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两点,我们驶入明尼苏达州的安静小都会大急流城——朱迪·嘉兰16的出生地——停进一家名叫港苑的中餐馆前面的停车场。我当时已经把仁波切的话思考了几小时之久,当我看到嘉兰女士在这么简陋的城市长大时,我发现自己想起了奥兹国,那个幻想的国度,在那里,你开始明白,一直以来,你拥有自己需要的一切——紧急情况下可以召唤善良女巫,以及过好你这一生所必需的所有东西:勇气、头脑和心。奥兹国是你向上帝寻求帮助而他其实帮不了你的地方。他只能让你关注你已经是谁,让你用不同的方式看自己。奥兹国就是那个梦一般的地方,你回来后无法讲给过去生活中的任何人听,因为没人相信它的存在。
而港苑就是能让你躲避北部平原小城的平凡料理的地方。
我要了一道大菜,左宗棠鸡。北方男巫要了茶、一小碗白米饭和西蓝花。有两三个胃口奇大的人坐在邻座,充分享用吃到饱的自助餐,他们把食物胡吃海塞下去,就好像整个星期都在斋戒。我试过打给吉妮和娜塔莎——她们是朱迪的狂热粉丝——分别打了两人的手机,但谁也没接电话。我太想女儿了,甚至又拨了一次回去,只为听到她说出自己名字的录音。
我们才离开大急流城没多久,就拐上了6号高速公路,进入齐佩瓦国家森林。道路两旁都是松树,我仍在思考仁波切对世界法则的介绍,而且行驶的同时,我还在想方设法让他再多看到一点不同的美国,来履行我这部分的职责。午餐期间,我尝试给他讲朱迪·嘉兰和巫师,那部电影,在我的童年,以及太多美国人的童年中,占据多么重要的角色。然而我发现很难充分描述情节,而且不可能传达出歌曲与人物的完整影响。他听得足够愉快,一边眨眼,一边品茶,但这大概有点像他在麦迪逊的尼泊尔餐厅跟我讲解那幅印刷画:某种灵性课程就是无法跨越文化边界。
现在向西南方向前进,仍在6号路上,我看到前方有一座水平的混凝土桥,路边有块牌子:密西西比河。“给你看个东西。”我边说边把车停在路肩上。我们沿着路肩走,直到几乎站在桥的中点处。我们下方盘绕着磅礴的密西西比河,当时不太磅礴,大约只有70码宽,清澈得像玻璃一样。河岸两边都延伸着东西向的北方树林的草场,绿的黄的在烈日下微微发亮,河面本身水平如镜,像抛光的钢带一样泛着银蓝色。“这是美国最有名的大河,”我告诉他,“它就从这里的北边发源,长达……我不知道,也许有1500英里。流到新奥尔良。流到墨西哥湾。各种各样的书都写过它。它有很多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它大致把国家切成两半,东部和西部,而且几乎从最北延伸到最南。”
我在说着这话时,一只脚正踩在桥的水泥边沿上,同时手扶在护栏上往下俯瞰。我看到了什么——好像是只鸭子——正在水面下方不深处游泳,这只鸭子的游动方式有种特别的优雅。它过一会儿在河中央浮出水面,离我们可能有快30码远。我能看到它背部复杂的黑白色花纹,还有它的尖喙。很快它就东转西转起来,发出明确无误的叫声,急促的高声调的喊叫声在草原上空回荡,刺入远处的树木。“看啊!”我说,“听。”然后我把这种鸟的名字告诉了仁波切。
孤独的生物游啊游,发出三连音的快乐叫声,就好像在呼唤还在巢中的伴侣。我打开手机,拨通家里的号码,这次吉妮接电话了。我说:“你听,亲。”然后举起电话好让她听见。仁波切意识到谁在电话的另一头了,几秒之后,他示意我把电话给他。我递了过去。
“奥托夫人!”他激动地说,“你听到好听的怪声了吗?是的,是的,是嘲笑鸟。真有趣啊!我们在这儿哪,你的好丈夫和我,我们在听这只鸟的叫声!是,他很好,你的丈夫。他想你。他爱你。我在向他展示冥想的绳(生)命,你可以接受吗?好啊!我也会向你展示的,对!你什么时候来?孩子们什么时候来?我知道我会见到你的,对吧?这里有奥托先生,我的朋友。这里有欠(潜)鸟的叫声!”
“潜鸟,他是说,”我拿回电话时说,“我们正站在密西西比河的一座小桥上。这里有70码宽。”
“他听起来很讨人喜欢啊,你的旅伴。”
“的确。”
“真有一只活的潜鸟啊?”
“是啊。真不可思议。天赐的礼物。”
“这个冥想的绳(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冥想的生命。他一兴奋,那个发音就有问题。显然跟你讲话让他兴奋了,这个我有同感……我们很好。今天早上在德卢斯,明天就应该在北达科他州了,如果我今晚加把劲,或许甚至能到俾斯麦的雷迪森。那里一切都好吗?孩子们没事吧?”
“安东尼进入第二队了。”
“耶!”我大喊一声,声音太大,潜鸟一个扑腾慢慢地起飞,振翅飞走了。“告诉他,他爸爸在密西西比河的源头呢,在为他加油,还有潜鸟。小塔呢?”
“到昨晚为止,挣了2088美金。她今天早上比我起得还早,你能相信吗?坐在餐桌旁边,看报纸上的二手车广告。”
“确保她买辆结实的车。”我说。
“我们会等你回家的。尽快平安回来。”
“我会的。希望明天到迪金森。我今晚会打电话回来,就能跟孩子们讲话了。”
“给我带一点达科他的泥土回来,行吗?”
“嗯。”
一整个下午,仁波切都压根没提冥想绳(生)命这个话题。我开始理解,这就是他的教授方法:他上一堂课,通常从日常经验出发,然后留出时间渗透吸收,留出时间给平常的生活体验,毕竟,这才是教授的目的。就好像他察觉到,我没法一天吸收太多的新信息,不然就会因超负荷运转而短路。而且,在我的奥兹课程之后,我察觉到他也有相同的情况。
等我们把密西西比州留在身后,6号路把我们分流到200号路上,这条路西行通过一连串的湖泊河流——大沙湖、美波湖,还有男孩湖。我们在一个叫蚂蟥湖的湖边停下,因为天气暖和晴朗,而且刚好就在高速公路旁边,我们看到有几个人在游泳。
停好车。下车。伸个懒腰。钻进小树林里换衣服。穿泳裤的仁波切很有看头,尤其因为他穿的是某种速比涛的运动泳裤,真的没剩多少想象空间。我猜德卢斯的某个店员一定是在拿仁波切开涮,把一条淡蓝色的泳裤卖给了一个僧人,奥运会选手倒可能会利用这种泳裤把水力摩擦降到最低,但一个他这种身材的男人在明尼苏达州的公共湖滨上穿那个真的不太合适。为了附近那家人的敏感神经着想,我试图催他赶紧下水,而我直接冲去跳水,同时告诉他湖里有多美妙。干净,温暖,水不太深。都是实话,但仁波切对下水有一点胆怯,宁愿在岸上花十分钟做复杂的瑜伽姿势,还出了一身汗,其他游泳的人都忍不住看呆了。
最后他笨拙地起跑,在小腿深的地方下水,然后肚子先着水,灾难性地扑通一声,脸朝前飞了出去。他在浅滩处勐烈地扑腾了几下(我猜,如果我在一个河水温度从没高过9摄氏度的地方长大,也会那么游泳),继而仰面朝上,开始大笑。他的笑声很妙,我说过的,但在那一刻尤其美妙,他的脚趾和棕色的脸庞从平静的蓝色水面冒出来,笑声回荡在岸上的桦树之间,就好像他半是人类,半是潜鸟。“好玩!好玩!”他过了一会儿还唱起来了,仍在漂浮着。“美国乐子!”那家人往湖滨远处移了一段距离。
我们玩了大概半小时的水,然后出来,擦干身体,谨慎地轮流拿毛巾去换衣服,打开的车门挡住了那家人的视线。“喜欢吗?”我问。
“好时。波零(保龄)。高尔夫。户外游泳。现在美国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谢谢你,奥托!”
“小事一桩。”
“谢谢你带我玩。”
“我感觉你遇到我之前也稍微玩过。”
“是的,一点点。”他说着又笑起来了,这让我想到,我们传统中的现代精神领袖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自命不凡的人,被别人的想法厚厚包裹。仁波切似乎摆脱了那个。这让我想起在哪里读过一篇很短的新闻报道——大概是翻阅《时代周刊》读到的吧,当时我正喝着一杯咖啡,桌上放着一个三明治,脑子里有一百件其他事情。那是一篇关于约翰·保罗教皇的文章,当时他还年轻,没有疾病缠身。显然,他曾熘出过梵蒂冈一两天,或许经过乔装打扮,我不记得了,然后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雪道滑了几轮雪。
同一条高速公路往下开没多远,我们无意中撞见了北极光赌场,它大致是按照欧吉布威印第安人的小屋形状建造的。更多的美国乐子。我对仁波切解释了这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形成的,他说他有兴趣试试。我们进入铃声叮当、灯光闪耀的无窗世界,明尼苏达州的退休老人们正神情呆滞地坐在老虎机前面,向多年前被其祖先占用了土地的人偿付赔偿金,每次两角五分。我得说,能坐在圣人身旁,看着盯住旋转罗盘的他,真是难得的乐事。他会放进四个一美金的代币——最大额的赌注——按下旋转按钮,赢的时候,4个、10个或20个硬币丁零当啷地落入明亮的铬盘里,他会拍一下手,装满他的塑料桶,刻不容缓地开始再次把它们塞进机器里。
“我们可以把赢来的钱兑现走人的,你知道吧。”我告诉过他一次,当时他刚摇出7-7-7的分数,面前有一堆美元代币。
“还不换,还不换。”
半小时之后,仁波切仍雷打不动,专注于旋转的轮盘,就好像拯救混乱的现代世界的任务就取决于此了。然后,一如既往,机器开始索回它早前仁慈的支付。仁波切的白色塑料桶从满,到四分之三满,到半满,他还在抛,投币再投币。我对自己发过誓,以20美元为限,不到10分钟那些钱就输光了。于是我站在他的肩后,看着他玩。“它被动过手脚的,你知道。作弊了,”看到他的桶现在只有四分之一满时,我说,“一直玩下去,最终你会输光的。这是数学。最终都是机器赢。”
但他是有信仰的人,不信数学,所以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他还剩16个硬币。12个。8个。他慎重地投进最后4个硬币,就好像问题出在他之前投币的速度太快,没给机器足够的时间来吸收他全部的善意、诚挚、他大驾光临的福气。轮子飞转,符号出现,它们有力地强调,机器对他的大驾光临并不真心感激。仁波切极度震惊地坐了片刻,消化了自己蒙受损失这一事实,然后把手伸进袍子里去拿钱袋,已经在四处找寻哪里能把现金换成代币。我坚定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从座椅上拽起来。“我们走。”我说。
“还没好,还没好,奥托。”
“我们要走了。”我一直抓着他的手臂,严正地把他带向出口,我敢肯定,安保人员以前肯定遇到过此情此景一两次。
穿过赌场大门,回到自然光里,这感觉总是让人惊讶。赌场设计者那看似无心、设备齐全的人造游乐场好像被施了某种魔咒,以至于仅仅过了45分钟,光明、相对安静和朴实的外部世界已经看似虚假了,而且无聊。柏油大街上没有免费捞钱的指望。命运给你笑脸时没有铃响。
“我差点就要赢大奖了。”我们在正门外面的停车场时,仁波切说。
我在前面朝汽车走去,和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这是骗傻子的开局法,我开始说,是个把戏。我很惊讶你居然会上当。但我看到了他的脸。嘴边的肌肉在抽搐。他正拼命屏住大大的微笑,不让它迸发出来。
“奥托,你救了我。”他戏剧性地说。
“你能上台演戏了,你知道吧,仁波切。你可以去演电影了。”
“要是我再按一次键,”他开始微笑,“本来会出大奖的!”
“是啊,大奖。你呀,就是我们以前在北达科他州说的,不是省油的灯。”
“省油的灯?”
“对。正是。上车吧,殿下。”
开出停车场的那一整条路,沿着200号路又开了一两英里,我的朋友仁波切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这笑声升上他的胸腔,喜悦如气泡涌出,溢到汽车的皮革仪表盘上。我在想着德卢斯的按摩师说过的话。这个乖僻的人物,他应该是佛陀、耶稣还是摩西的化身?我正想着,或许,如果你把周围的生灵物件都看作神圣整体的碎片,全都稍纵即逝,只是在梦境中扮演一个角色,那么大多数时候它们都会很可笑,千变万化,荒诞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