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位外婆就像拥有一整支军队。外孙或外孙女因此获得一项特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人站在你这边,即使是你的错。事实上,特别是你错的时候。
一位外婆既是宝剑又是盾牌。当学校里的人说爱莎“很不一样”,并将此视为坏事的时候,当她带着淤青回家而校长却说她必须“合群”的时候,外婆总会挺她,不会让她去道歉,也不会让她为此承担责任。外婆从不对爱莎说“不要在意”,也不会说什么“你越在意,他们越欺负得厉害”或者“你躲着点儿就好了”之类的话。外婆才没那么愚蠢。
爱莎在现实世界中越孤单,她在不眠大陆的军队就越强大。白天那些毛巾卷的抽打越猛烈,夜晚她遇见的冒险就越精彩。在密阿玛斯,没人强迫她“合群”。正因如此,某次爸爸带爱莎去一家西班牙的酒店并且说它“无所不包”,爱莎一点儿也不兴奋。毕竟,如果你有一位外婆,那你的整个人生自然就“无所不包”了。
学校的老师说爱莎有“注意力问题”,但这不是真的。她能凭借记忆,复述出差不多所有“哈利·波特”的故事;她能概括出每个X战警确切的超能力,知道他们中哪个能被蜘蛛侠打败,哪个不能;她能闭着眼睛,大致画出《魔戒》正文前的地图,只要外婆不站在她身边,扯她的纸,唠叨着这太无聊了,不如开着雷诺出去兜兜风。外婆这个人挺容易不耐烦的,但她向爱莎展示了密阿玛斯的每个角落,以及不眠大陆其他五个王国的所有地方,甚至是密巴塔洛斯的废墟,在无尽战争的尾声,那里被暗影摧毁了。爱莎曾与外婆并肩站在海边的石头上——九十九位雪天使牺牲的地方;她也曾望着大海的远方——暗影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的地方。她知道所有关于暗影的事情,因为外婆总说,要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你的敌人。
暗影最开始是龙,但它们内心的邪恶和黑暗力量使它们变成了另一种更危险的东西。它们痛恨人类以及人类的故事,长久的深仇重怨最终使它们的整个身体被黑暗所笼罩,直到身形轮廓都无法辨识,这也是它们很难被击败的原因。它们能穿墙、入地、飘浮空中,而且残忍嗜杀,如果你被暗影咬了,你不会马上死,更严重更可怕的命运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失去想象力。想象力会从你的伤口消散,留下阴郁和空虚。年复一年,你日渐衰惫,直到身躯只剩下外壳,再也不能记起任何一个童话故事。
没有童话故事,密阿玛斯和整个不眠大陆就会因失去想象力而消亡。这是最可怕的死亡方式。
然而,在无尽战争中,狼心打败了暗影。在童话故事们最需要他的时刻,他从森林中出现,把暗影赶进了大海。外婆现在告诉爱莎这些事情,因为有一天暗影会卷土重来,她需要做好准备。
老师们错了,爱莎没有注意力问题。她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正确的事情上。
外婆说,脑子迟钝的人总是说脑子灵敏的人有注意力问题。“蠢货们不明白,在他们想清楚一件事之前,聪明人早就想明白并开始想下一件事了。所以蠢货总是感到害怕,有攻击性。没有什么比一个聪明姑娘更让他们害怕的了。”
爱莎被学校严厉批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外婆常常这么说。她们会躺在外婆巨大的床上,仰望天花板上贴的那些黑白照片,闭上眼睛,直到照片里的人开始舞蹈。爱莎不知道他们是谁,外婆把他们叫作她的“星星”,因为当街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他们会像星星般闪烁。有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那里,另一些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还有几个人几乎没穿衣服。高个子的人、正在微笑的人、留着小胡子的人、戴着帽子的壮汉,全都围绕在外婆身边,看上去像是刚刚听她讲了个放肆的笑话。他们都没有看镜头,因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外婆身上。
外婆非常年轻、美丽,像位女神。她站在路牌旁,路牌上的字爱莎不认识。她站在沙漠中的帐篷外,身边是几个手持来复枪的男人。每张照片里都有孩子。有些头上缠着绷带,有些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有一个孩子只有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是假肢。但其中有一个男孩外表上几乎毫发无伤,似乎能光脚跑个一百公里。他跟爱莎差不多年纪,头发又厚又乱,钥匙掉进去都会找不到。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看上去像是刚刚发现了一处藏满烟花和冰激凌的秘密基地。爱莎不知道他是谁,但管他叫狼孩,因为这就是爱莎对他的印象。
她总想询问外婆关于那个狼孩的事情,可每当这想法冒出来时,她的眼皮就开始睁不开,下一刻她已经坐在一只云兽身上,而外婆坐在另一只上,在不眠大陆上空翱翔,降落在密阿玛斯的城门边了。于是爱莎决定,那就明天早上再问外婆吧。
然后,有一天,再也没有早晨了。
爱莎坐在大窗外的长椅上,冷得牙齿直打战。妈妈在里面,跟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头鲸鱼的女人说话,至少听上去像是爱莎想象中的鲸鱼的声音。但这也不好说,毕竟爱莎没听过鲸鱼的声音,但那的确很像外婆的留声机——在外婆试图将它改造成某种机器人之后。搞不懂她想造的是哪一种机器人,但不管怎样,最后没成功。后来再放唱片时,那留声机听上去就像是一头鲸鱼了。爱莎在那天下午学会了所有关于黑胶唱片和CD的知识,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年人看上去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因为在Spotify[1]出现之前,他们一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更换曲目了。
她紧了紧外套领子,用格兰芬多围巾包住下巴。昨晚下了第一场雪,一片一片,好似不太情愿。现在雪已经积得很深,可以做雪天使[2]了。爱莎喜欢做雪天使。
在密阿玛斯,全年都有雪天使。但外婆一直提醒爱莎,他们不太懂礼貌,还非常高傲自私,每每在饭馆就餐,他们总会抱怨人家的服务。“什么‘忙乱不堪、酒气冲天’之类的废话。”外婆不屑地说。
爱莎伸直腿,用鞋子接雪花。她讨厌坐在室外长椅上等妈妈,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爱莎更讨厌坐在里面等妈妈。
她想回家,和外婆一起。现在,整栋房子都像在思念外婆,不是里面住的人,而是那建筑本身。墙壁嘎吱作响,哀号诉冤。“我们的朋友”则已经在它的公寓里号叫了整整两晚。
布里特-玛丽强迫肯特去按“我们的朋友”房间的门铃,但没有人应门。它只是叫得很响很响,吓得肯特撞上了墙。于是,布里特-玛丽就报了警。她已经恨“我们的朋友”很长时间了。几个月前,她带着一份请愿书走遍了整栋楼,想让每个人都签名,然后送交房东,要求“驱逐那只可怕的猎犬”。
“租户协会不能让狗待在这栋楼里,这事关安全!对孩子们来说,它很危险,我们必须为孩子们着想!”布里特-玛丽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就好像她是最关心孩子的人,然而这里仅有的孩子就是爱莎和生病男孩,而爱莎非常肯定布里特-玛丽不是太在乎爱莎的安全。
生病男孩就住在那条凶犬对门,但他的母亲云淡风轻地对布里特-玛丽说,她相信她的儿子应该给那条猎犬造成了更大的麻烦,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外婆听到这话,笑个不停,但爱莎却担心布里特-玛丽会想要把孩子们也驱逐出去。
爱莎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走来走去,想让自己的脚暖和一点儿。鲸鱼女士工作的大窗户旁有一家超市,外面贴着一张告示:牛肉未49.90。爱莎努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妈妈总是要求她有自制力。但最后,她还是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红色记号笔,把“未”改成一个工整的“末”。
她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微微点了点头,把笔放回口袋,坐回到长椅上。她向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感受着冷冰冰的雪花片落在脸上。当香烟的气味传入她的鼻孔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开始,这辛辣的烟味在喉咙深处竟感觉有点儿美妙,虽然爱莎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气味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然而接下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她的胸腔,像是一个警告。
有个男人站在远处某栋高层公寓的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他手指间香烟的红色火光和他消瘦的身形,仿佛他缺乏正常的轮廓。他侧身背对着爱莎,似乎没看见她。
爱莎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长椅附近笨拙地寻找武器。这太奇怪了,她从未在现实世界中这么做过。在现实世界里,她的本能反应总是逃跑。只有在密阿玛斯感受到危险时,她会像一名骑士一样拿起她的剑,但这里没有剑。
她抬起头,那个男人还是背朝她,但她敢发誓他走近了一些。而且他始终站在阴影里,即使远离了那些高楼,就好像阴影不是房子的,而是那男人自身的。爱莎眨了眨眼,再次睁眼时,她不再怀疑那男人是否靠近了。
他确实走近了。
她从长椅滑下,倒退着走向大窗,摸索门把手,然后跌跌撞撞地进了屋,站在那儿,气喘吁吁,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门在她身后发出友善的“砰”的一声,她才明白为什么那香烟气味令她安心。
那个男人和外婆抽一样的烟。外婆以前会叫她帮忙卷烟,所以爱莎无论在哪儿都能认出这气味,外婆说爱莎“手指那么小,正好可以对付这些小家伙”。
她望向窗外,已经分不清阴影的边界。有一瞬间,她想象那个男人依旧站在街对面,但下一秒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这么一个人。
妈妈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时,爱莎像受惊的动物一般跳了起来,趁双腿还没有瘫软,瞪大眼睛转过身,投入妈妈的怀抱,疲倦立刻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妈妈鼓鼓的肚皮大得可以在上面放一只茶杯。乔治说,这是老天爷让孕妇休息的方式。
“我们回家吧。”妈妈温柔地在她耳畔说。
爱莎盯着她的眼睛,努力赶走疲倦,挣开了妈妈的手。
“我要先和外婆谈谈。”
妈妈看上去很绝望。爱莎明白什么是“绝望”,它是生词罐里的一个词语。
“这……亲爱的……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妈妈小声说。
但爱莎已经跑过服务台,跑去了隔壁的房间。她听到身后鲸鱼女士的大吼,但随后就听见妈妈冷静地说,让爱莎进去。
外婆在房间的正中央等着她。有一股百合花的气味,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外婆没有什么最喜欢的花,因为没有任何植物能在外婆的公寓里存活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也可能是因为她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固执坚持,让她少有地决定顺从。如果外婆有最喜欢的花,那对大自然就太不公平了。
爱莎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站在一边,挑衅般地跺着脚,甩掉鞋上的雪。
“我不想参加这次寻宝,太白痴了。”
外婆没有回答。每次她知道爱莎是对的,就不答话。爱莎从鞋上抖掉更多的雪。
“你就是个大白痴。”她挖苦道。
外婆也没有起身对这句话做出回应。爱莎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拿出那封信。
“你自己去处理这封白痴信吧。”她小声说。
从“我们的朋友”开始号叫起,已经过了两天。爱莎也已经两天没去不眠大陆和密阿玛斯王国了。没人对她说实话。所有大人都企图用棉布包裹住这件事,让它听上去不那么危险、可怕、难受,仿佛外婆并没有生病,整件事只是一场事故。但爱莎知道他们在撒谎,因为爱莎的外婆从不会因为一场事故就倒下。通常情况下,都是外婆打败了事故。
而且,爱莎知道癌症是什么。维基百科上全都有。
她推了推棺材的边沿,想得到一个回应。她心底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这也许是外婆的一个恶作剧。就像那次,外婆给一个雪人穿上衣服,让它看起来像是从阳台上摔下来的真人,布里特-玛丽报了警后才意识到这是场恶作剧,气坏了。而第二天早上,布里特-玛丽从窗户望出去,发现外婆做了另一个一样的雪人,于是就“疯了”——照外婆的话说,拿着把雪铲冲了出来。然后雪人突然一跃而起,大吼:“哇啊啊啊啊啊啊!!!”外婆后来告诉她,自己在雪地里等了布里特-玛丽好几个小时,在那期间起码有两只猫在她身上撒尿。“但太值了!”布里特-玛丽当然又一次报了警,但警察说吓唬人不算是犯罪。
然而,这一次,外婆没有起身。爱莎用拳头捶打着棺材,但外婆没有回应,爱莎捶得越来越用力,仿佛可以将一切错误都捶到消失。最后,她从椅子上滑下,双膝跪地,轻声说:“你知道吗?他们都在说谎。他们说你‘离开了’,或者说我们‘失去了你’,没人说‘死’。”
爱莎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掌,整个身体颤抖起来。
“你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密阿玛斯……”
外婆没有回答。爱莎用额头抵住棺材下沿,皮肤感受到木头的冰凉,以及嘴边温热的泪水。随后,她感觉到妈妈柔软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转过身,抱住妈妈,然后被妈妈带离了房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坐在妈妈的起亚车里了。
妈妈站在车外的雪地上,和乔治打电话。爱莎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听到他们谈论葬礼。她不傻。她手上还握着外婆的信。她知道不应该看别人的信,但这封,在过去的两天里,她已经读了一百遍。外婆一定知道她会这么做,所以整封信都用爱莎不明白的符号写成。信上的奇怪字母,和外婆照片里路牌上的一样。
爱莎盯着它。外婆总说她和爱莎彼此不应该有秘密,但可以有共同的秘密。她为这谎话感到气愤,因为现在爱莎坐在这儿,手里拿着她们之间最大的秘密,毫无头绪。她知道,如果现在她和外婆吵起来,激烈程度将打破两人之间前所未有的纪录。
她低着头眨眨眼睛,晕开的墨水弄脏了信纸。虽然爱莎不认得这些字母,但外婆十有八九拼错了什么。外婆写字时的样子,就像把单词随便撒在纸上,而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是说外婆不会拼写,只是她脑子转得太快,而字母和单词跟不上。与爱莎相反,外婆完全不重视拼写的正确性,她一向都更擅长理科和数字。和妈妈、乔治吃饭时,外婆给爱莎偷偷传纸条,然后当爱莎拿出她的红笔加上正确的破折号和空格的时候,外婆就会低声呵斥说:“该死的你明白我想说什么!”
这是为数不多她们会真的吵起来的事情。爱莎认为文字不仅仅是一种传达信息的方式,它有更重要的意义。
或者说,曾经。她们曾经会为这件事争吵。
整封信里,爱莎只认得一个词语。只有一个,用正常的字母写的,随意地扔在文本中。它看上去太不起眼,爱莎一开始读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它,直到眼中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有成千个理由让她失望、气愤,也许还有上万个原因她还没想到。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巧合。外婆就是为了让爱莎看见才在信里写下这个词的。
信封上的名字和怪物家投信口上的名字一致。而爱莎唯一认识的单词是“密阿玛斯”。
外婆一直很喜欢寻宝游戏。
[1]全球最大的正版流媒体音乐服务平台,2008年10月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正式上线,或译为“声破天”。
[2]平躺在雪地里,挥动四肢,形成天使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