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外婆的密阿玛斯故事都相当有戏剧性。战争、风暴、追捕、阴谋之类的,这些都是外婆喜欢的故事类型。她几乎从不讲述不眠大陆日常生活的故事,所以爱莎完全不知道当没有军队可领导、没有暗影可战斗时,怪物和呜嘶是怎么相处的。
事实证明,他们相处得并不好。
一切是这样开始的:当怪物试图清洗呜嘶身下那块地板时,呜嘶还躺在上面,并且完全失去了耐心,而怪物又极度不愿意碰触到呜嘶,他不小心溅了一点儿洗手液到呜嘶的眼睛里。爱莎必须出面阻止这场大战。后来怪物忍无可忍了,他要求爱莎必须给呜嘶的每只脚爪套上一个蓝色鞋套,呜嘶则认为这太过分。暮色终于降临,爱莎确认警察已经离开楼道,便把他俩都赶到外面雪地里去,给屋里点儿清静,好让自己想想现在的状况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本应该担心布里特-玛丽会从阳台上看见他们,但现在是六点整,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总是在六点整吃晚餐,因为“只有野蛮人”才会在其他时间用餐。爱莎把下巴埋进格兰芬多围巾里,想要好好思考一下。呜嘶看上去还是对蓝色鞋套很生气,退到了灌木丛里,只有鼻子露在外面。它待在那儿,用特别委屈的眼神盯着爱莎。差不多过了一分钟,怪物才叹了口气,用手指戳着空气。
“胡来。”怪物喃喃自语,转开了视线。
“对不起。”爱莎内疚地对呜嘶说,然后转过身。他们现在又讲起了正常语言,在爱莎心里,始终觉得对外婆之外的人说秘密语言让她很不爽。不管怎样,怪物似乎也并不在意用哪种语言。呜嘶则是一副正准备解决生理需求却被人打断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站在这儿发呆有多不妥,爱莎也才意识到它已经好几天没有机会上厕所了,除非它在自己的公寓里这么干。她排除了这种情况,因为它显然没法自己使用马桶,当然也不会直接在地板上排泄,这不是一只呜嘶会屈尊去做的事情。所以她推测呜嘶的超能力之一大概就是憋住生理冲动。
她转向怪物。他正搓手看着雪地上的痕迹,似乎想要把雪地给熨平。“你是个士兵吗?”爱莎指着他的裤子问。
他摇了摇头。爱莎还是指着他的裤子,因为她在新闻上看到过这种裤子。“这是士兵的裤子。”
怪物点头。
“如果你不是军人,为什么要穿军人的裤子?”她质问。
“旧裤子。”怪物的回答很简洁。
“那道伤疤是怎么来的?”爱莎指着他的脸问。
“意外。”这次的回答更简洁。
“废话,我又没说是故意弄的。”话一出口爱莎就后悔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没礼貌。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故。”
“普通的事故。”他咆哮道,以为大点儿声就能结束这话题。怪物躲进他外套的巨大兜帽下。“现在晚了。应该睡觉。”
她明白他是暗指她,而不是他自己。她指了指呜嘶。
“那家伙今晚得和你一起睡。”
怪物看着她,好像她刚刚是在要求他立刻脱光衣服,在口水里打滚,然后跑步通过一座没有开灯的邮票厂。也许不是完全一样,但也差不多了。他摇头,兜帽像船帆一样晃动。
“它不能睡这儿。不能。不能睡这儿,不能。不能。不能。”
爱莎双手搭在肚子上,瞪着他。“那它要睡在哪里呢?”
怪物的脑袋在兜帽里缩得更深,指着爱莎。
爱莎哼了一声。“妈妈连一只猫头鹰都不让我养!如果我带那玩意儿回家,你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吗?”
呜嘶走出灌木丛,弄出不小的动静,看上去受到了冒犯。爱莎清了清喉咙,道歉:“对不起。我说‘那玩意儿’没有贬义。”
呜嘶的表情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当然没有咯。”
怪物搓手的速度越来越快,整个人恐慌了起来,朝着地面哼哼:“毛上的屎。毛上有屎。屎在毛上。”
爱莎翻了个白眼,意识到如果她再坚持下去,他可能会心脏病发作。怪物转过身,感觉想往自己的大脑里投入一块隐形的橡皮擦,消除他刚刚记忆中的图像。
“外婆在信里写了什么?”她问他。
怪物在兜帽下深吸一大口气。
“写了‘对不起’。”他没有转身。
“还有什么?那是一封很长的信!”
怪物叹息着,摇摇头,又向房子门口点了点头。
“现在晚了。睡觉。”他低吼。
“除非你告诉我那封信的内容!”
怪物的样子像是个极度疲累的人,每隔一段时间被人用一个装满酸奶的枕头大力砸醒。反正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他抬头,皱眉,上下掂量着爱莎,像在琢磨能把她甩多远。
“写了‘保护城堡’。”他说。
爱莎走近一步,向他表明她并不害怕他。或是向自己证明这点。
“还有什么?”
他缩回兜帽里,在雪地上迈步走了起来。
“保护你。保护爱莎。”
然后他就在黑暗中消失了,离开了。他动不动就消失,爱莎算是见识到了。身为体型这么庞大的人,他出乎意料地擅长玩消失。
爱莎听到院子另一边隐约的喘息声,转过身看见乔治正慢慢地跑向房子。她知道那是乔治,因为他的衣服总束在运动短裤里头,还总穿世界上最绿的夹克。他正忙着在一条长凳上跳上跳下,所以没有看到呜嘶。乔治在跑步和跳上跳下这些事上花了很多时间。爱莎有时认为他是在为下一款超级马里奥游戏进行长期试镜。
“来!”爱莎立刻叫呜嘶进屋,赶在乔治看到它之前。令她惊奇的是,这只强壮的动物竟服从了她。呜嘶擦过她的腿,皮毛搔得她全身发痒。她几乎被它的力量撞倒。她笑了。它看着她,似乎也笑了。
除了外婆,呜嘶是爱莎拥有的第一个朋友。
她确认布里特-玛丽没有在楼梯上徘徊,而乔治也没有看到他们,于是她领着呜嘶去了地下室。每一户公寓都分配有一间储藏室,外婆的储藏室没有上锁,里面空空如也。
“今晚你必须留在这里,”她低声说,“明天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藏身处。”
呜嘶似乎并不乐意,但还是躺下,滚到了一边,漫不经心地张望着地下室还处在黑暗中的部分。爱莎循着它的视线看了看,然后又看向呜嘶。
“外婆总说这里有鬼魂,”她紧张地说,“你不要吓唬它们,听到了吗?”
呜嘶漠不关心地躺在那儿,斧头般的门牙在黑暗中反着光。
“如果你态度好,我明天会带更多巧克力来。”她保证。
呜嘶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爱莎向前倾,亲了亲它的鼻子。然后她飞奔上楼,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地下室的门,接着偷溜上楼,没有开灯,尽量减少被人看到的风险。来到布里特-玛丽和肯特的公寓门口时,她猫起腰,大步跨上最后一级楼梯。她几乎可以肯定,布里特-玛丽就站在里面,从猫眼往外偷看。
第二天早上,怪物公寓和地下室的储藏室都黑乎乎、空荡荡的。乔治开车送爱莎去学校,而妈妈已经去医院了,像往常一样,那里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妈妈的工作就是解决紧急情况。
乔治一路上都在谈论他的蛋白棒。他买了一整盒,说这个牌子现在哪儿都找不到了。乔治喜欢谈论蛋白棒以及其他功能性物品。比方说,功能性服装与功能性慢跑鞋。乔治爱功能性。爱莎希望没有人发明出功能性蛋白棒,因为那样的话,乔治的头可能会爆炸。倒不是说爱莎觉得这是件坏事,但她估计妈妈会伤心,而且会有很多清理工作要做。乔治让她在停车场下车时,又问了她一次有没有看到他失踪的蛋白棒。她不耐烦地随口敷衍,然后跳下车。
其他的孩子保持着距离,警惕地看着她。关于怪物在公园外进行干涉的传闻已经传开,但爱莎知道这只会持续很短时间。那件事发生的地方离学校太远了。发生在学校以外的事情就像发生在外太空一样,不管怎样她在学校里总是受到保护的,这为她争取到几个小时的缓刑时间。但那些追逐她的人会一直试探,一旦找到机会,又会冲她来的,到时他们会揍她揍得更狠。而她知道怪物不会为她靠近围墙,因为学校里全是孩子,而孩子们身上满是细菌,如果他来了,那之后全世界的洗手液都不够他用。
总之,她很享受这天早上的自由。这是圣诞节假期前的倒数第二天,后天她就可以歇上几个星期。几个星期没有储物柜里的纸条——那些写着她有多丑、他们将如何揍她的字条。
第一节课下课时,她沿着围墙走了一圈,时不时地拉紧背包肩带,以确保它不会太松。她知道他们现在不会追她,但拉紧肩带是个很难打破的习惯,如果你的背包松了,你就无法跑快。
最终,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也许就是她没注意到它的原因。她想着外婆和密阿玛斯,想知道外婆让她去寻宝到底有什么计划,当然前提是有任何计划。外婆总是边行动边制定计划,现在她不在了,爱莎很难搞明白这场寻宝游戏的下一步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外婆说的“当你知道我的过去时,不要恨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到目前为止,爱莎只发现外婆有一些非常不靠谱的朋友,那对她而言没什么奇怪的。
爱莎当然明白,外婆声称的“变成外婆之前,她是怎样的人”,这一定与妈妈有关,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问妈妈。这些天里,爱莎对妈妈说的一切话似乎都在争吵中结束。爱莎讨厌这样。她讨厌一个人只有通过争吵才能获取事情的真相。
她也讨厌独自一人,没有外婆的陪伴。
所以一定是这个原因,让她没有注意到它。最终看见它的时候,他们相距只有两三米远,一般情况下你很难离这么近都没有看到一只呜嘶。它坐在校门口,就在围墙外面。她大笑起来,同时又很惊讶。呜嘶似乎也在笑,但是默默地没出声。
“我今天早上找你来着。”她走到街上,尽管休息时间不允许出校门。“你对鬼魂的态度好吗?”爱莎问。
呜嘶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按爱莎的要求做,但她还是抱住了它的脖子,把手深深地埋进它厚厚的黑毛里。“等等,我有东西给你!”呜嘶贪婪地把鼻子凑近她的背包,但很快就露出失望的表情,又把鼻子收了回去。
“这些是蛋白棒,”爱莎怀着歉意,“我们家没有糖果,因为妈妈不让我吃,但是乔治说这些非常好吃!”
呜嘶完全不喜欢。它只吃了九块。上课铃响了,爱莎再一次紧紧、紧紧地拥抱它,低声说:“谢谢你来!”
她知道操场上的其他孩子都看见了。老师们也许能忽略这只课间休息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巨大的黑色呜嘶,但整个宇宙里都没有一个孩子会忽视它。
那一天,没有人在爱莎的储物柜里留下任何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