最后那封信,他说当他呆呆地盯着那些字时,忽然有一种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似的感觉袭来,于是他把单词一个个记下来,分别去问不同的朋友,再把意思连贯起来,才把那封信读完,因此,拖了很久才回信。
“……”半天了,高竹依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这么大的一个褐色信封。”数用手指在空中一边比画一边说道。
“褐色信封?”高竹听到褐色信封时,觉得这的确像极了房木,但还是毫无头绪。
“情书?”说话的是计,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灵动地闪着光芒。高竹苦笑着,使劲摆着手否定说:“不是、不是。”
“可是,如果真的是情书,怎么办?”平时并不参与别人私人话题的数,今天可能是想改变一下刚才沉闷的气氛吧,她勉强笑了一笑,表示对“情书说”的支持。
高竹或许也希望能改变一下话题吧,她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对房木不擅长读写之事并不知情的二人的“情书说”。她略带羞涩地答道:“可能会想读一读吧。”这的确也是她的真心话。如果那封信真的是房木写给她的情书的话,她的确想读一读。
“去试试看嘛。”计说。
“啊?”高竹一时没有明白计在说什么,愣了一下。
连数也对计这荒唐的提议吃了一惊,她急忙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偷窥了一下计说:“堂姐……”
“你应该接受呀。”计的话里带着一股力量。
“计,等等。”高竹尽力想让计那天马行空的想法就此打住,但为时已晚。计根本不管高竹的制止,喘着粗气说道:“房木先生写给你的情书,你当然应该接受呀!”计是认定了房木写的那封信就是情书了。作为多年好友,高竹深知一旦计认定了的事,那么任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数也“哎呀呀”,一副无奈的样子,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高竹又把目光投向了连衣裙女子坐过的那个座位。
“……”
她听说过关于那个座位能够回到过去的传言,也知道有很多讨厌的规则。不过,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回到过去这类事。说实话,她甚至对回到过去的传言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可是,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的话,她倒是也想试试。
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那封信。如果数的话是真的,只要能够回到房木没能交给她信的那一天,说不定真的能够拿到那封信呢,高竹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期望。
问题是,房木想要回到过去交给她的那封信,自己先回去取过来合适吗?她觉得这和硬抢简直没有区别,一时之间下不了决心。
高竹做了个深呼吸,冷静地分析着他们的现状。
如果按照那个规则,即使回到过去,无论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现状的话,那么即便是她回到过去,拿到了那封信,也改变不了现实中任何东西。关于这一点,当她跟数确认时,数毫不迟疑地即刻回答道:“改变不了。”
“……”高竹心里非常犹豫。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么即使高竹将那封信抢到手,也还是改变不了房木想要回到过去交给她那封信的现实。
可以说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些底气吧,高竹把玻璃杯里的“七幸”酒一口喝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嗵”的一声把杯子放在了吧台上。
“是啊,就是啊。”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如果那封信真的是写给我的情书的话,我拿来看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呀。”高竹终于鼓足勇气用了“情书”这个词,以消除自己的负疚感。
计也“嗯、嗯”地重重点着头,虽然没有必要,可她也随着高竹一起把自己那杯橘汁一口气喝光了。她的鼻息变得更加粗重起来。
“……”数没有像她们俩那样一口气喝光,而是静静地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吧台上,慢慢地转身进了厨房。
高竹来到能够回到过去的那个座位前,全身的血液禁不住往上涌去。她的身体慢慢移进了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空当,坐了下来。
这个咖啡店的椅子腿都是猫脚形,柔和的曲线是那种只有古董家具才会有的,椅座和靠背都用一种淡淡的、苔绿色的布包着。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椅子都像新买的一样。不仅仅是椅子,店内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都泛着崭新的光泽。这家店据说从明治初期开始营业,至今经营了一百多年,却丝毫没有尘土的气味。
高竹禁不住感叹:平时得花多少工夫打扫才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啊!她叹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数正静静地站在这张桌子旁,样子显得很怪异。她手里托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纯白色的咖啡杯,咖啡壶并不是平时给客人们用的那种玻璃咖啡壶,而是一种比较小的银色咖啡壶。
当看到数的表情时,高竹吓了一跳。刚才数脸上那种少女似的天真烂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店中笼罩着一种玄奥、可怕而严肃的气氛。
“规则,你都知道的,对吧?”数用一种平稳的、稍有距离感的声音问道。
高竹急忙在脑子里整理为了回到过去所需要遵守的规则。
首先,第一个规则是,即使是回到过去,也无法见到从未来过这个咖啡店的人。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为了想要见谁而回到过去,那么你想要见的那个人来没来过这家咖啡店就成了关键。高竹终于认识到了,原来即便是人们听了这家咖啡店能够回到过去的传言,从全国各地涌到这里来也是无意义的。好在房木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所以见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第二个规则,回到过去,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关于这一点,高竹也早已确认过了。回到过去,即使她把房木没能交给她的那封信拿到手,也改变不了现实中的任何事情。不仅仅是那封信,比如关于阿尔茨海默病,即便是发现了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而且这个方法能够在回到过去时在房木身上一试,也无法使房木现在的病情得到丝毫改善。这是什么破规则啊!
第三个,要想回到过去,就得坐到连衣裙女子一直坐着的座位上。听说,平常那个连衣裙女子一天只上一次厕所。但谁也不知道她都是什么时间去。今天碰巧高竹遇上了这个瞬间。听说如果硬要把连衣裙女子从座位上拉开,就会受到诅咒,尽管还不清楚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今天自己可以说是碰巧在场,只能说自己幸运而已。
讨厌的规则还有几个。
第四个,在回到过去的时间段里,不能离开椅子。但这并非屁股被粘在椅子上动不了。而是,好像你一站起身离开椅子,就会被强制拉回到现实中来。这家咖啡店在地下,所以手机没有信号。当你回到过去,而你想见的那个人却不在这个店里,那么,如果你想打电话联系的话,也会因为手机不在服务区内而联系不上。而且,因为不能离开座位,即使你想走到地面上去打电话也无法做到。这又是一个可恨的规则!
高竹听说过,这里很多年前被那个“都市传说”闹得每天都有大批的客人蜂拥而来,大家都想回到过去。但她现在明白了,原来还有这么多讨厌的规则,难怪客人们都不来了呢。
高竹突然意识到数还在默默地等着她的答复,于是她向数确认道:“只要在咖啡完全冷掉之前喝光就行了,对吧?”
“是的。”
“还有吗?”
高竹记得的规则只有这些。如果说除了规则以外还有什么想问的话,她想知道怎样才能回到自己想回的那一天和那个时间段。
“强烈地想象你想要回去的那一天。”数好像看透了高竹心里的疑问似的补充了一句。
她说让自己想象,可自己的脑子里却一片茫然。
高竹禁不住反问道:“想象?”
“房木先生还没有忘掉你的日子,想给你信的那一天,还有,他拿着信来咖啡店的那一天……”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数简洁地把要想象的内容告诉了她。高竹为了能够一个一个地清晰地想象、仔细地回味出那些日子,便把数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没忘掉我的日子、信、来店的日子……”
房木还没有忘掉高竹的日子,高竹还大致记得。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时房木的病还没有任何症兆。
房木想要把信交给高竹的日子,这倒是较难想得出。作为收信方的高竹,无法想象出哪一天房木想给她信。可如果要回到房木写信之前的日子,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高竹决定只单纯地想象房木正在写信的姿态。
还有房木拿着信来到这个咖啡店的日子,这个很重要。因为即便是回到了过去,见到了房木,如果他当时手里没拿着信也就毫无意义了。只是,房木平时总是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他的那个小型提包里随身携带。如果那封信真的是情书的话,房木是不可能把它放在家里的。为了不让高竹发现,他必定会放在那个小型提包里随身携带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想在哪一天把信交给她,但可能性比较大的日子还是有的。于是高竹就想象着房木拿着提包的样子。
“可以了吗?”数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请等一下。”高竹做了一个深呼吸,又一次小声复述道,“还没有忘记我的日子、信、来咖啡店的日子……”
高竹知道再这么挣扎下去就永远也开始不了了。于是她终于下了决心,目光直视着数的眼睛回答道:“好了。”
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把一个空咖啡杯放在高竹面前,右手从托盘里慢慢地拿起那个银色咖啡壶,一招一式宛如芭蕾舞的动作——优雅、干练、漂亮。
数低头注视着高竹,“那么,”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请在咖啡未冷前……”一句话扭转了时空。
她的话在寂静的店里回响着,连高竹也感到空气骤然之间紧张了起来。
数像是在举行一个严肃的仪式似的,开始往杯子里面倒入咖啡。
银色的咖啡壶,壶嘴非常细,这使得倒出来的咖啡看上去像一条细细的黑线。而且,银色壶和广口玻璃咖啡壶不同,它倒咖啡时不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咖啡是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注入到雪白的咖啡杯里的。
高竹平时从未见过这个银色咖啡壶。和在其他咖啡店见过的咖啡壶相比,它好像稍稍有些小。可是,尽管如此,它的格调却非常高雅,很有厚重感。或许里面盛的咖啡也非常特别。
高竹正这样想的时候,只见从倒满了咖啡的杯子里,慢悠悠、飘忽忽地升起了一缕蒸汽。瞬间周围的一切景物看上去都飘飘忽忽地开始扭曲、变形。高竹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想起刚才自己一口气喝了一大杯“七幸”酒,高竹心想,是不是这会儿酒劲上来了呢。
可是,并非如此。
高竹随即再吃一惊,因为飘飘忽忽、晃晃悠悠的竟是自己的身体本身!
高竹的身体变成了蒸汽。当她意识到时,发现自己周围的景物都在自上而下地流动着,变成蒸汽的高竹留下了,时间回溯到了过去。
高竹闭上了眼睛,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如果回到过去这件事确实无误的话,那她得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高竹第一次注意到房木的异常变化是缘于他说的一句话。
那天,高竹正在一边准备晚饭,一边等着房木下班回家。
房木是园艺师,园艺师的工作并不只是剪枝、修整叶子那么简单,还需考虑房子和院子的协调。只是,太豪华了不行,太简陋了也不好。关键在于如何取得平衡——这也是房木的口头禅。
他的工作,早上上班时间很早,但只要天色一暗下来,必定结束。而且只要不是脱不开身的事,房木基本是下班就直接回家的。所以,高竹不上夜班的时候,肯定会在家做好晚饭等着房木回来一起吃。
但是那天,天色很晚了房木也没回家,这虽然是很少有的事,但高竹以为说不定他和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了,所以也没太在意。结果那天房木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家。
平时房木回家时,肯定会按门铃。并且,每次都是按三下,告诉高竹自己回来了。可是那天他没有按门铃,而是“咔嗒咔嗒”地转动着门把手,当高竹听到声音问时,他才说“是我”。高竹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打开。以为他受了伤连门铃也按不了了呢。可是,站在眼前的是与往常没有任何变化的房木。鼠灰色的套袖,深蓝色的马裤,极为简朴的衣服,肩上挎着工具袋,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迷路了。”
这是整整两年前的夏末发生的事了。
高竹是护士,由于工作关系,她对各种疾病的初期症状非常敏感。她确信这不是单纯的遗忘。过了一段时间,他连去没去工作都似乎记不清了。病情恶化时,他甚至有在半夜时分突然说着“差点儿忘了,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没做”就爬起来的情形。高竹当时并没有强硬地去纠正他,只是说等天亮了确认一下再说吧,设法先让他平静下来。
她还瞒着房木去咨询了专治这种病的医生。她也做了各种努力,即使可以稍微控制他的病情发展也好。然而,房木的失忆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
房木喜欢旅行,但与其说他喜欢旅行,不如说他是喜欢看旅行目的地的庭院。高竹也尽可能把自己的休假和他的凑到一起,跟着他一起去。房木说他这是工作,不愿意让她陪,但她也从不放在心上。旅行时房木常常蹙着眉头,但高竹知道那是他心情好时常有的习惯,所以并不在意。
即便是病情恶化的时候,房木出去旅行之事也没有中断过。只不过,常常同一个地方重复去好几次。
渐渐地他的病情也开始影响到了二人的生活。他买回来的东西,自己却记不得了,问:“这是谁买的?”因为这些而闹得不愉快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现在住的公寓是结婚后才搬进来的,房木外出后,因回不了家,由警察帮他跟家里联系的事也发生了多次。
并且,半年前,房木竟然开始称呼高竹的婚前旧姓“高竹”了。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荡荡的、眩晕似的感觉消失了。高竹睁开眼,看到了缓缓旋转的吊扇,手和脚也从蒸汽的状态中恢复了知觉。可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她还不知道。
这个咖啡店没有窗户,灯光也总是昏昏暗暗的,只将店内晕染上了一层深棕色而已。不看钟表的话根本无法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可以借助确认时间的挂钟尽管有三座,所指的时间却各不相同。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刚才给她倒咖啡的数和计不见了。高竹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她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快,怎么也控制不住。
高竹又一次环顾了一下店内。
“一个人也没有。”她有些孤单地轻声自语道。她只是盼望着房木能在这儿,可是他却不在,这使高竹沮丧极了。
高竹怔怔地看着吊扇心想:虽然很遗憾,但这样也挺好的。说实在的,这让自己轻松了很多。自己的确是很想看那封信,可是毕竟去“硬抢”的做法还是会让她有一种罪恶感,如果让房木知道她是为了看那封信而从未来回来的,那他肯定会很不高兴的。而且,假如无法改变现实,那信不读也罢。如果说读了信就能让房木的病情好转的话,即使让她拿命去换,她也一定会读一读的。可是,房木的病情和那封信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而且房木把高竹忘了的这个现实也得不到任何改变。
高竹冷静地分析了自己。刚才当她突然听到房木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时,她感到很不安,甚至有些悲伤。尽管她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可事到临头,自己还是不够冷静。但也仅此而已。高竹又恢复了平静。
如果说这里现在是在过去的话,也已经没什么用了。那就返回到现实中去吧。她又想起来她曾经下过的决心:即便是自己对于房木来说成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还是能照顾他的,哪怕就让自己做那些只有护士才能做到的事也罢。
“不可能是情书吧?”她轻声自语着,伸手正打算端起咖啡杯。
这时只听到门口的铃铛“叮叮咚咚”地作响。
好像有人进来了。这个咖啡店从地面沿着台阶走下来后,正面是一个足有两米高的大门,门扇上反射着原木纹理特有的光泽。当这道门被打开时,门上的铃铛就会发出响声。但进了门并不是马上就能到店里,而是有一个没铺地板的宽阔空间,其右侧的正中央才是直通咖啡店的入口。从木门到入口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店里的人从听见门上的铃铛声,到可以看到客人的身影为止,还需要几秒钟的时间。
因此,高竹虽然听到了门上的铃铛响,但进来的是谁她还不知道。是流,还是计?高竹发现自己有点紧张。确切地说,她正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什么。这样的经历很少有,不,或许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进来的是计,她说不定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而如果进来的是数,她会和平时一样,只是可能会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吧。
高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象着各种场景。可是,进来的那个人既不是计,也不是数。出现在没有门扇的入口处的,竟然是房木!
高竹禁不住“啊”了一声。她竟然疏忽了,今天是来见房木的呀,怎么会没想到进来的是房木呢。
深蓝色的开领短袖衫,驼色短裤。平时不用上班的节假日,房木总是这样的装束。外面大概很热吧,他用手上拿着的小型提包代替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
高竹的身体似乎被束缚住了,动弹不得。房木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很奇怪地凝视着高竹。
“那什么……”话一开口,高竹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因为,自从他们认识以来,甚至结为夫妻之后,房木也从来没有这样凝视过她。她感到既高兴又害羞。
而且,虽然她是以三年前作为想象的时间段的,但这里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她已经回到了三年前。弄不好的话,说不定结果只是回到了“三天前”呢,甚至只是“三”这个数字对了,其他的都对不上号呢。她有些痛恨“想象”这个东西,因为它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这时,突然听到他生硬地说道:“……咳,原来你在这儿啊。”这正是他一贯的说话方式,不,应该说是房木生病前的语气。这正是她所想象的,不,这正是高竹记忆中的房木。
“一直等,也不见你回家,原来……”说着,房木的视线从高竹身上移开,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咳嗽了两声。
“老公……我可以这样叫的,对吧?”
“嗯?”
“知道我是谁吗?”
“啊?”房木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高竹。
不过,高竹当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高竹必须确认一下。没错,她是回到了过去,但究竟是回到了什么时候呢?是房木的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前,还是发病后呢?
“你说说我叫什么?”
“开什么玩笑?”房木没有回答高竹的问题,而是很生气地回敬了她一句。
可是,高竹却高兴地笑了:“嗯,算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通过刚才两人之间的简短对话,高竹一下子全明白了。
没错,她已经回到过去了,眼前的房木是失忆前的房木。如果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回到的过去的话,这应该是三年前的房木。
高竹随意地来回转动手里的咖啡杯,面带微笑。
看着眼前的高竹,房木说道:“奇怪的家伙。”说完,发现店里除了他们俩以外,好像再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冲着厨房里叫道:“老板。”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只好趿拉着竹皮屐凉鞋,“啪哒啪哒”地绕进吧台,探头朝里面的房间望了望,那里也没有一个人影。
“怎么搞的,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房木自顾自地嘟囔着,坐在了离高竹最远的一个吧台座位上。
高竹故意似的,轻轻咳嗽了一声。房木不耐烦地回过头说:“怎么了?”
“为什么……坐那么远?”
“不行吗?坐哪儿还不是都一样?”
“坐这儿呗。”
“……”
“这儿……”高竹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用以告诉房木,自己对面的座位空着呢。
可是,房木却满脸不高兴地答道:“算了,就这儿吧。”
“为什么?”高竹不满地问道。
“都老夫老妻的了,还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像什么话嘛。”语气好像半是恼怒似的,眉头也皱在了一起。但他虽然说话生硬、不中听,但高竹太了解他了,皱眉并不表示他生气了,而是他心情好时的一个习惯动作——皱眉是为了掩饰自己心情。
高竹微笑着说:“是啊,我们是夫妻哦……”听到从房木嘴里说出“夫妻”这两个字,高竹比什么都高兴。
“什么呀?真烦。”
如今不管房木说什么,高竹只觉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高竹不经意地喝了口咖啡,禁不住“啊”了一声,咖啡已经变得有些温吞吞的了,高竹这才想起时间不是无限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杯咖啡完全冷掉前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啊,老公!”
“什么呀?”
“那什么,那个……你难道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吗?”高竹心里像是有小鹿乱撞。因为如果信是房木在发病前写的,高竹觉得说不定真是情书呢。虽然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但万一是情书的话,她想要看一看的想法,在知道“怎么做也改变不了现实”的规则后,仍然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怎么也按捺不住。
“啊?”
“这样的,这么大的一个……”高竹就像数做给她看时一样,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
“……”虽然高竹在那里引导着,房木的脸上却带着气愤的表情。他瞪着她,一动也不动。高竹看到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完了!
结婚后不久,他们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是高竹的生日,房木给她准备了礼物。可是,前一天,高竹偶然在房木的提包里发现了那个礼物。高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收到过房木给她的礼物呢,这是第一次。
当天,房木下班回到家,高竹在过于高兴之下,竟问道:“今天,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给我呀?”
房木沉默了片刻,说:“没有啊。”
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文。后来,高竹在垃圾箱里发现了那个礼物,是一条淡紫色的手绢。
高竹这次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房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愿意被别人说破。即使他手里带着那封信,被她这么说破,肯定也不会交给她了吧。如果是情书的话,就更不用想了。
时间已经不多了,高竹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懊悔。房木还在用气愤的表情瞪着她。高竹微笑着看向房木,用愉快的语调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忘了它吧。”——为了使房木听起来是:不管怎样都好,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啊,对了,今天晚上吃牛肉火锅吧?”这是房木最爱吃的。虽然他还板着脸,但只要一提这个,他肯定心情好转。
高竹慢慢地把手伸向咖啡杯,用手掌试了试咖啡的温度,还不要紧,还不要紧。
高竹心里暗自决定,先暂时忘掉情书的事,要好好地和房木一起度过这宝贵的时间。从房木的反应来看,毫无疑问,他是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理应会用刚才那种很生硬的口气回敬她说:“啊?说什么呢?”
高竹想,如果自己再不想办法,这样下去,房木很可能会把那封信扔掉。高竹决定换一种作战方式,先把房木哄高兴,别再重蹈上次自己生日时的覆辙。
她看了一眼房木,只见他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不过,高竹早就司空见惯了。他这是不想让高竹以为自己是一听到“吃牛肉火锅”心情才变好的。一点儿都不坦诚!这正是阿尔茨海默病发病前的房木!连那板着的脸都让人怜爱。高竹从内心里感谢这回到过去的时光。可是,高竹错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房木阴沉下脸来,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吧台那儿站起身来,踢踢踏踏地来到高竹面前。
“嗯?什、什么?”高竹抬头看着像门神一样站在面前、两眼瞪着自己的房木。
“怎、怎么了?”高竹抬高了声调,这样的反应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你是从未来回来的,对吧?”
听到从房木口中冒出来的这句异乎寻常的话,高竹禁不住“啊”了一声。可是他说得没错,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
“哦,嗯……”高竹拼命地回忆着是否有“回到过去后,不能让会见的人知道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这条规则,但好像没有。
“那什么……”
“我说呢,为什么你会坐在那个位子上……”
“这个嘛……”
“这就是说,你也知道我病了的事了?”
高竹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高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房木发病前的那段时间了呢,原来是自己错了。
眼前的房木知道自己病了。看一下房木身上穿的衣服也能知道,他们所在的季节是夏天。那么应该能够推测出这是两年前了吧?房木迷了路,高竹渐渐发现房木病了。这么说他们是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了?如果是一年前的话,房木的病情已经恶化,他和高竹说话时,已经变得有些不灵活了。
自己主观地以为是回到了三年前呢,但实际上按照自己想象的三个主要条件——“房木还没有把高竹忘掉”;“想要把信交给她”;“拿着那封信来到了咖啡店”,现在自己回到的这一天,的确是全部满足了这三个条件。之所以“三年前”这个时间点不符合这些条件,肯定是因为那时房木还没有写这封信呢。
这就是说,那封信是房木在发病后写的了?那就不可能是情书了。最好不过的是,眼前的房木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病,那么信的内容应该和他的病有关。想想刚才高竹问到他那封信时,他那气鼓鼓的样子,一定没错。
“你不是也知道吗?”仿佛责备似的,房木大声问道。
高竹知道这时她不能随便编个谎话糊弄过去。
“……”高竹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房木一见,一下子力气全无地喃喃道:“明白了。”
高竹又恢复了冷静。即使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现实,但自己也绝不能说一句让房木不安的话。
早知事情会成这样,也许就不回到过去了。自己还深信那是一封情书,觉得开心得不行呢,现在想来好丢人。高竹很后悔,很后悔。可是现在还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房木还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看着垂头丧气的房木,高竹禁不住叫道:“老公。”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房木如此消沉的样子,她感到揪心般的痛苦。
这时,房木转身背对着高竹,朝着刚才他坐过的吧台座位走去。只见他走到吧台前,抓起放在那里的小型提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褐色信封,又回到高竹面前。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好像不是不安和绝望,而是有些羞涩似的。
房木用难以听清、嘶哑的声音,慢慢地讲述起来。
“现在你还不知道我病了的事……”房木当时也许是这样以为的吧?其实那时,我大概已经发现他病了,或者将要发现他病了吧。
“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才好……”房木把褐色信封打开一条小缝,给她看了一下里面的信。原来房木是想以书信的形式,把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事告诉高竹。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读了这封信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本来“我”应该是在过去拿到这封信的。可房木却无法将这封信交给过去的我。不,是没能交给过去的我。但没关系,因为这就是现实。
高竹决定就这样返回算了。她觉得最好不要再谈论这个病了。万一被房木问起病情就糟了。如果告诉他,他的病正在不断地加重,那么眼前的房木不知会遭受多大的打击。应该在他问自己之前返回。现在、马上……
咖啡的温度已经到了可以一口喝光的程度。“咖啡不能完全冷了……”高竹说着,端起杯子就要喝。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房木低垂着头,低声喃喃道:“看来……我真的……是把关于你的事给忘了……”
高竹闻言,脑子里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竟然连端到眼前的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事?
高竹怯怯地把视线投向房木,房木也神情落寞地回视着高竹。高竹简直不敢相信房木竟然会显出这样的表情。她一时吐不出一个字来,也无法直视房木,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面对房木的询问,高竹虽然没做任何回答,但她的表现等于说“YES”了。
房木看着高竹,一下子明白了,有些悲伤地轻声说道:“果然……是这样的。”他的头垂得更深了,看上去脖颈都快要折断了。
高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自从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以后,房木在记忆一天天消退的不安和恐惧中,宁肯一个人忍耐,也不想让妻子高竹知道。
就是眼前这个丈夫,当他知道高竹是来自未来时,首先希望确认的竟是自己有没有把妻子高竹给忘掉!
高竹既高兴又悲伤。正因为如此,她忘了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仿佛想显示自己脸上的泪都是喜悦的泪水似的,满面笑容地对着房木说:“其实吧,你的病已经好了。”(眼下,我必须努力做出护士的样子来。)
“那什么,我这是听未来的你说的。”(既然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的话。)
“还说,有一阵子你很不安……”(哪怕一瞬也好!如果这样瞎编也能消除他的不安的话。)
高竹想,如果自己编的瞎话能管用的话,即便是让她去死她都在所不辞。高竹的声音有些哽咽,脸上泪水纵横,尽管如此,她依然满面笑容,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肯定能好的……”(肯定能好!)
“放心吧。”(绝对能好的!)
高竹一句一句坚定有力地对房木说。这是高竹真实的想法,不是在说谎。即使房木把自己完全忘记,即使现实得不到任何改变,她也依然这样想。
房木定定地注视高竹的眼睛,无论眼中有多少泪想要喷涌而出,她也一眨不眨地回望着房木。
房木好像很开心似的轻声说:“是这样啊。”
“……嗯。”高竹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房木看向她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他的目光落在了手里拿着的那个褐色信封上,他慢慢地向高竹走过来,走到离她还有一臂之距时,他像个孩子似的把手里的褐色信封递到高竹面前说:“给你……”
高竹说:“能治好的……”把信封又轻轻地推了回去。
“那,你就把它扔了吧……”说着,房木有些倔强地又把信封推了过来。这句话和房木平时总是生硬的说话方式不同,他的口气格外柔和,这倒让高竹有些不安起来,担心自己别错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房木再次拿着信封的手又往高竹面前伸了伸,示意她收下时,高竹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封信,即使不知道他的用意。
“咖啡要冷了……”房木熟知规则,他是想催促高竹在咖啡变冷前喝完。房木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
高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手伸向了咖啡杯。“……”当房木清楚地看到高竹的手拿起咖啡杯时,他把身子背了过去。或许是觉得夫妻俩的时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大颗的泪珠从高竹的眼里滚落了下来。
“老公……”高竹对着房木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地叫了出来,可是房木却没有回头。她看到房木的肩膀好像正在轻轻地颤抖。
看着那个背影,高竹端起杯子一口气把咖啡喝光了。并不是因为咖啡快要冷掉了,而是因为高竹明白,房木背过身去,是体贴地想让她平安返回到未来。
“老公……”高竹的身体又被飘飘忽忽的感觉包围了。当她把咖啡杯“哐”的一声放回到托盘上时,她看到自己离开杯子的手又变成了蒸汽。接下来是该回到现实世界里去了。极其短暂的夫妻俩相聚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突然,房木回过头来。或许是他听到了咖啡杯放在托盘上的碰撞声后,身体的本能反应吧。高竹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房木的眼里是怎样的,但房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极力捕捉着她的身影。
在高竹的意识与飘飘悠悠的蒸汽一同越来越淡化下去的过程中,她看到房木的嘴巴轻轻地在动。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好像是在说:“谢谢。”
高竹的意识化为了蒸汽,时间开始从过去向现在移动。店里的景物由上而下像录像带快进似的变换着。高竹的眼泪始终在流淌,怎么也抑制不住。
当高竹回过神来时,数和计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回来了。回到了房木彻底把高竹忘记的那一天。
计看着高竹的表情,不安起来。她面露担心之色,问道:“信呢?”而没有问:“情书呢?”
高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褐色信封上。那是过去的房木给她的信。高竹慢慢地把信从褐色信封里抽了出来。相当熟悉的字体,像蚯蚓爬似的,是房木写的。
高竹的目光追寻着信上的字迹,由上而下地来回看了好几遍后,她用右手捂住嘴,强忍着呜咽,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了下来。
也许是看到她哭得过于突然,站在旁边的数也担心起来,叫道:“高竹?”可是,高竹的双肩耸动不已,最后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大哭起来。
数和计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高竹。
过了一会儿,高竹把看过的那封信递过去给数。数接过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吧台里的计。计表情严肃地微微点了点头。数低头看了一下哭泣着的高竹,开始看起那封信来。
“……因为你是护士,你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得了一种会慢慢地把一切事情全部忘却的疾病,所以,即使我的记忆渐渐失去,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即使我把你也给忘记了,身为护士的你,大概也会十分冷静地、哪怕是失去了自我也会好好陪伴我的吧。
“可是,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夫妻,所以如果做夫妻你觉得痛苦的话,就分手好了。我身边不需要作为一个护士的你。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个丈夫了,离开我即可。在我面前,你只要做一个妻子就够了。
“因为我们是夫妻,即使我的记忆渐渐丧失,我也希望我们还是夫妻。我绝不希望你仅仅是出于同情而和我在一起。
“……这些话,和你面对面时,怎么也说不出口,所以就写了这封信。”
数刚把信读完,高竹和计都仰头看着天花板,大声地哭了起来。
高竹终于明白房木为什么把这封信交给了来自未来的自己。因为房木知道高竹发现了他的病后,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所有的一切他都猜得到。而且,来自未来的高竹果然如房木写的那样,作为一个护士在照顾着房木。
在渐渐丧失记忆的担心和恐惧中,房木对高竹的希望仅仅是想让她继续做一个妻子。房木的心一直是在高竹身上的,即使他丧失了记忆。这样想来,她就能理解他总是看旅行杂志,摊开记事本,不断地写着什么的行为了。
高竹以前曾经看到过一次他记的东西。那些笔记里,房木把为了看当地的庭院而去旅行过的地方都画上了圈,高竹还以为他只是舍不得那份园艺师的工作呢。可是她错了,他画了圈的地方都是和高竹一起去过的地方。高竹当时却没注意到,或者说她没能注意到。那些勾勾画画,是他怕自己忘掉高竹而做的奋力抗争。
当然,高竹一直以来像个护士一样照顾房木也并没有错,她相信那是最妥善的做法。他写这封信也并非想责怪高竹,即使高竹说他的病“治好了”是在骗他,他也肯定是非常想相信她的话的。否则,房木最后不会说“谢谢”的。
高竹哭了一会儿后,连衣裙女子从厕所出来了。她来到高竹面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走开。”
“好的。”高竹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她让座。连衣裙女子适时的出现,使高竹的心情因此得以调节。
高竹用哭肿的眼睛看着数和计。数把刚才读过的信举在手里挥了挥。
“可是吧……”高竹对着她们笑了。
计的大眼睛里一边还在像瀑布似的哗哗地流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嗯、嗯”地点着头。
“我,我这是干什么呀?”高竹凝视着那封信,轻声地自语着。
“高竹……”计抽泣着用一种担心的眼神看着高竹。
高竹把手里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回信封里。然后说道:“走了。”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数微微地点了点头,计的脸上依然挂着泪。高竹看着比自己哭得还厉害的计,心里禁不住有点好笑:她身体里的水分会不会全变成了泪,都流完了呀?
高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迷茫,神情变得明澈、清朗。高竹从放在吧台上的单肩包里拿出钱包,取出三百八十元递给数,说了声:“谢谢。”
数表情平静地回了她一个微笑,高竹轻轻点了点头,朝着店门口走去。
高竹的脚步很轻快,因为她想快点儿见到房木。
当她通过了没有门扇的咖啡店出口,身影在两个人的视线里消失不见的时候,高竹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又折返了回来。数和计互相对望了一下,不知发生了什么。高竹斩钉截铁地说:“从明天起,禁止再叫我的旧姓了啊。”她的脸上绽放出像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容。
本来也是她自己让计和数叫她“高竹”的。那是在房木开始叫她“高竹”的时候,这是为了不使他脑子发生混乱而做出的决定,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计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笑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气十足地应道:
“好!”
高竹又接着说道:“也转告其他人一下啊。”说着,也不等她们回答,挥了挥右手,走了。叮叮咚咚,门口的铃铛一阵作响。
数好像自言自语似地答道:“知道了。”然后走向收银台,把刚才高竹付给她的咖啡钱收起来。
计把高竹喝完的咖啡杯收走,走进厨房去给连衣裙女子重新续了一杯新咖啡。
“咔嚓、咔嚓”,数往收银机里输入数字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在阴凉的店里回响。
天花板上的吊扇依然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旋转着。
计从厨房走出来,一边给连衣裙女子添加新咖啡,一边轻声说道:“今年夏天也请您多多关照。”
连衣裙女子也不回答,静静地看小说。计用手抚着小腹甜甜地笑了。
真正的夏天从现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