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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告白》22 公交车站的哈瑞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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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雅法路前端的公交车站内。他身穿全黑的正统派犹太教服饰,配上黑色燕尾服与垂挂在旁的白色犹太流苏,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帽子。阴影犹如深色布帘盖住这摆了四张红色塑料椅的公交车站,那张非常年轻的脸庞也有一部分藏于阴影之中。

“你有香烟吗?”他问道。

我很惊讶,但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惊讶。

我停下脚步开始翻找我的包,找到一包香烟并给了他一根,我替他握着打火机方便他点烟。

“Mi efo at?”他问我打哪儿来。

“Mi London。”我说我来自伦敦,我稍感讶异,我从未预期像他这样的人会跟我说话。像他这样的男人,一个哈瑞迪犹太人,也就是所谓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甚至连在公交车上都不会坐在女性身旁,而且假如有女性不小心穿越他们行经的路径,他们便会改走路的另一侧。

“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或什么的?”他听到我带有口音的希伯来语之后,迅速转换成英语。他是美国人。

“不了,谢谢,我得回家。”

“你可以再给我一根烟我好晚点抽吗?”

“没问题。”我给了他另一根。

“这个牌子的是烈烟吗?”

“我只抽淡烟。”

“你真的不跟我喝一杯吗?”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鬼鬼祟祟的目光在他与我的肩头上方四处游移。他吐了口烟,环顾四周,然后开始玩弄他身上的流苏。

“不了,谢谢。”

我从他身旁走开,来到雅法路较为热闹的路段。此时我才意识到他刚刚可是在抽烟。他是穿一身黑的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却在安息日时抽烟[65]。

他是个年轻的美国移民,他大概只是想找人上床。他们可以这样跟非犹太人随意发生关系吗?这样符合犹太教规吗?他是否以为我是站街女郎,穿着别有蓝绿色花朵胸针的黑色长洋装,在街头寻找极端正统派犹太教的客人?

那天晚上冷飕飕的。我的脚步比平时快,长长的裙摆往我麻痹的双腿上拍打,露出粉红内里。是否正因为那一抹粉红,才让这位至多不超过二十四岁的寂寞年轻哈瑞迪犹太男子以为今晚能找到伴?当他靠近我时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认为在安息日向一位sharmuta,也就是妓女要根烟不算什么。根据犹太法典规定,仅有犹太律法所认定的犹太人才需要遵从犹太律法。既然我看起来就不是他们的一分子,那么跟我发生一些不符犹太律法的婚外性行为也就没什么。

当我说我来自伦敦,我不是当地人,那一刻他立刻紧张起来,因为他大概意识到他恐怕不可能得偿所愿。是因为这样他才改口提议我们去“喝杯酒”吗?他打算带我去哪儿呢?我慢下脚步,觉得自己好蠢。我为何不接受他的邀约去喝杯酒呢?我很好奇会有什么发展,然而此刻我也不可能掉过头去跟他说:“对了,我改变心意了。我不需要回去我那寂寞的家,我很乐意跟你去喝一杯!”

我从里欧位于那赫罗3政治正确的古老犹太区3的住所走路回家,他住在一间新整修过的公寓一楼,邻居有来自叙利亚、伊拉克和北非的犹太人。能住在所谓的阿拉伯犹太人附近一直是他的梦想之一。他认为在以色列建国之前,阿拉伯犹太人与穆斯林邻居早已达成近乎完美的和平。在那赫罗,当他与“阿拉伯”犹太人说阿拉伯语时,对方总会展现中东犹太人的好客,热烈邀请他去家里享用精致的餐点,对方会在椭圆浅盘上摆满葡萄叶粽、碎麦香料炸肉饼、扁桃仁饭以及松软的无酵饼。

那一天是个美好、放松的周六,我早上喝完咖啡后步行至他阳光普照的明亮住所。他邀请我们与他的叙利亚邻居共享安息日午餐,当天的菜是hamin,那是一种用米饭、碾碎的小麦、整颗马铃薯、鸡、肉类与鸡蛋,加上番红花、孜然以及其他香料,自前一天日落后便持续以低温炖煮而成的料理。里欧邻居的成员有埃思特,她是一家之主,同时也是七男五女共十二个孩子的母亲,当天这些孩子也都全数出席,围着一张长桌而坐,这张长桌几乎要塞满这平日作为客厅兼寝室用的狭窄房间。高大健壮的埃思特已高龄七十九岁,她看起来容光焕发,比许多五十岁的人状况还好。她是整间屋里的灵魂人物,一边招呼所有人,一边不停换位子轮流坐在每个人身边。男人在喝伏特加,女人在喝葡萄酒,我意识到这家人并不会严守教义。埃思特的一个儿子正演奏着乌德琴,弹奏着忧郁而动人的曲调。他们交谈时夹杂着阿拉伯母语以及应许之地所使用的希伯来语,埃思特当年是以一位年轻新嫁娘的身份从大马士革移民至此。墙上挂了一幅她亡夫的裱框照,他是去年过世的,他有一张仁慈、典型“阿拉伯”东部的脸孔。席间大家聊了很多这位缺席家族成员的故事,那位乌德琴乐手演奏了好几首他父亲生前最爱的歌曲,多数都是以高亢的叙利亚阿拉伯语演唱的。里欧看起来很快乐,这是他的理想世界:犹太人与穆斯林说着彼此的语言,一起祈祷,一起进食,一起在同一个国家生活。当埃思特前去打开热水壶时,里欧指着那些弹奏音乐、喝着伏特加的男子说道:“塞法迪犹太人不像阿什肯纳兹犹太人那么严守安息日教规。他们永远都保留余地以接纳各种奇奇怪怪的变化。安息日时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家里会传出乐声吗?简直不可思议。宗教应该是充满乐趣才对,就像现在这样,应该能让人们为此团聚。阿什肯纳兹犹太人严守教规,简直把犹太教当成一种严格的惩罚。那根本是基督教的作风,那是阿什肯纳兹版本的犹太教。”

当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完这些话之后,有些女子走到外头去抽烟。这也违反了犹太教规,但这快乐的一家人显然没放在心上。我对着女子们微笑,她们示意我到屋外加入她们的行列。我意识到这栋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再加上一间厨房与一个小中庭。我问埃思特她是否这辈子都住在这里,她告诉我每个孩子都是在这儿出生的。我想起哈穆迪在维亚多勒罗沙街的那间两室房屋,他父母就是在那里头带大他们十个兄弟姐妹的。我为我们此刻享有的优渥生活感到羞愧,然而跟其他生活优渥的人一样,这样的物质条件通常伴随着巨大痛楚而来。我们需要借由制造冲突来合理化我们的财富,借由冲突来抵消我们所享受的福分。感谢我们在伦敦的房子所带来的房租收入,让里欧、我以及两个孩子可以在此地租下一共有九个房间的两户房子。我愧于启齿问埃思特是如何在这么小的地方带大这么多孩子。他们要睡在哪儿?他们要在哪儿写功课?她跟她丈夫有半点私人空间吗?他们怎么做爱?

我走到雅法路尾端。看着喧闹的“现代”以色列年轻人从各个酒吧与夜店窜出,我又想起那位极端正统派犹太教男子穿戴黑衣黑帽站在公交车站阴影下的模样。我拒绝他的邀约离去之时,心中想着我对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种介于中世纪与半现代的生活模式。这些男子白天都做些什么消遣?夜晚又是如何打发的?这些极端正统派犹太教男子不用当兵,多数人也不工作。他们的妻子年年一边生产一边工作,这些男人则会收到为数可观的政府补助金。他们除了研读犹太经籍之外还会做些什么?他们在读经的空当都在做什么?他们真是借由不断读经来治愈心中的忏悔与痛苦吗?他们晚上都在做什么?那个想邀我喝一杯的男子,他家里可有妻子在等着他?他有小孩吗?他当真会如传说中的迷思那样,隔着挖了洞的床单与妻子做爱吗?他妻子也是美国人吗?她漂亮吗?他会亲吻她吗?或者他只是履行他的义务,每年往她子宫播种?他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想约我喝酒吗?他只是想放松一下,暂时逃离犹太律法的约束,因为他妻子在哄孩子们上床后无暇陪他在夜里坐下闲聊吗?他拦下我是否也只是想与我闲聊?他想感受一下这辈子几乎未曾感受过的轻松自在。我刚亲身参与过的叙利亚安息日聚餐,那愉悦的画面恐怕会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我愈是仔细回想那阴暗的公交车站与那一脸悲凄站在那儿的诡异极端正统派犹太男子,就愈是懊悔没有接受他的邀约去喝杯酒。要是去了会是什么状况?他会说些什么?他会带我去哪儿?他当然不会带我去距离雅法路前端不远的米阿·西阿利姆住宅区,那里是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区,在那里他要接受街坊邻居严格的检视,他的同侪与犹太祭司会夜以继夜日地观察他,在那里他绝无机会可以放松一下跟一个陌生人喝杯酒,而且还是个女人。

他会带我去旅馆吗?但他似乎没什么钱,他甚至还跟我多讨了根烟留着稍后再抽。他是要我请他喝酒吗?

总之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我永远得不到解答,我可能再也无法跟这样极端虔诚的犹太男子发生这样亲密的接触—一个头戴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黑色西裤、黑色皮鞋的男子,侧身还挂着一共打了六百一十三个结的流苏,代表着犹太律法中的六百一十三条戒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