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然地,我已经在考虑午餐。我想吃一顿特别好的午餐,作为电视毒害的解药。不一样的东西。我们从夏格林瀑布旅馆退房,好心的女人正在打印回执,问我们睡得好不好时,我有个先见之明,问她我能不能看看克利夫兰的黄页。我知道,我们离那个城市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我怀疑那里的美食选择应该比西行的平坦大路上恭候我们的更加丰富。作为早晨试练的回报,我拿到一页又一页的餐厅列表——中餐、意大利菜、希腊菜、日本料理、海鲜、土豆烧肉。匈牙利菜是这一串名字里最具异域风情的,于是我抄下一个名叫“小布达佩斯”的匈牙利餐厅的号码,谢过女招待,然后等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放进车里,绑好安全带后,才开始打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讲话非常温柔,带着浓重的口音。我当时坐在旅馆后面,挨着吵了我一晚上的空调,仁波切平静地坐在附近,我把小装置贴紧耳朵,同时大喊大叫,试图询问去小布达佩斯的路线。电话线另一头那个可怜的人儿一定觉得,我是故意打电话去折磨她的。“422,西行,”她说,尽管听起来更像“死白-饿死-饿,习行。”
“西行?”我喊叫着问。
“死白饿死饿,习。”
这个时候,我应该提一句,我有点方向障碍。吉妮和孩子们可以用大量例子证实,爸爸走进一栋楼里去上厕所,然后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爸爸夜里独自一人很晚才回到B&B旅馆,因为忘记二楼哪个门是他的房间,却走进了房东家15岁女儿的卧室(爸爸到现在仍在谢天谢地,她是穿戴整齐的)。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一边盘问匈牙利女人,一边做笔记。仁波切耐心地坐在我身旁,他的后冥想平静状态成了我后电视烦躁症的反像。“考利奇路出口,下422号。”我觉得女人是这么说的。我请她再说一遍,但我觉得她说的大致是同一句话。又有什么封路的问题,再左转,然后有一条路大概叫哥伦比亚路,我几乎可以肯定要在那里转右,然后是桑特里奇路,尽管我要求她拼出那个词时,她说了我听起来像是“S-E-N”之类的话。从那里,我就能看到餐馆在右边还是左边了。我等她加上那句经典的台词,“你不会找不到的”。但她没有。
于是我们出发。我小心地穿过夏格林瀑布镇的中心,仔细地凭记忆沿着街道行驶,它们白天看起来与夜晚相当不同。不知怎么回事,我犯了个小错误,最后来到一个住屋整洁像样的街区,有个男人正在割自家的草坪,他本应该在屋里,看是妻子还是保姆在第三回合击倒对方得分的。我想过停车向他寻求帮助,但我不想在仁波切的面前看起来不中用——毕竟,他把平安带他到北达科他州的任务托付给我了。不管怎样,我急着上高速公路,我承认,我和其他一亿个身强体壮的美国男人一样,讨厌问路。我也饿了。于是我继续踌躇前进,很快发现了480号路,或者至少是一条通向480号可辨的路,我们把夏格林瀑布镇抛在身后。
这条沿着480号路和422号路、从夏格林瀑布镇通往克利夫兰的路线乏善可陈。很多树,偶有一两座仓库和低矮的办公楼,几块沼泽地。但之后,真相大白,480号路和422号路其实不通往克利夫兰,至少如果按照我们走的方式,到不了。我们一路疾驰时,我刚巧望了右边一眼,然后看到克利夫兰的天际线在阳光里闪耀,大概有15英里远,我这才意识到这一事实。很不幸,我们不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开始怀疑,我和匈牙利女人的沟通中可能存在重要失误。于是我拿起手机,再次拨号,这次是一个男人接的。典型的东欧式坏脾气。不讲废话。听起来,就像他有一道复杂的菜炖牛肉要准备,或者有饥肠辘辘的客人等着带位,他就不该在这里跟一个连简单方向都听不懂的人浪费时间。他的口音稍微容易解析一点。
“你揍(走)的是对的,”他说,“就继续揍(走)。”
“但我在往克利夫兰的反方向开啊,不是吗?”
“对的,对的,我说了!听着!确保你在齐(七)十英里后转阻(左),就行了。高速路岔开两条,你走阻(左)。然后克劳克路。然后哥伦比亚——不,你不能走那条路,那条路封了——然后右,明巴(白)?然后在桑特里奇路转阻(左)再转右,你就找到我们了。你揍(走)的是对的。”
然后他突然挂断电话。
我们继续勇敢地开,克利夫兰银色的天际线顶端渐渐隐没于曲折的地表下。我开始琢磨其他选择。下了州际公路或者靠近湖边或许有像样的地方,一枚美国风味十足的小瑰宝,有炸鸡、土豆和凉拌卷心菜的俄亥俄快餐,来一块自制的大黄馅饼当甜点,方圆百里最好的咖啡。或许有。毫无疑问肯定有,但难就难在真正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工作中的朋友建议过我带上一本我们出版的书《未知的奇妙食肆》,它列出了从西岸到东岸的几百家路边小店,但我拒绝了。如果把它们放在书里的话,就不是未知的了,不是吗,我说。我想自己去发现。
然后我看到一块克莱克路的路牌,下一个出口。我决定了,“克莱克”足够接近“考利奇”和“克劳克”,值得搏一把。克莱克路把我们领上了——绕过一段“此路不通”——哥伦比亚路。“我们走对了。”我对仁波切说,他的心在别处。但那几个字的话音还没落,哥伦比亚路就缩成了一段弯曲的两车道小街,穿过一片拥挤的住宅区。没有7-11,见不到加油站,更没有一家匈牙利餐厅。房子挨着房子,院子挨着院子,草坪、车库、车道上的自行车,然后,最后,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四个角上都是商业大厦。那里有间大餐厅,就在右边。匈牙利模样的。但是,不,我们靠近时,我看到窗户上的房地产标志。餐厅待售,包括所有设备。因为他们不好好烹饪,只顾着给人指路,所以企业倒闭,都传开了。
在十字路口怎么导向?右?阻(左)?直走?我开进路对面的一个加油站,走进办公室。妈妈在办公桌后面,老爸靠在椅子里,读着《老实人报》上的连环漫画页。
妈:匈牙利餐厅?在这一片吗?
爸:(眼皮都不抬地摇头。)
访客:这附近有个桑特里奇路吗?
妈:桑特瑞吉路,但那里全是住宅区。没有餐厅。
访客:好吧,谢了。你们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对吧,哪儿都没有匈牙利餐厅吗?
爸:(从《老实人报》里抬起眼皮。)在桑特瑞吉路右转,往下开一段。那里有几间餐厅。弗兰德利什么的。
妈:(斜眼看了一下老爸。他当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面反驳了她。很快他们就会坐到沙发上,访客在中间,摄影机打开,观众在尖叫,主持人火力全开地提问,就像在吹毒镖。我们的婚姻一直都好好的,直到我的丈夫从这个人那里听说什么匈牙利餐厅,他非要去试试,然后那里的女服务员……)
我没多大信心地把仁波切带下哥伦比亚路,来到桑特瑞吉路,随着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城郊街区,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我想对他说,这就是美国中部的最中央,似乎时机不对。在美国中部的最中央立着两座教堂。第一座的前面,一个牌子写着:如果忙得没时间祈祷,你就真的太忙了。第二座的前面:愤怒入场时,睿智离席。
“那饥饿入场时呢?”我说出声来,仁波切转过来,朝我做了一个嘲弄的表情。我们在桑特瑞吉路右转——确实,那里有一家弗莱德利,就在阻(左)边。可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菜炖牛肉,不是炸海蛤和薯条(尽管我很喜欢弗莱德利的冰淇淋苏打)。我开进离弗莱德利不远的一个投资公司的停车场,最后一次拨通餐厅的号码。又是粗暴的大厨。我告诉他我的位置。他说:“左边死白(四百)米。你不会找不到的。”
我说:“好,我希望不用再打给你。”我们都笑了。
然后,在一个名字叫得很响亮的单排商业区詹姆士国王广场的背后,小布达佩斯就在那里出现了。
不是好兆头。
一进门,我们就看到一块公告板,六七张纸贴在上面,有待售住屋的快照和描述,还有某种协定,如果你帮忙卖出其中一套,就能在小布达佩斯得到价值两百美金的食物。CNN正在播当日新闻,一间空酒吧……士兵们蹲着跑过汽车炸毁后的黑色残骸。墙上是匈牙利地图的浮雕。一张野猪皮。十来张黑色的福米卡塑料桌子,窗户面朝森特里奇路。
不是好兆头。
仁波切和我坐在窗边,一个金发的女服务员拿来菜单,声音似乎耳熟。我们打开菜单,扑面而来的是多瑙河畔的各种菜式,从特兰西瓦尼亚的卷心菜到红椒小牛肉到面包屑裹鹅肝。这让我高兴。光是看到这些东西写在纸上就让我高兴。
女服务员回来时,仁波切要了面条和一份沙拉。我已经吃完免费的开胃小食,醋渍黄瓜片和酸奶油红辣椒配菜,这丝毫没有减少我的饥饿感。于是我点了一份奶油鸡肉薄饼配鸡汤浓汁,馅料是鸡丁和红椒青椒丁,薄饼本身很蓬松,做得堪称完美,吃完了。美味的匈牙利咖啡,里面有巧克力,上面打了生奶油。然后是一大份炖羊肉配土豆泥。最后,作为结束,一个杏肉核桃馅的帕拉琴挞,结果就是一个杏肉核桃霜的薄饼。
我消停了,白天电视上的不快影像从我眼底的镜头上洗掉了,肚子饱了,前方的路只预示着好事。
仁波切在对我微笑,拍着上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讽刺。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旅馆的早餐不够我吃的,或者说不够有趣。而且都快一点了。”
“啊。”他说。
“批判人的‘啊’。”
他大笑。
“你有你的冥想愉悦。我有我的食物愉悦。”
他再次大笑。
“你的冥想愉悦要两个小时。我的食物愉悦才多少,二十分钟?你看我多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放弃东西。过贫乏的生活。”
“仁波切永远不会放弃冥想。”
“啊。”我说,他再次大笑。
“仁波切有三年没讲过话。两次。”
“你在开玩笑。”
他摇摇大头,一根手指伸过来,舀走了最后的一团杏肉霜。“静修。”
“那是一项传统吗?”
他点头。“两年在监狱里吃荞麦粥、坏面包和茶。”
“他们为什么逮捕你?”
“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父亲是个很伟大、很伟大的仁波切,在骑马可以去到的任何地方都很有名。一个伟大的老师,所以……坐牢。”
“那就威胁到政权了。”我说。
“但是为什么?”他似乎有悲伤。
“你想你爸爸吗?”
“父亲,母亲。非常难过。我坐牢的时候,母亲死了。”
“没有机会道别是很痛苦的,”我说,“我的父母死于车祸。就在2月份。也没有道别。”
“对,很难,”他说,“我们出去后,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付完钱,谢了女服务员,走进厨房问一个乐呵呵的大块头男人如何回高速公路,然后发现仁波切在人行道上等我。他又在搞园艺了,一只手握着一种黄绿色的宽叶草,这种草长在人行道和草坪里被忽略的边缘。他抖掉土,拉出六根比较长的,弄平,搓成一根粗糙的绿色绳辫。
“时间。”他说,把绳辫举给我看。他示意一端,然后是另一端。“或许有一千年。”他温柔抚摸每一根草茎。“灵魂。心灵。你看到吗?你,你的父亲,母亲,妹妹,妻子,孩子,看到吗?你的心灵与他们的心灵像这样,紧紧地挨着彼此。所以你们才一起出生到这一轮绳(生)命里。”他抽出一条,抛向阳光。“或许有其中一人,或者两人,在这一轮绳(生)命之后不太亲密了。但你真正爱的人,与你的心灵亲近的心灵,你看,他们紧紧地缠绕着你,一绳(生)又一绳(生)。”
“生命。”我纠正他,“平声。”
他不理我。“你看到他们,你和他们生活,你现在作为儿子或女儿遇见他们,下一世作为母亲或父亲,再下一世作为朋友,或许有时作为敌人,你看到吗?你和他们一起穿越时间。”
“很好的想法,”我说,“让人宽慰。”
我得到一个严厉的表情作为回应,我感觉到他眼里的力量,他内在的力量。这让我想到一个看似温柔的空手道大师手上的力道,事实上,在那一刻,仁波切确实用一根手指相当粗暴地戳了我的胸口。他凌厉地瞪了我三秒,然后笑了。但这次,那笑容只是覆在石头上的薄薄一层天鹅绒。“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他严厉地说,同时强调了“生”的发音,“这次是轻松的人生,奥托。不要浪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