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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能再见你》一步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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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威尼斯

我们想象将时间快放一亿倍,那整个世界的生灭其实就像一场沙画表演,创造者挥舞着沙土绘尽善美,然后随着音乐的结束,将画面一把抹去。

一场歌剧结束了,小沣从凤凰歌剧院出来,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了。被夜晚笼罩的威尼斯有种朦胧的美。小沣乘坐小船,经过叹息桥的时候,他留意到桥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西方男人,独自眺望远方,一只手不停地做着奇怪的动作,好像在抚摸着一只猫。

小沣好奇地自言自语:“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奇怪啊!”

划船的人随着小沣的目光看了一眼,笑着搭腔:“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威尼斯,你可以尽情地做自己,不会有人向你投去异样的目光的。”

听了划船人的话,小沣微微一笑,自己这段时间远走他乡,好像流放似的让自己置身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就是为了看清楚真正的自己吗。有的时候,越是刻意,越是不得法。在威尼斯,小沣忽然意识到了之前的自己活得有多累。

在划船人的推荐下,小沣去了一间据说很有名的酒吧喝酒。当他走进酒吧里时,发现那个站在桥头的男人也在里面,但似乎没有约朋友,只是一个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紧张地观察着四周。

小沣坐在吧台上,无意间听到隔壁的女孩正用普通话在对话,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女孩的对话。

女孩化着很浓的烟熏妆,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小沣觉得她的面容有些像抽象画般模糊。

几杯烈酒下肚,年轻男女之间很快就没有了距离,女孩时不时挽着小沣的手腕,小沣对此也没有任何回避。

时不时有金发美女路过小沣身旁,如果眼神有了对视,小沣便友善地举杯,女孩也都善意地回应,眼神里好像在对小沣说:“你好,东方人。”

从酒吧出来,微风习习,小沣沿着河道慢慢步行。

周围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漫步在这如同童话般的世界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叫作幸福的东西。

以前,撒花总喜欢问小沣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对于撒花不厌其烦地问这个同样的问题,小沣每次总是很敷衍地回答,但其实他当时内心也很茫然。他那时每天忙碌于写作,牺牲睡眠、牺牲吃饭的时间。可是,当他最终成为一名真正的畅销书作者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是失落的。

现在,走在这里,小沣觉得心里一直空着的那一块,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填满。

“考泥鸡哇!(日语:你好)”突如其来的问候让小沣吓了一跳,小沣回身,看到酒吧里的大胡子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为什么和我说日语?”

男人故做惊恐状:“啊!你和我说话了!难道我要死了吗?”

小沣莫名其妙地看着男人,男人指着月亮,高声地说:“在新月之下,水流之旁,伟大的忍者的话音,那是每个人死亡之前,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一只乌鸦从小沣脑子里飞过:“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忍者,我来自中国!”

男人听到小沣的话,仿佛更加惊恐:“可……可你的发型分明就是忍者哦!对了,难道你是锦衣卫?传说中的中国007!你的武器呢?形如半弦月的宝刀,刀一出鞘就有绿色的恶龙从东方出现,口吐着烈日般的火焰,可以吞噬整片山脉!”

小沣满脸黑线:“你说的是青龙偃月刀?”

男人郑重地点头。

小沣说:“锦衣卫和青龙偃月刀那根本都不是一个朝代的。”

男人神经兮兮地,没有理会小沣的话题:“不过你看起来还是像日本人多一点儿。”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那请说日本人像我!”

“啊!真是一个倔强的中国人。你有烟吗?”

小沣递给男人一根烟,顺手给男人把烟点着。

男人忽然开口:“我叫昆塔斯。既然你不是忍者也不是特工,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叫小沣,我是一个作者。”

昆塔斯好像忽然来了兴趣:“是吗?那看来我们两个的职业还算相近,我是一名诗人。”

昆塔斯抽了几口,过了过烟瘾,对小沣说道:“谢谢你的烟,我给你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当作我回送给你的礼物吧。”

小沣刚想回绝这个神经兮兮的昆塔斯,但他还没等小沣回应,便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起来。

昆塔斯的嗓音很低沉,有点儿像男中音:

希望是物长着羽毛,

寄居在灵魂里,

唱着没有词的曲调,

绝无丝毫停息,

微风吹送最为甘甜,

暴雨致痛无疑,

能够使得小鸟不安,

保有此多暖意。

听它越过奇妙大海,

飞过严寒田地,

可它不要我的面包屑,

哪怕饥饿至极。

昆塔斯朗诵的是狄金森的一首诗,恰巧也是小沣喜欢的一首诗。在小沣读大学的时候,他就曾送过自己暗恋的女孩一首狄金森的诗,他现在还记得那首诗的第一句:天使,在清晨时分,许在露中看到她们,弯腰——采摘——微笑——飞翔——难道这花蕾属于她们?

看到小沣似乎听进去了,昆塔斯清一清嗓子:“我给你念一首我自己创作的诗歌吧,它们都是我这些年的心血。”

昆塔斯用意大利语念着他自己的诗,小沣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看得出昆塔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诗歌世界中。

昆塔斯一边念诗,一边做着抚摸什么的动作。

昆塔斯的这个举动,让小沣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样子。

“你……为什么总要做这个动作?”

“我在怀念皮特,皮特是我以前养过的一只猫,它给了我许多的创作灵感。在深夜的时候,皮特总是陪伴在我身边,和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可是,在两年前的时候,皮特被一辆汽车撞死了,皮特死后,我伤心了好长时间。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养猫了,我只要在念诗的时候闭上眼睛,就仿佛感到皮特还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只要伸出手,它就会跳上我的膝头。”

小沣听得心头一软:“这种感觉我理解。”

昆塔斯叹了口气:“在别人眼里,皮特只是一只猫,但在我心里,皮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另一个我。”

“我的那只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教会了我很多,也改变了我很多的习惯。”

旺财是小沣还在上海的时候和撒花一起捡到的猫。第一次遇到旺财的那天,小沣对它说:“如果你能跟我走到六楼,那我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旺财好像听得懂人话,一声不喵就跟着小沣走回了家里。

后来撒花离开了小沣,旺财就被小沣带回了厦门的房子里照顾。可到了厦门旺财却变得不如以前那样活泼,总是静静地蹲在窗台前,望着外面的世界,好像知道自己又被主人抛弃了一次。

再后来小沣开始对猫过敏,但他仍旧没有抛弃旺财,只是对待旺财要尽可能保持距离,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他尽量赤手不碰它,尽量少抱它,甚至不能让它睡在自己床上。他知道那段时间的旺财,一定是很失落的。

在一次出差回来之后,小沣发现旺财已经病得不轻,经过了宠物医院几天的输液,旺财在一天半夜里,在小沣的怀里离开了人间。

也许是旺财知道撒花再也不会回来,小沣也不会再抱它了,所以选择了放弃挣扎。

小沣把旺财埋在了山上的一棵树下,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决定踏上寻找撒花、寻找自我的路程。因为随着旺财的离去,他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昆塔斯拿出手机,给小沣看皮特的照片。昆塔斯的拍照技术很好,将那只桀骜不驯的猫拍得活灵活现。

“你的猫很可爱,它的离去很可惜。”

“我总是想留住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东西,但是我发现,我越是拼命想留住的,离我越远。”

小沣苦笑道:“是啊,有些事就好像和我们作对似的,偏偏不肯如我们所愿。”

昆塔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其实,刚才在酒吧我就想问你了,怎么样才能俘获一个女孩子的心,让她和你度过一个甜蜜的约会?”

小沣有些惊讶:“为什么要问我?”

昆塔斯说:“刚才在酒吧里,我看到你在许多女孩子中间游刃有余,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行云流水,我很佩服你。我就不行,我一看到女孩子,就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女孩子正式约会过了。”

小沣打量着眼前这个略显羞涩的昆塔斯,虽然脸上有浓密的胡子,但样貌也算英俊,而且身材匀称,应该是一个会受女孩子欢迎的人。

小沣问:“难不成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

昆塔斯低头沉默不语,欲言又止地支吾道:“我谈过一场恋爱,那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最对不起的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劳拉。”

昆塔斯在月光下,给小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二十多岁,大概也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深爱着劳拉,她也很爱我,我们本来都计划好要结婚了,还计划了婚后的甜蜜生活。那时的我,虽然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但心里总觉得无法安定下来。有一天夜里,我忽然从梦中醒来,我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生命的激情,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一辈子活得好像一潭死水一样。”

这是多数年轻人面对婚姻时,心里难免的困惑。

“那你怎么对你女朋友交代呢?”

“当时我也很犹豫,我舍不得放弃自己的爱情,但我更不想让我的生命有缺憾,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心筹备婚礼的女朋友,只好和我最好的兄弟讲。没想到他说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们两个人便约定了日子,准备一起逃婚,逃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地方,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昆塔斯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本来是我打算结婚时穿的,劳拉亲自为我挑的,只可惜,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你和你的兄弟,真的离开了你们的爱情,选择了自由吗?”

“嗯,是的。当时我们说定以后,就连夜排队每人买了最近的一张船票,就在船马上要开的时候,劳拉和我兄弟的女朋友赶来找我们。他女朋友很决绝地说:‘如果你乘船离开了,我是不会等你的。’那时候他犹豫了几分钟,选择了下船。劳拉看到这个情景也急忙说:‘我也不会等你的。’可我没下船,我站在甲板上对她说:‘我不要你等,但请你记得无论何时,海水涨潮的时候,就是我思念你的时候。’”

小沣听着昆塔斯的回忆,幻想着那犹如旧电影里的画面。

昆塔斯掐灭了烟头:“后来,我去了世界上许多地方,真的比我想象中的更精彩,我看过了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大海,在海水潮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在地球的另一边,我深爱的人在做什么。后来,我回到了家乡,她果然没有等我,她嫁给了一个画家,那个画家才华平庸,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创作。劳拉每天既要赚钱养家,又要操持家务,看到她过得那么辛苦,我很心疼。就在我想该如何帮助她的时候,她丈夫忽然感染了疾病,病得很重,听说不但很难医治,还有一定的传染性。”

小沣感叹道:“爱的两个男人都不能照顾她,这个女人的命运,也真是坎坷。”

昆塔斯自嘲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我找到她,我请求她回到我身边,我答应会好好照顾她。但是她拒绝了我,她说要照顾自己的丈夫。她看着我说道:‘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是他陪着我,照顾我,不是你。现在他生病了,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像你这种自私的人,才会永远只想到自己。不要和我说你爱我,你的爱只给了你自己。’劳拉不肯回到我身边,她每日悉心照料她卧病在床的丈夫,看着她日益消瘦,我决定拿出一笔钱帮帮她。”

他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那天,我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新郎一样,带着钱去劳拉家。我在窗口,看到她正在给她的丈夫喂药,她丈夫已经病入膏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是我心爱的她却像看着一个天使一样,细心温柔地和他说话,喂他喝水。那一刻,我的心被嫉妒充满,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光鲜亮丽地站到劳拉面前,她都不会瞧我一眼。我捏紧了手里的钱,转身离开了,因为我的私心,因为我的嫉妒,我没有把那笔钱给他们。也是从那天起,因为极度的愤怒情绪,我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再也无法正常地和一个女人面对面交谈了。”

看着昆塔斯沮丧的样子,小沣问道:“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对女人这么畏惧,这么恐惧?”

“不是畏惧,是愧疚,深深的愧疚。在我从女朋友家离开后没几天,她丈夫就因为没钱吃药,延误了病情去世了。劳拉十分伤心,每天都以泪洗面,没多久,她也感染了那种病毒。当时我真的很后悔,我觉得如果我早一些把钱拿给她,她丈夫就不会死,她也不会生病。我拿出自己几乎所有的钱给她治病,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但都无济于事。医生告诉我,哀莫大于心死,劳拉早就放弃了求生的意志。就算给她吃仙丹,她也无法活下来。”

昆塔斯叹了口气:“后来她一个人躲在了附近的村子里,当我得知她的下落,找到村庄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村里的人告诉我:‘每天涨潮的时候,她都会去海边张望,无论天气有多冷,风有多大,她都会去看那些往来的船只,一看就是大半天。’”

一幅悲伤的画面,直触小沣心底。

“村里人告诉我她消失了,之后的几年里都没了她的音讯。”说到这里昆塔斯突然一脸窃喜,“但是上个礼拜当我经过这条河的时候,我明明看到她乘船经过了这里,看她的脸色像是已经痊愈了。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乘船经过这里,我试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看到了我,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一样。”

“怎么会这样?”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很疑惑,但后来想了想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不记得我,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的绝佳机会吗?她已经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这是我重新谱写自己人生的机会,敢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会?”

小沣想到,如果撒花也失去了和自己有关的所有回忆,自己要是能重新追她,得到她的芳心的话,在新的恋情里,自己会不会像先知一样,在所有问题将要发生之前,巧妙地避开甚至圆满地化解。这个故事是不是就能像一开始想的那样,一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昆塔斯又说:“但我已经太多年没和女人说过话了,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儿把握让完全不记得我的她重新爱上我。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酒吧附近观察哪些人容易取得女孩子的青睐,也问过了许多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帮我……”

这个充满了悲伤却又充满了希望的故事,在小沣的心底燃起了一点点火星,一股激动上涌:“你有钱吗?”

昆塔斯不明所以:“什……什么意思?多少钱?”

“足够买一件新衣服的钱,足够买一朵玫瑰,付一顿烛光晚餐的钱。”

昆塔斯似乎有点儿会意:“哦,有的。”

“明天下午两点在这里碰面。先说好,我不是什么和女孩子交往的高手,我只能尽可能地用我的经验帮你找回自信,但是一切还是要靠你自己,不要在我身上抱太大的希望。”

昆塔斯听完立刻明白了小沣的意思,欣喜若狂得像个未成年的孩子:“谢谢你,这位来自中国的作家,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万分感激。”

第二天下午,两人如约来到了河边,照着威尼斯旅行攻略的路线,小沣带昆塔斯来到了一家很有品位的男装店里。

昆塔斯不解地问道:“我是希望你教我一些如何和女孩子聊天的技巧,你干吗带我来买衣服啊?”

小沣不断地拿着一套又一套衣服在昆塔斯身上比画:“一个男人的魅力,来自很多方面,心理强大、学识渊博、幽默搞笑、善解人意等,那是一种内在的魅力;另一方面就是一套完美的西装,一双足够闪亮的皮鞋。按照你的说法,你的前女友现在对你是毫无印象的,所以你穿什么和她说第一句话,就决定了她会不会和你说第二句。”

从更衣间出来,昆塔斯换上了一套得体的灰色西装,站在镜子前,昆塔斯疑惑地看着自己,时不时拉扯自己的衣角。小沣站在他身后帮他掰直了身板:“放轻松,自信一点儿,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特别有型的中年模特,大胡子,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很有风格,很时尚,不过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

“不够迷人!看我……像我这样。”

小沣在镜子前微微地眯起眼,做出了一副深邃的样子,眼神充满侵略性,他轻轻一抬眉毛,那种自信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情。

昆塔斯看得有点儿痴迷。小沣说:“看见没有?来,轮到你了。”

昆塔斯慌慌张张地学着小沣的样子低下了头,他慢慢地抬头凝视着镜子,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你这是上门收债的智障儿童。再来!”

昆塔斯换了个表情又做了一遍。

“你这表情像自大的基佬。来!深呼吸,先闭上眼,在内心默念十遍:我很帅!然后再来!”

昆塔斯郑重其事地闭着眼沉默了几秒,“自信”满满地看向镜子。

“你这是上门收债的智障基佬。再来!”

……

“再来!”

……

“再来!”

……

“再来!”

小沣和昆塔斯走在去理发店的路上。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眼神急训”和小沣动之以情的洗脑之后,这时的昆塔斯,眼神里已经开始透露出一些从容的自信。

“为什么要学天鹅走路?”小沣看着身边的昆塔斯,走着走着硬是把腰杆挺得像只黑天鹅。

昆塔斯不解地问:“我在配合我的眼神,如此迷人的眼神难道不应该配合绝对笔挺的形体?”

“直男是不会这样走路的。”

“那这样怎么样?”

昆塔斯试着不走得那么笔挺,夸张地晃动着肩膀。

小沣忍不住说:“你以为你是扮演流氓的布拉德·皮特?来!站直……不不不……这样太直……对,就这样……肩膀下沉,感觉有东西压在你的肩膀上……像我这样……下巴微收,感觉有人在拉扯你的脖子,看到没,这样子你的肩颈就会呈现出最完美的弧度。”

小沣亲身示范着站直,昆塔斯看在眼里,仿佛看到自己光芒万丈的未来。

小沣跨出步子:“然后走,走的时候注意肩膀是不能动的,这样看起来才绅士,稳重。”

昆塔斯走得就像个低成本科幻片里的劣质机器人。

小沣述说着成为作者之前培训模特的经验:“走的时候,注意你背部的肌肉是放松的……对……保持眼神,步子尽可能迈大,迈出步子的时候把胯送出去……不是,不是,不是让你做健美操……像这样,微微把胯送出去,这样走起路来最有风度。”

小沣原地站着演示如何扭动自己的胯,昆塔斯站在一旁学着小沣的样子扭动自己的胯。小沣时不时站到昆塔斯身后,用双手扶着昆塔斯的腰部,教他怎么扭才是正确的角度。有几次小沣急了,让昆塔斯扶着自己的腰,让他感受正确的做法。

路人看着两个男人站在街上痴迷地扭动着自己的臀部,惊讶之余无不面带善意,默默祝福。

两人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用几乎一样的姿势,走进了一家理发店。

昆塔斯有点儿迷茫地看着小沣:“你不是说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很有风格了吗?”

“但你要考虑到你的对象是一个年龄几乎和你一样的中年女孩,你现在的样子去时装周现场泡泡25岁以下的妹子还行,但如果是针对那个年龄层的女性,你会被当成小屁孩轰走的。”

昆塔斯二话不说坐在理发台上,理发师根据小沣的要求把昆塔斯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小沣下载了一张《闻香识女人》里瞎子男主角的照片,让理发师给昆塔斯剪一个和图片里的男人一样的发型。

修整完毕之后,离开理发店,小沣让昆塔斯站着别动,自己朝前方跑出了20米有余,站定之后对昆塔斯大喊:“来!眼神!站姿!走路……注意肩膀……送胯……对……深吸一口气把重心放在头顶……眼神别松了……对……就这样……没错……”

昆塔斯一步一步朝小沣迎面走去,小沣一边后退一边指导,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小沣终于无法在昆塔斯身上挑剔什么了。

看着他从容自信的眼神略带点儿阅历留下的沧桑,笔挺优雅的步伐带着岁月沉淀出的风度,再加上灰色西装的衬托,恍神间小沣眼里的昆塔斯竟然和《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西诺的形象微微有点儿重叠。小沣想起电影里的那段经典探戈,不禁由衷地感叹道:“要是你会跳探戈,那真的能迷死所有女人了。”

这次昆塔斯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迷茫的表情:“探戈?哦,我会啊!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专门学了好久。”

一种被徒弟超越的羞耻感在小沣心里油然而生:“闭嘴!”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沣带着昆塔斯回到他们昨晚见面的那个酒吧。

昆塔斯一走进酒吧里,就吸引了许多女人的目光。

昆塔斯却好像对此都视而不见,他还是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小沣招手,叫了两杯喝的。

昆塔斯问:“为什么带我来酒吧?”

“让你练习一下,看看怎么才能和女人正常交流,你不能一直这样逃避下去。”

小沣指着昆塔斯的方向:“那个女人从你进来就一直在偷瞄你,你现在过去和她搭讪,请她喝酒。”

昆塔斯有些紧张:“那我第一句跟她说什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第一句说什么都没关系。”

“那总得有个第一句吧?”

小沣想起了《偷心》里的经典情节:“你就说,你好,陌生人!”

“你好,陌生人!”

“不是这样,压低嗓子,让声音低沉一点儿,你好,陌生人!像这样。”

昆塔斯压低了嗓子,意式英文脱口而出:“你好,陌生人!”

小沣打了个响指:“完美,去吧!聊天的时候不冷场就行,要记住,如果打完招呼她愿意和你说话,你要想办法打开话题。你要观察女人的表情,如果她觉得无聊你就立刻换话题;如果她和你聊下去了,而且聊得很开心,你就继续你的话题,说一些惊人的观点。”

在小沣的鼓励下,昆塔斯深吸一口气,走到了那个女人身边。5分钟左右昆塔斯就回到了座位上,昆塔斯简单叙述聊天的过程,小沣通过昆塔斯的叙述和眼见的情况加以分析。

“十二点钟方向,紫色礼服的棕色女人,去。”

这一次对话持续了15分钟。

“四点钟方向,金发白女人,去。”

……

“去。”

……

“去。”

……

“去。”

……

昆塔斯最后一次上前搭讪,游刃有余地聊了四十多分钟,当他转身回来找小沣的时候,小沣可以看得出那个女人是意犹未尽的。

昆塔斯好像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一样,兴奋地问小沣:“下一步是什么?”

小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你说呢?”

“我说什么?”

“你现在眼神、自信、聊天技巧、发型、服装都已经搞定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约你心爱的劳拉,为她布置一场完美的约会!”

之后的几天昆塔斯和小沣精心策划甚至排练了约会的种种细节。

终于,在一个傍晚,昆塔斯站在小桥头,迎着夕阳,等待着劳拉的来临,小沣站在20米远的桥边上假装路人。

本来那场约会小沣是没打算掺和的,但是那几天昆塔斯几次哀求:“老师!一定要来,你只要一站在附近,我就好像服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我一定要在你的周围才会有足够的自信。”

小沣想说服他:“那你以后怎么办?”

昆塔斯坚定地说:“我的一生中只需要这样一场约会,今天如果成功了,那将来也没必要再约会了,不是吗?”

“你好,陌生人。”昆塔斯低沉的意式英语,打断了小沣的思绪。

小沣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桥上看去,这时候劳拉还没来,小沣心想也许昆塔斯是因为太紧张了正在练习讲话的发音。

昆塔斯靠在石墩上,肩颈保持着优雅的弧度,Hold着眼神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聊了起来。

小沣越看越是奇怪,他知道自己没有教他在约会前对着空气做这么多的发音练习。

小沣站着,看昆塔斯自言自语了大约5分钟,越演越是入戏,时不时对着空气大笑,时不时还故作沉思。小沣终于上前:“喂,你到底在干吗?”

昆塔斯没想到小沣过来,愣了一下之后,微微一欠身子,指着身旁的空气:“亲爱的老师,这是劳拉女士。劳拉女士,这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小沣先生。”

小沣看着昆塔斯眉飞色舞的样子,再看看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身为无神论者,小沣内心迅速地分析出了仅有的可能性,一阵又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蔓延在他心里。

昆塔斯凑近小沣的耳朵:“你好歹也打个招呼,你这样沉默我很尴尬。”

这次换成了小沣有点儿手足无措,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破昆塔斯的白日梦,可身旁的昆塔斯一直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让他打招呼。一时陷入无意识状态的小沣,鬼使神差地对着“劳拉”说道:“很高兴遇见你。”

打破了“沉默”之后,昆塔斯突然兴奋地对“劳拉”说:“刚才您说您会跳探戈,我们又恰巧在这里遇到了来自中国的小沣先生。”昆塔斯转头看向小沣,“如果不介意,我让小沣先生用手机帮我们播放一首Gardel创作的Por Una Cabeza(《只差一步》),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您在这里跳一支舞?”

昆塔斯站在桥中央做好了起手式,转身偷偷地朝小沣竖起了大拇指,小沣挣扎地用手机播放了舞曲。

音乐响起,昆塔斯搂着“劳拉”跟随着音符迈出了舞步,音乐微微转折,他轻轻搂着“劳拉”转了个身,“劳拉”仿佛做了个下腰的动作。音乐渐强,昆塔斯猛地退后一步,“劳拉”好像在他的腋下转了个身又回到他怀里。他们越跳越激烈,“劳拉”时不时好像走错了步伐,惹得昆塔斯开怀大笑。

最后一缕夕阳染红了威尼斯的天空,昆塔斯矫健的探戈舞步,在这如诗如画的威尼斯,浪漫悲怆,纯粹优雅,一尘不染。

幸福的方式有太多种,有许多甚至让人难以想象,但这不代表那份幸福就是假的,那只能代表我们太无知,越是无知就越是不懂得包容。

有些人喜欢醉生梦死于灯红酒绿,有些人喜欢在悬崖绝壁一个人攀岩,有些人喜欢沉浸在夕阳下的探戈。这种满足,源于自己的心里,不需要旁人认可,这种快乐,没有确切的标准能加以定义。

我们想象将时间快放一亿倍,那整个世界的生灭其实就像一场沙画表演,创造者挥舞着沙土绘尽善美,然后随着音乐的结束,将画面一把抹去。起起伏伏只会留在有心人的心里。

有没有轮回都好,用自己的方式快乐,那便是问心无愧。

直到小沣离开威尼斯的时候,夕阳下的那一曲探戈,始终萦绕在小沣的脑海里。

那个傍晚,他最终没有叫醒身旁的白日梦想家。当他一路退到拐角时,昆塔斯仍旧与那个不存在的情人“劳拉”,沉浸在舞步里。

他知道那一刻对昆塔斯而言,梦中的爱人,经历了离别和重聚,走过了责任和病痛,最终忘记了最难堪的岁月,像一张白纸一样回到了自己身边。

那个夕阳下的孤影,是一场不能再完美的约会。

那个面带微笑的绅士,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一支花臂的传说

日本·名古屋

如果今生我们俩都没办法再爱上别人的话,算不算也是一种长相厮守?虽然不能与子偕老,但却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时光里。病痛和老去太麻烦了,那些统统都留给自己。

也许这份回忆,会在你我临终的那一刻浮上心头,让我们最终含笑死去,孩子们都不知道那一丝笑容的含义。只待在奈何桥上再相遇,笑着对他说一句:“原来你也是到死都没有忘记。”

吃完早餐,小沣乘电梯来到了酒店的顶层,在那里的观景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名古屋的样子。整座城市的感觉难以形容,好像一张被刻意调成了暖色调的照片,也好像遥远童年居住的卧室里,贴在墙上的一张怀旧海报。

冬季的风很大,小沣在干燥的空气中,嗅着风中裹挟着的尘埃的味道。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银发老人,也在眺望着远处。老人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侧脸的轮廓在晨曦的微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男人老了就是这样,岁月会带走皮肤的光鲜,但留下的阅历却能散发出另一种魅力。

老人似乎觉察到了陌生人对自己的偷窥,忽然将脸转向了小沣。

在与老人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小沣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脸扭到一边。

“你是中国人吧?”在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后,老人率先开口,地道的中国北方口音。小沣猜老人应该是位来名古屋的旅游者。

小沣点点头。

“我也是。”老人走近小沣。

小沣看老人的样子,不像是有同伴相陪。

老人问:“小伙子一个人来的吧?”

小沣点头默认。

老人眉毛微挑,向小沣伸出手:“这么巧,我也是一个人。好吧,认识一下,我叫蔺山仁,大家都叫我仁叔,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小沣握住老人的手,也做了自我介绍。

小沣和老人聊着闲话,从观景台上下来,老人指着路对面的一辆车问小沣:“我已经让前台服务员帮我叫好了车去觉王山,你去哪里?顺路的话我送你。”

“我……”小沣想了想,自己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但又不好推辞老人的好意,于是说,“我也去觉王山那边。”

两人一起上了车以后,在前往觉王山的途中,老人问:“你常常一个人出来旅行吗?”

小沣想了想,似乎是在撒花离开之后,自己才有了独自出门的习惯,但他不想多说,只是惯性地沉默点头。

老人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我这几年,也总是一个人出门,我去过很多地方,全世界,基本都走了一大半了。”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老人用强调的语气,提高音调:“你别不信,虽然我不会英语,也不懂什么上网制定路线,但我就是凭着自己的一双脚,环游世界。当然,我也是有自己的诀窍的。”

小沣问:“什么诀窍?”

老人故弄玄虚:“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除非你请我喝酒。”

小沣其实没有很想知道答案,但出于对长者的礼貌,他还是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老人,老人虽然伸手接了过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一罐啤酒可是撬不开我的嘴的。”

“好吧,那等有机会吧。”小沣说完,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闭目养神,还有一阵子的车程才能到觉王山,小沣想休息一下。

“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小沣听到老人在他耳边喃喃说道。小沣并没有接话。

这世上有许多值得好奇的事情,小沣这几年只对一件事情的答案关心,他走遍世界各地,也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小沣侧目看看老人,老人正专心致志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眼神中流淌的忧郁,就像窗外的山长水远,绵延不休。

那种忧郁,让小沣觉得似曾相识。

到了觉王山,小沣和老人感受着那里的古朴和幽静。两人之间的话不多,基本都是老人在问,小沣回答。

“这是什么?”老人指着小沣锁骨上露出的文身。

小沣拉开衣领,露出刺青:“哦,是文身。”

老人细细观察起来:“你的文身还挺好看的,看着龙飞凤舞的,是个什么图案?”

“秋莲!”

“嗯?”老人茫然地看着图案。

小沣用手指比画着文身的图案:“秋莲是我妈妈的名字,这是我用秋莲两个字做成的图腾。这句英文:A word means my world,中文的意思就是一个单词代表我的世界。”

老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是秋莲两个字,不过你这样一说就看懂了,你妈妈知道你把她的名字文在自己身上一定很感动吧?”

小沣回想起母亲的样子:“嗯,我觉得应该会很感动吧,只不过那时候她什么都没说,看到的时候只说很难看很难看而已。”

老人笑嘻嘻地说:“但凡孩子为父母做些什么,父母都是很感动的,只是我们中国的父母比较不善表达而已。像你这么贴心的孩子,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了。”

这个文身,是撒花陪着小沣去文的,他本来想文的是撒花的名字,撒花刚知道这个决定的时候,开心得眼眶红红的,但最终她阻止了小沣文自己的名字。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世上只有亲情是永恒不变的,不如文妈妈的名字吧。再说我们也还没结婚,万一哪一天你变心了,我们分开了,那我的名字岂不是要被你往后的各任女友怨恨了。”

老人看到小沣在发愣,推一推他:“在想什么?”

小沣呆呆地傻站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仁叔,这世上有比忘不掉更痛苦的事情吗?”

老人眼神晃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也许是记不得吧。”

两个深陷于各自人生回忆中的人,在异国的寒风中,且行且远,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从早已逝去的往昔中抽身而出。也许正是因为彼此都是不够果断、勇敢,才会一直留恋过去的人,上天才让他们在这里重逢,相互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与曾经。

在一所寺庙前,老人停下脚步。

“我们进去拜一拜吧?”老人提出要求。

跟随老人走进寺庙,小沣看到老人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在许愿。寺庙不大,整洁静穆,老人站在佛堂前,柔情似水地隔空述说着什么。

在寺庙的一棵老树下,老人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做工精致的项链:“这是我专门找人定做的,是不是很漂亮?”

小沣看到那串项链的坠子是一颗圆形的珠子,在日光下散发着温和的光:“很漂亮,就是有些不像是男人戴的。”

对于小沣的实话实说,老人笑了起来:“这是为我老伴做的,十年前,我老伴得肝癌去世了,在我老伴去世前,她总是和我说想多出去走走,看一看这个世界,但是我总嫌她啰唆,不愿意带她出来。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提过几回,说等身体好些了,就出国转转。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关注出国旅游的各种事情。”

老人叹了一口气:“可是,我老伴再也没走下病床。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常常拿着从外面买来的旅游杂志,给她念上面的文章,她一边听,一边笑着对我说,真好啊,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小沣看到老人紧紧攥着项链,好像攥着老伴的手。

老人低下头:“老伴去世的那个下午,她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我扶着她从床上下来,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看着外面落了一地的秋叶,老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像年轻时候谈恋爱一样,彼此依靠着,不说话,也觉得心里安稳。老伴就那样一直靠在我胸前,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渐渐变凉,变冷,我搂紧她,想让她暖和起来,她最怕冷了,但是……

“老伴火化后,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想她的时候就看几眼,感觉她好像还没有离开我。后来,我找人用特殊的工艺,把一些骨灰放到了这条项链的珠子里,我每天戴着,心里就觉得踏实了。”

老人说着故事,小沣习惯性地把故事里的主角幻想成撒花和自己。即便是幻想,那种感觉仍旧让他觉得,好像有人抽干了身边的空气。

风渐渐大起来,小沣和老人离开寺庙,准备回酒店去。在回去的路上,老人变得沉默起来。

傍晚的时候,老人提议去喝一杯。他们一起来到一家居酒屋,老人一进门就热情地和老板打了招呼。

小沣好奇地问道:“想不到你在这里还有熟人?”

老人得意地眨眨眼:“昨天才认识的,他太太是中国人,正巧还和我是老乡,所以我们很快就熟了起来。”

居酒屋的老板身材宽大,脸盘方方正正的,长得很有喜感,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说得令小沣十分佩服。

老板热情地为他们端来了许多酒和美食:“请用,多吃些。”

老人小声对小沣说:“这就是我的诀窍!”

“什么?”小沣没明白。

老人喝下一杯清酒,满足地仰着头:“不论走到哪里,我首先都会寻找中国人的影子,只要找到同胞,他们总会帮我解决一些难题。这就是我独自一人环游世界的诀窍。”

多数人都觉得没吃过的鸡蛋就是好的,而自己每天吃的鸡蛋没事也说它有骨头。小沣见过太多稍微走过一点儿国家的华人,一到国外就忙着和“中国人”撇清关系,仿佛撇清了和老妈的关系,然后去讨好别人,别人不会笑你没妈,而是真的能待你就像亲生的子女。

“好办法。”小沣敬了老人一杯酒,对老人的行为感到些许敬佩。

老人连喝几杯之后,脸色红润起来,刚才在寺庙里忧伤的气息似乎也减淡了不少,不停地和小沣讲自己在国外的一些奇闻轶事。

居酒屋的老板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临近打烊的时间,老人醉倒在桌子上睡着了,小沣无奈地看着老人,盘算着怎么把老人弄回去。老人沉睡中,手还紧紧攥着脖子上的项链,生怕被谁抢走了似的。

居酒屋的老板牵着老板娘的手走了过来。

老板娘身材纤弱,看起来像南方人。老板娘试探着推了推老人:“好像比昨晚醉得还厉害啊!”

小沣诧异道:“昨晚,他也喝醉了吗?”

居酒屋老板点头:“是啊,一边喝,一边讲他太太的事情,说什么太太的遗愿清单上的任务还有一大半没完成,责怪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总之,稀里糊涂地说了很多话。昨晚,我们把他抬到了后面的客房,让他休息了一晚,可是今晚,我们有客人来了,所以……应该让他住到哪里去呢?”

小沣疑惑了:“遗愿清单……”

居酒屋老板娘将老人的外套轻轻披到老人身上:“听他讲,他妻子生前有过许多愿望,但都没来得及实现,他将这些心愿都记录下来,想要一件一件帮妻子完成心愿,这样将来在天堂见了面,他……”

老人醉得不省人事,老板娘的话,听得小沣心里五味杂陈。

小沣对居酒屋的老板和老板娘说:“他跟我住在同一个酒店,我送他回去吧。”

小沣和居酒屋老板、老板娘道谢之后,背着老人回到了酒店。幸好酒店离居酒屋很近,小沣在前台确认了老人的房间号以后,气喘吁吁地把老人背回他的房间,放到床上后,老人还是毫无反应,酣睡如一个婴孩。

小沣帮老人把外套脱下时,外套的口袋中滑落出一个小本子,小沣翻开本子,上面记录了老人走过的每一个国家,每一处景点。在每一个景点后面,老人都会写上一句大意为“我们终于来这里了”这样的语句。

在这个本子上,还写了许多待办事项,小沣看到上面写着:去名古屋看画展、去居酒屋里喝酒、文一只霸气的大花臂……

有些事项后面画着对勾,但大部分的事项后面还是空白的。

小沣想这应该就是居酒屋老板娘口中的遗愿清单,带着这样一本清单,老人孤身一人,前往天南海北,也许只有当老人置身于每一个景色的时候,他心里的愧疚和怀念,才不会显得那么凄凉吧。

小沣把本子塞回到老人外套的口袋里,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他打开电脑,却也只是对着文档发呆,他正在写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他看看自己的文字,再想起老人怀中那个小小的本子,那种无声的遗憾和最真实的爱情。一整晚,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第二天一早,小沣迷迷糊糊,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床头的电话响起。

电话是老人打来的,他邀请小沣去他的房间吃早餐。

粗略洗漱了之后,小沣来到老人的房间,刚一开门,就听见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早啊,来吃早饭吧,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还是热的。”

小沣和老人对坐在桌前吃饭,老人和小沣随便聊着天:“看你整天心事重重的,想必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人吧!”

小沣喝了一口汤,然后说:“是啊,是一个离开了很久的人,她是一个陪着我长大的人,但是后来被我给弄丢了。”

老人看着小沣故作镇定的样子,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在我们那个年代呀,一切都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物质没有现在这么富裕,东西坏了,我们都会想办法修好,修修补补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到了你们这个年代,东西坏了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换,但是换到最后总有几个人会开始怀念最初,总感觉最初的那个,才是真的,最纯粹的。”

“就比如——我。”但这句话小沣没说出口。

老人看着小沣,眼里带有些许欣慰:“在她心里,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吗?”

小沣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我想今后,她都不可能再这样去爱一个人了。”

下意识的回答,道出了最难舍的结局。

看着小沣有些怅然,老人善解人意地站起来:“我吃好了,你慢慢吃,等下我们去别处转转,我昨天发现酒店不远的地方,有几家店很有特色。”

老人走进了卫生间,小沣却是食欲全无。

他摩挲着回忆,他想如果今生他们俩都没办法再爱上别人的话,算不算也是一种长相厮守。虽然不能与子偕老,但却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时光里。病痛和老去太麻烦了,就统统都留给自己。

他甚至幻想,也许这份回忆,会在你我临终的那一刻浮上心头,让我们最终含笑死去,孩子们都不知道那一丝笑容的含义。只待在奈何桥上再相遇的时候,笑着对撒花说一句:“原来你也是到死都没有忘记。”

在小沣胡思乱想之际,老人慌慌张张地从卫生间冲出来,四下翻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项链呢,我的项链呢……”

看着老人空空的脖颈,小沣记得昨天离开居酒屋的时候,项链还挂在老人的脖子上。看到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沣赶忙安慰老人,和老人一路沿着昨晚回来的路线找去,希望能够找到项链。

从居酒屋到酒店的路上,小沣和老人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项链。居酒屋的老板和老板娘也把居酒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但是依然一无所获。

大家都知道项链对于老人的意义,此刻,看着头发散乱、双手不住颤抖的老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安慰。

天气阴沉,一丝阳光都没有。

老人的电话响了,他愣愣地看着小沣几秒钟,掏出手机塞给小沣,撇着嘴,看似有些烦躁:“就说我在忙!”

居酒屋的老板娘陪在老人身边安抚老人的情绪,小沣接过手机:“喂——”手机那端是一个清亮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焦急地喊:“我爸呢?他在吗?”

小沣拿着电话有点儿尴尬:“你好,仁叔现在在忙,我是仁叔的……”

老人声音洪亮地补充道:“结拜兄弟!”

小沣:“呃……我是仁叔的结拜兄弟……”

小沣刚想胡乱编些理由,电话那头却说:“项链又丢了吧,不用找了……”

女孩的回答,让小沣突然没有头绪。

“可是,你爸爸他……”小沣看着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确定老人女儿的态度是否正确,“他的状况很不好。”

老人女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照顾我爸爸,再见。”

小沣站到老人身旁刚想开口说什么,一对从旁边冒出来的情侣冒冒失失地打断了小沣的话。

这对情侣看起来40岁左右,男人皮肤黝黑,粗声粗气地用中国话对小沣说:“你好,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小沣本想拒绝,但看到女人已经站在阳光下整理起了头发,只好接过相机。男人拉着女人摆姿势,一边摆姿势,男人一边对小沣说:“我们也是从中国来的,刚才我听到你们在说汉语,嗨,你们从哪个城市来?是来旅游的吗?我们是自由行,我们要不要一起……”

在这个话痨男人的唠叨声中,小沣为这对情侣拍了几张照片。

女人注意到了一旁黯然神伤的老人,好奇地问小沣:“你爸爸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不是我父亲,我们只是偶然遇到的。”

女人有些惊讶,又认真看了看小沣和老人,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们的气质真的太像了。”

居酒屋的老板娘简单地和这对情侣讲了讲老人为什么不高兴,这对情侣热心地帮忙找项链。

“是一条什么样子的项链啊?”女人一边弯着腰四处张望,一边问小沣。

小沣凭着回忆描述:“做工很精致的项链,下面挂着一颗圆形的珠子,阳光下会很闪……”

女人忽然指着老人:“这不是在他身上吗!”

大家一起将目光盯在老人身上,女人走到老人面前,轻轻蹲下身,伸手从老人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女人摊开手,手心里真的是老人的那条项链。

老人激动地拿过项链:“这……怎么可能?我都找遍了,怎么会在口袋里……”

女人笑着:“我刚刚注意到口袋外有闪闪发亮的东西,没想到真的是项链,其实好多东西就是这样,我们越害怕丢,越是小心翼翼珍藏的东西,越容易被我们自己找不到。有的时候,还是放松点儿才好,是我们的东西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不是我们的东西,再紧紧抓牢也没有用,早晚会溜走的。”

女人的一番话听起来简单,却把老人和小沣说得各自陷进了回忆。

找回了项链,老人似乎并没有小沣想象中那么高兴。

为了不耽误居酒屋的生意,小沣和老人就先回了酒店。老人不停地嘟囔:“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以为把她丢了,可是,她其实一直陪着我,真的是我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看得出来,老人经过了刚才的一番折腾,有些身心疲惫了,好不容易安抚老人睡下,老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沣拿起来看,是老人女儿来的电话,稍稍犹豫片刻,小沣接起了电话。

“爸,这下你总该回家了吧?”

“不好意思,我是你爸的……呃……那个结拜兄弟。”

“你是……刚才那个人?”

小沣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对,他刚找到项链,现在有点儿累了正在睡觉,你不用担心,你可以一会儿再打过来……”

“项链又找到了……哎,等等。”

老人女儿似乎在纠结迟疑,好半天不开口,小沣耐心地等着。

老人女儿缓缓开口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我爸爸是什么关系,但刚才我在电话里听到了爸爸说你是他的结拜兄弟,爸爸不是一个轻易会叫人兄弟的人,想必和你是有交心的情谊。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能帮助我爸爸解开心结。”

小沣不明白:“心结?”

“是的。爸爸的心结就是我妈妈,妈妈嫁给爸爸之前结过一次婚,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爸爸和妈妈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到七岁,我那时候总担心他们有了新的孩子就不再爱我了,所以我不愿意他们有孩子,我希望他们只能有我这么一个孩子,这样他们就只会爱我。妈妈为了我,真的没再和爸爸生一个孩子,我知道爸爸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他爱妈妈,所以他没说什么。”

小沣可以想象得出电话那端,老人女儿的叹息该有多么无奈。

“爸爸对我一直很好,像亲生女儿一样,只是我年纪越大,越发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私给爸爸带来了多么大的遗憾。在妈妈去世后,爸爸整个人都变了,他原来爱说爱笑,后来经常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常常对着妈妈的骨灰发呆。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居然说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站起来冲爸爸嚷嚷,说爸爸从来就没拿我当亲人看待过,我怪爸爸生我的气,气我不让他和妈妈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当年不懂事。”

小沣听到房间里有动静,他偷偷看了一眼,老人还是安稳地躺在床上。

老人女儿接着说:“再后来,爸爸就常常独自出门旅行,开始只是出去几天,渐渐地出去一个月,再后来三个月、四个月,大半年都不回家。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说等几天就回家,但是……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但我当时的话真的是气话……如果……如果你有机会,和爸爸说,我一直在等他回家。虽然爸爸找到了项链,但他如果一直这样,我真的很担心,妈妈已经走了,但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爸爸的。麻烦你告诉他,我会带着妈妈的爱,一直陪着爸爸。”

和老人女儿通完电话,小沣悄悄将手机放进老人的外套口袋里。

躺在被窝里的老人突然开口,吓了小沣一跳:“你知道哪里可以文身吗?”

小沣回头,老人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和居酒屋老板打听了半天路线之后,小沣带着老人去一家文身店。

在路上,小沣向老人转达了老人女儿的话,老人听后沉默了好半天:“其实,你们通电话的时候,我一直醒着,我的老年人手机声音大,我都听到了。”

小沣抱怨道:“那你还让我讲了这么半天。”

老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我想再听一遍,我觉得很好听。我老伴死了之后,我和女儿的话就少了很多,我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怪过她,我爱她妈妈,也爱她,她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三年前,她嫁人生了孩子,我觉得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再也不需要我这个老头了,我也算是对她妈妈有了交代,就决定带着她妈妈的梦想,出来环游世界。”

“你们两个都是为了对方好,为什么不把心里话对彼此讲清楚呢?”

“其实啊,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我就喜欢她时不时替我担心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我心里始终有点儿看不惯我那个女婿,虽然这个女婿对她很好,很忠诚,很爱她,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把家庭照顾得也是幸福美满。”

“那你看不惯他什么?”小沣不禁在心里幻想各种高端的卑劣行为。

老人摇摇头,笑着说:“你要是将来有了女儿你就会知道,你一点点把闺女养大,十几年来她从来都是黏着你,冲你撒娇,给你买衣服,突然交男朋友了,突然结婚了,这些本来应该我这个老爸享受的福利,全给别的男人占了去……那个人还比你年轻,比你帅气……唉!等你到了那天你就知道这种感觉能气死你!”

小沣无奈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只要放下了防备,他们都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

到了刺青店,一个浑身都是刺青的日本姑娘接待他们,姑娘问小沣想要做什么图案。小沣问老人想要什么样的刺青。

老人说想把一个国内的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文到自己手臂上。

看着老人递过来的纸上那一长串汉字和数字,小沣回想起了“遗愿清单”里写的“霸气的大花臂”,他试探性地问:“难道你不觉得大花臂比较霸气吗?”

老人白了小沣一眼:“你们小孩子就是不懂浪漫,花臂这种东西,就是要到一个地方文一点儿凑一点儿,等凑齐了一只花臂,再看看,每一个文身都是一个回忆,多有意义啊。”

文身师准备工具的时候,老人突然一拍大腿,对小沣说:“哎呀,忘了让你把地址文成英文的,快快去帮我翻译,中文英文都要文,否则万一遇到我的不是中国人,看不懂就麻烦了。”

小沣以为地址可能是老人和妻子的某些回忆,问:“为什么要让别人看?”

老人故弄玄虚:“先文吧,等下再告诉你。”

拗不过老人,小沣只好把老人的要求转告给了店主。那位日本姑娘虽然满脸不解的神色,但还是准备了工具,认真地为老人文身。

刺青的时间很长,小沣看到老人额头不断渗出汗珠,但老人一声不吭,咬着牙坚持着。从刺青店出来,老人浑身轻松的样子,和上午丢了项链时,判若两人。

老人拍了拍裹着保鲜纸的手臂:“这是我女儿的住址和手机号码,我怕我万一哪天真的留在了异乡回不去,死在了别处,发现我的人也能通过我身上的文身,找到我女儿,把我送到她身边。”

小沣疑惑不解道:“为什么非要等死了的时候再回去,在活着的时候,好好陪在爱着的人身边,不是更好吗?”

老人笑了笑,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人家都有老公有孩子了,平时还得工作,还傻乎乎地养了只猫,这就够她忙的了,要我再回去,那她的日子得有多烦?有时候啊,舍弃也是一种珍惜。”

老人摸着项链:“况且我有更重要的人想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生到头,不就图个无怨无悔嘛。黄泉路上要是遇上了我那几个结拜兄弟,老子也能挺直了腰杆对他们说:我是死在追梦的路上,不像你们,一个个死在病房里,哈哈哈哈……”

看到小沣有些羡慕的样子,老人接着说道:“不说这些了,你们年轻人哪里能体会到这些。晚上我们去居酒屋喝酒去吧,明天就要离开名古屋了,和老板、老板娘道个别。”

终于又要起程了,就像这一老一少马不停蹄的无数个日夜。

人生本来就那么短,想走的路什么时候出发都不算晚,哪怕最后完不成,也好过一直都没出发过。

居酒屋的生意结束后,老板和老板娘围坐在老人身边。

老板娘递上自己亲手做的寿司:“上午真是担心死我了,怎么样,这次把项链放好了吧,不会再丢了吧?”

老人摇摇头:“带在身上呢。不过,不要紧了,找到了是好事,但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了,有些事情,不用那么在意形式,放在心里就好了。”

老板娘听得云山雾罩,悄悄问小沣:“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小沣没看明白老人闹的是哪样:“没关系,他自己懂就好。”

居酒屋的老板娘看着小沣和老人:“你们两个,说实话,真的很像一对父子,不光长得像,说话的语气也像。”

小沣和老人笑了,毫无预兆地一起说:“不!我们是结拜兄弟。”

听到对方说出了一样的话,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居酒屋的最后一夜,老人喝了很多酒,但没有醉。

从居酒屋出来,老人在夜风中唱起了歌,是一首很老的歌,小沣从来没有听过。

老人抬起手,指着头顶繁星中的一颗:“以前,老伴刚去世那阵子,我特别害怕,害怕老伴离我越来越远,我攒下了她生前所有的东西,一样都不敢丢。可是我越不放手,越觉得老伴走远了,我将老伴的骨灰做成项链,带在身上,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留住老伴,可我错了,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他们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繁星颗颗闪亮。

老人说:“项链失而复得,我反而觉得老伴以前陪在我身边的感觉又回来了。现在,我每一刻都特别踏实,只要我一抬头、一闭眼,老伴都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我知道,她现在正在某颗星星上望着我,对我笑呢。”

人真的是很奇怪,一直苦苦想要握住的,总是把握不住;而轻轻松开手,从指缝间滑过的过往回忆,全部变成了颗颗钻石,点缀在心头。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背着背包来找小沣。

小沣看着神清气爽的老人:“你这是……要离开了?”

老人点头:“我要向下一个目标出发了,不过离开名古屋前,我还要去美术馆看看,我老伴喜欢艺术,她生前一直想去世界各地的美术馆看看。”

小沣说:“我陪你去。”

稍微收拾了一番,小沣和老人一起去了美术馆。美术馆里人不多,空旷的大厅内,一幅幅作品带着生命力挂在墙上,任人评点。

老人默不作声,一幅一幅画看过,看得很认真,好像要把所有的画都刻在脑子里。

走出美术馆,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路面很快被打湿。

小沣和老人肩并肩,走在一条人很少的路上。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在本子上用力画了一个对勾,随后,老人将本子贴在心口,满足地笑起来。

“原来逛美术馆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前还老笑话你装文艺,看来,真的是我太俗气了。”

小沣知道,老人这是在和老伴说出自己从未说出口的心里话。

人们总是后知后觉,认为有些话不必说,一些人不必等,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不知不觉便没了来日。

小沣问:“下一个需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老人神秘地笑了:“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和老伴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站在一个岔路口,老人和小沣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有缘再见。”

小沣想说点儿什么传统的祝福,但想了想老头的性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那……一路顺风。”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沣,轻轻叹了口气:“一路走下去!到头来,别辜负了自己。”

老人的手机响了,老人拿起来看:“是我女儿打来的。”

老人接起电话,和女儿讲话,声音柔和,像一个慈父。小沣不愿再打扰他们,便无声地挥挥手,转身离去。

老人的声音在小沣身后飘散:“我明天去冰岛,对,一早的飞机,好啊,我们在冰岛见吧!不过去完冰岛以后要去北极,我看你的身子骨是吃不消……”

十一

站在名古屋的街头,往来行人川流不息。

小沣拿出手机,在记事本里写下“遗愿清单”这几个字,转念想想又把它删除。他看看眼前的异国他乡,心想既然已经在路上了,又何必让梦想变成遗愿的时候再去寻觅。

想到梦想二字,撒花的脸再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只是这一次小沣感觉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担心,那个万一“找不回撒花”的结局。

人的一生,总会有些不甘心的事情,这不是理智可以决定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让那份不甘心,尽可能地接近问心无愧而已。

放手去追寻,去喝醉,去歇斯底里、淋漓尽致之后如果还是破碎,那碎片也会化作满天繁星点缀在你熟睡的梦里。

十二

谢谢我的“结拜兄弟”。

致40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