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珍妮尔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她在帮我画“和谐夏令营”的新标志。时间是星期三上午,距离第一批夏令营成员(我们称之为营员)的到来还有四天,他们大约会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抵达。
新标志看上去相当漂亮,当然,因为是我设计的,至少大部分是。实际上这份工作是由珍妮尔负责的,她懂平面设计,但她把大部分工作都让给了我。动手之前她只交代了一句:“别设计成拼图就行。”
所以我的设计构想是这样的:一棵松树被13颗星星紧紧环绕。13颗星星代表我们核心大家庭的全体成员。我也谈不上什么设计理念,也许只是因为描述的时候比较好听罢了,但我相信完成之后一定会很漂亮,况且斯科特也说这种设计正合他意。
“好了。”珍妮尔说,“该说着色的事儿了。咱们定的方案是白色字母,中等蓝色背景对不对?”
“对,我想给人一种夜晚的感觉。不过斯科特说颜色不能太暗,否则开车经过的人不容易看清楚。”
“是,我觉得绿色比较合适,比现实中的松树更亮一点的绿色。”
“我也这么觉得。星星的话就用黄色最合适了。”
“嗯,好极了。午饭后我去趟油漆店,咱们下午接着干。”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想如果能亲自挑选色料一定很有意思。
她摇了摇头,“抱歉,亲爱的。按照规定,小孩子是不能离营的,至少眼下还不能。”
我惊讶地盯着她,这样的规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是说我们不准出去?”
她笑着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没人把你们当犯人,只是……你应该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们创造一个不同的环境。所以我觉得你还是慢慢习惯一下为好。”
“是治疗需要?”我问。爸爸妈妈平时说话的时候经常使用这类词,还有斯科特。但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是不是把我也包含在内了?那些不需要治疗的孩子难道也要受同样的限制吗?
珍妮尔向后一靠,歪着脑袋瞅了我小半天,仿佛在暗暗思索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亲爱的。”她最后说道,“你爸爸妈妈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不仅对蒂莉有好处,你明白吗?”
我耸耸肩,低头看着我们在上面设计标志的三合板。说实话,这一点我并不明白,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以为我们全家纯粹是为了蒂莉才到这儿来的。
“艾莉丝?”珍妮尔看我不说话,轻轻叫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脑袋,让我抬起头。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一定很失落对不对?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嗯?”
我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真是这样吗?我也搞不清楚了。也许真如她所言。来这里之前,出问题的人通常都是蒂莉,上奇怪学校的人是她,因为表现不正常而被赶回家的人也是她。可在这儿,我慢慢发现,一切都掉了个个儿。
“听着,亲爱的。”珍妮尔说,“我们这群人走在一起,最初的原因的确是因为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孩子出现了问题。但我们在这里计划的一切,说过的每一句话,却是为了每一个孩子。所以,不让你去油漆店,并不是因为怕那些需要治疗的孩子们感觉到冷落,你懂吗?我们的规定针对的是每一个孩子,我们觉得你们全都留在营地是最合适的。”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喉咙里像哽住了一样难受。
“很好。不过我有个主意。油漆店离这儿不远,我可以跑两趟。第一趟我先去店里取些色样回来,让你亲自挑选,第二趟再去买。你看这样好不好?”
“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谢谢你。”我快活得几乎要笑起来,我的心情瞬间多云转晴。
“那好,就这么定了。”她微笑着说,“你瞧,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收拾东西的时候,妈妈和海登一起走了进来。海登每天由不同的家长轮流陪伴,好让他渐渐适应父母不在跟前的生活。
“嘿,小乖乖。”珍妮尔说着跪在地板上,这样她就和海登一般高了。海登古怪地叫了一声,并向她跑来。我早就注意到,他不喜欢与人拥抱,所以跑到珍妮尔跟前时,他用前额在她的脸蛋儿上蹭了蹭,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亲昵可爱。
“他没给你惹麻烦吧?”珍妮尔问我妈妈。
“哦,当然没有。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呢。我让他根据大小和颜色整理我的钢笔来着。”
珍妮尔忍不住笑了笑,“呀,他喜欢这个。我敢打赌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是啊,他兴奋极了。”妈妈一手按住我的肩膀,问道,“设计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我说着举起三合板让她看。
“哇!”她凑近了仔细端详,“看上去真不错。”
海登也走过来。“哒!”他指着我们的设计说,“哒!”我不知道他是想说点什么,还是仅仅随便发出个声音。
“哒!”我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之前我注意到他的父母,包括斯科特都会这么做:重复他的话。即便不知所云。他咧嘴一笑,伸手便要拉我的胳膊。我觉得有点恶心,因为他老把手指塞进嘴里,上面沾满了口水,但我并没有躲避。
“也许是我太激动了。”珍妮尔说,“但我可以肯定,自从来这儿之后,他开口发音的次数明显多了。”
“我也有同感。”妈妈说。
“这是好事,对吗?”我问。
“我想应该是吧。”珍妮尔说,“我是说,肯定是好事吧。可谁知道呢?做妈妈的什么事都比别人想得多。”
晚饭后,斯科特照例起身发言。“各位,今天每个人的表现都非常好。”他说,“我们今晚吃的沙拉,是第一次用我们自己菜园里种的生菜做成的。”
大人们纷纷鼓掌叫好。赖安脱口而出一句荷马·辛普森的台词:“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不让我再管种菜的事。”
斯科特继续,“营地标志的设计今天进展得不错,而且看上去非常漂亮,在这里顺便要感谢一下艾莉丝和珍妮尔……”
在大人们的掌声中,我微笑着低下头,极力做出谦逊的样子。
“……还要谢谢里克,解决了客房B的水管漏水问题。”
斯科特说话的当儿,我小心翼翼地把餐具放在碟子里,这样等他一结束我就能立刻起身了。晚饭后的自由时间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部分,所以我不想耽误哪怕一秒钟。
“再多等一分钟,我马上就结束。”斯科特说。我连忙抬起头,心想他是不是看到了我的举动,“但有件事我想先和大家说说。这件事家长们已经知道,是关于行为守则和不良后果的。”
小孩子们开始低声抱怨,赖安模仿荷马·辛普森的语调哀号着:“哦,为什么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带来不良后果?”我也附和着,尽管我并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孩子。
“好了,我知道。”斯科特说,“谁都不愿意谈这个话题,包括大人们也一样。入营以来我们遇到的麻烦并不算太多。但我们想在第一批营员到达之前,先把有些事确定下来。所以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在晚餐之后增加一个惩罚性的环节,叫‘劳动反思时间’。”
“我敢打赌。”蒂莉说,“你会让我们再吃一顿晚饭,只不过这一次,你会对我们下毒。”
多数大人都笑了起来,包括斯科特。可问题是她并非开玩笑,一定程度上她真的认为我们会遭遇最后的晚餐。
“这恐怕有点极端了吧,你不觉得吗?”斯科特问。
“我想也是。”尽管那只是一句反问,蒂莉还是回答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并非心悦诚服。
“其实只是一点点额外的工作——比如打扫餐厅,或者其他当天需要完成的小任务——同时也给大家提供一个讨论的机会,看看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违反守则。”
“应该怎么做呢?”坎迪问。
“问得好。怎么做呢?首先我们得知道都有哪些守则,对不对?为此我特意编了个首字母缩略词,好方便大家记住这些守则。”
他把画架拉过来,掀到一张新的空白纸上。然后他在纸上写了“SPARK”五个大写的字母,几乎占据了整张纸。
“闪光!”夏洛特喊道。遇到认识的词,她总是兴奋不已。
“对,闪光!”斯科特说,“实在对不起大家,昨天我熬了大半夜才想出这个组合,我曾试过和谐HARMONY,也试过夏令营CAMP,可我很难把这两个单词中的字母与我们的守则全部对应起来,所以就暂时用SPARK好了,虽然还不够完善。我们可以叫它‘闪光守则’。”
随后他指着每一个字母向我们解释。
“S代表Safety,安全的意思。安全第一嘛。
“P代表Participating and following,意思是参与和服从。
“A代表Acting and speaking appropriately,意思是言语举止要得当。
“R代表Responsibility,意思是我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最后,K代表Kindness and respect,意思是友善和尊重。”
他望了一眼大家,“有什么问题没有?都是些最基本的要求对不对?没错,我只是希望每个人在做事之前先想一想,三思而后行。”
坐在我旁边的蒂莉绷直了身体。待她举起手时,嘴里的话已然吐出了一半。
“要是你打了一个人,那算是安全问题呢,还是不尊重人的问题?或者是行为不当的问题?”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并不明显的白眼,因为我知道那样做属于不尊重人的行为)。蒂莉对规则的理解总是异于常人。但凡规则一出,她便立刻开始寻找漏洞,并用各种极端到疯狂的假设考验规则。就像她怀疑斯科特会给我们下毒一样。她想搞清楚哪些情况会使她的生命受到威胁,或者会导致她坐牢等严重后果。
她又开始了。“或者,是不是应该算作不服从……”但斯科特打断了她。
“蒂莉,它属于哪一类都不重要。你知道那样做是错误的,对不对?”
“对,可是……”
斯科特抬手止住她,提高音调说:“那就别做。这就是我说的,做事之前先想一想。”
“但如果有些行为不属于守则中的任何一项呢?就像……”她顿了顿,努力寻找一个例子。
斯科特趁机把话题拉回正轨。“蒂莉,要是真有人能想到规避这些守则的办法,这个人一定是你。但我们是一个集体,大家要同心协力,互相监督,而且要相信每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对不对?这些闪光守则说白了只是一种参考。”
“好吧,那要是出于好意违反了守则呢?比如要是有人的衣服烧着了,为了救火你只能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斯科特被她这种奇怪的想法逗得笑起来。他连连摇头,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爸爸常说蒂莉将来一定能当个好律师,因为她特别善于鸡蛋里挑骨头,但我可不敢苟同。我觉得她如此吹毛求疵是因为她真的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制定那么多条条框框。因为不理解,所以她担心自己不能好好地遵守。
终于,斯科特再次举起手说:“蒂莉,要是我们继续纠缠下去,我就永远都没法说巧克力棒的事了。”
巧克力棒这几个字立刻转移了蒂莉的注意力,同时也引起了所有小孩子的兴趣。
“巧克力棒?”她问。
“对,巧克力棒。”斯科特咧嘴一笑说,“到夏天结束时,凡是没有因为违反守则而被惩罚过的人都能得到三块巧克力棒作为奖励。我说的可不是那种又小又难吃的普通巧克力棒。到时候我会去大商场买最贵最好吃的巧克力棒,而且你们可以自己选牌子。”
这下蒂莉更激动了。我们收拾好餐具走出餐厅时,她一直围着斯科特问:“如果我们不想要巧克力棒而要其他种类的糖果呢?”“给我们糖果难道不会违背夏令营的宗旨吗?”他任由蒂莉问这问那,然后利用她的空当再简单地回答。我快走几步追上了爸爸妈妈。
爸爸和妈妈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记得小时候我就喜欢让他们这样拉着我前后荡来荡去。但现在我长大了,他们已经荡不起来我了,可儿时的甜蜜记忆始终保存在我心里。
“你想好要选什么牌子的巧克力棒了吗?”妈妈问我。
“我大概会选一个特趣的,一个锐滋(1)的,第三种要什么我还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爸爸说,“就三个全要发薪日(2)的。”
“你太奇怪了。”我说。
蒂莉追上来拉住了爸爸的另一只手。
“太棒了!”她说,“我都不知道该选哪个。我喜欢的牌子实在太多了。”
你先做到整个夏天不犯错再说吧,我在心里说。但随后她自己也提到了这个问题。
“唉,我还是现实一点吧。”她说,“恐怕我是没机会拿到奖品了。”
“喂。”我从爸爸的另一侧向前探着脑袋说,“你行的。”
谁知道呢?一切都是未知数。包括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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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薪日Pay-Day,著名果仁巧克力糖果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