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急着打开行李,只是把手提箱放到各自的房间。既然已经下了车,我们也就没必要还挤在一起。妈妈进了厨房,叮叮咣咣地忙着什么。爸爸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睡觉还只是闭目养神。蒂莉在屋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给自己讲故事,多半是巨型雕塑活过来的情节,我恰巧听到她嘀咕“中原大佛(1)”几个字,那是一尊确实存在的巨大佛像,位于中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坐在我的床上,心里巴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去哪儿都行。
这是我和蒂莉的新卧室,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墙壁是棕色的厚木板,从上垂到下,上面有许多节孔。地上铺着一条薄薄的蓝色小地毯,我是打死都不会光脚踩在上面的。床和我们家里原来的床大小相当——这就对了,所有成对的单人床都是相同的尺寸,因此你应该知道我们带来的床单恰好还能用——可它们看上去格外单薄、粗糙,还有点悲哀。白色的碎花床罩看上去有点脏,枕头瘪得可怜,在被子下面甚至显不出痕迹。真不敢相信我竟要睡在这里,而且还不止一晚……我差一点就忍不住又哭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嘿。”蒂莉说,“你觉得要是奥鲁斯格马大佛(2)站起来的话会有多高?”
“我怎么知道?”我故意用充满挖苦和愤怒的语气回答,但她居然没听出来。
两张小床中间有一扇窗户,我起身走过去,望着窗外,直到眉头稍稍舒展。我可以到外面四处走走——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部分原因,因为我们不愿生活在一个不敢让孩子单独在外面玩的地方?可我并不想出去玩。我怕自己会在树林中迷路。因为到处都是绿色,像大海一样望不到尽头。
5点左右,妈妈说她要去找斯科特,看看晚饭准备吃什么。“有人想和我一起去吗?”她问。我和蒂莉诚惶诚恐地盯着她,生怕她点我们的名。爸爸终于睡醒了,他坐起身,揉着眼睛。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他说,尽管我认为妈妈根本没有邀请他的意思。孩子们身边不能没有大人。或许也不一定——或许这里没什么好担心的,原来的一切规矩在这里都可以作废了。
妈妈叹了口气。“那好吧,”她说,“我过几分钟就回来。事先打个招呼,做晚饭的时候很可能需要你们搭把手。”
我没有丝毫抱怨,因为我知道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她出门后,小屋里的气氛仿佛改变了少许,就像我们刚才全都屏着呼吸一样。
我走到沙发前,在爸爸旁边坐下。“我们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呢?”我试图讲个冷笑话。
爸爸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说:“因为我们不喜欢电子游戏。”
我捂着肚子一阵大笑,真高兴我还有笑的理由。蒂莉也走了过来。“没错,爸爸。”她说,“我们不喜欢电子游戏。我们爱电子游戏,酷爱、崇拜、珍爱电子游戏。”
“唔。”爸爸若有所思,“那就不是这个原因了。是因为我们讨厌看电视吗?或者讨厌吃好吃的?讨厌用电脑?”
我和蒂莉都咯咯笑起来。我靠在爸爸肩上,蒂莉却爬上沙发,打算骑在爸爸的脖子里,像小时候骑大马一样,可她现在比小时候可大多了。“不是,爸爸。”我说,“我们超爱那些的,你忘了吗?”
“没错,那些都是我们的最爱呢。”他仰头看了眼蒂莉,这时蒂莉已经爬到了爸爸的脑袋上,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踩着爸爸的肩膀站起来。“快下来,宝贝儿,好吗?”他说。
蒂莉乖乖照做了。爸爸一边一个搂住我们。“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呢?”
他故意引我们说出来。
“因为你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把我们养大成人?”蒂莉问。
“你觉得这里比我们华盛顿的家要好?”我做了补充。
“哦,是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刚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这个理由。谢谢你提醒了我。”他在我们每个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爱爸爸。
“不客气。”蒂莉说,“开个玩笑。”
妈妈回来时把斯科特也带了过来。“快穿上鞋子。”她对我们说,“咱们参观大厨房去。”
“光着脚也行。”斯科特说,“夏天嘛,得让脚接点地气。”
蒂莉果然光着脚就走,但我穿了一双人字拖。斯科特领着我们出了小屋,沿着来时的路向我们停车的地方走去。来到主营区时,我已经开始嫉妒有幸住在那里的人们了。我们经过那些可爱的客房和办公室,穿过一片绿草地,而后我们沿着一段平缓的斜坡向下走去,坡上绿草如茵,当湖水映入眼帘时,我和蒂莉停了下来。湖边堆了不少橡皮艇,湖水黯淡无光,却涟漪阵阵。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说不定我会喜欢上这里呢。如果是那样就好过多了。
斯科特站在我俩中间,一手搭一个肩膀。“你们觉得怎么样?”他轻声问道。
“挺好。”我说。我的意思是,挺好,有个湖。我又不写诗或文章,所以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蒂莉的视线甚至不在湖上。“你们知道吗?”她对着空气说,“俄罗斯的祖国母亲纪念碑(3)是世界上最大的非宗教性雕塑。它比总统山(4)上的雕像几乎大五倍呢。”
大人们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真漂亮。”妈妈说,但她指的是湖。我想换成任何其他时间,站在我们中间并搂着我们的一定是她,但今天斯科特顶替了她的位置。“明天,孩子们,”妈妈说,“咱们就下湖游泳。我保证。”
“我想应该不成问题的。”斯科特高兴地说。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重新走到大人们中间。我听见他对妈妈说:“话说回来,以后不要轻易承诺什么。咱们这里大多时候都是集体统一活动,个人并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我知道。”妈妈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想她也不喜欢被人责备。现在你该知道我的感受了吧?倘若蒂莉留心到这个细节,一定会这么说。
一如既往,爸爸又来解围。“况且……游泳?估计没人愿意去。”他的话恰好被蒂莉听到。我们两个兴高采烈地跑向爸爸,大喊着他想错了。“度假的时候怎么能去游泳呢?”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即便游泳也不该是在湖里啊。”
我们都笑起来,庆幸尴尬的局面已经过去。但当我望向斯科特时,我愣住了。他双臂交叉站在原地,看上去有点窘迫,且与我们明显拉开了距离。他咧嘴笑着,但看不出高兴。我把刚刚的情景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希望找出令他不悦的地方,但最终仍是毫无头绪。
然而转眼间他又恢复了常态,重新露出平时挂在脸上的谦和表情,仿佛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
“这边走。”他说着又带领我们继续向前。从他的语气中我听不出半点气恼。我看了看爸爸和妈妈,唉,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斯科特的情绪变化,“再不走的话,我们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会把狗熊引过来的。”
“你在开玩笑吗?”蒂莉问,“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斯科特领着我们走向一栋低矮的有着绿色房顶的木屋。木屋门口钉着一块牌子,上面黑乎乎地写着“餐厅”二字,看上去好像用火烫出来的。它让我想起我们在《我的世界》(5)中设计的招牌。今年春天时,我和蒂莉对那个游戏非常着迷,最好玩的地方是蒂莉总会在她挂起的招牌上写上骂人话,而我则负责摘掉那些招牌。或者我们会建造一所监狱,然后像疯狂的罪犯一样在游戏中大肆捣乱,好让别人把我们抓起来关进监狱。接着我们便会在监狱里挂上牌子,上面写着“对不起我把地毯铺到了你家房顶上”之类的话。不过我并没有把心里想到的这些事说出来,免得蒂莉更加想念她的电脑。
斯科特拉开防蚊纱门,其他人鱼贯而入。爸爸是最后一个,他进来时我听见斯科特叫住了他。“乔希?”斯科特的声音很低,而且听起来特别随意,仿佛他只是想提醒爸爸拉上裤子的拉链。
“什么事?”爸爸问。
“我们不是在度假。”
“哦,这个我知道。我刚才只是……”
斯科特打断了他,“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很重要。我们平时不总对他们说吗?实事求是,有一说一。”他在爸爸背上使劲拍了一下,示意我们继续向前。来到昏暗的餐厅里面,他又提高了音调,对我们所有人说:“并不是说不能游泳、不能晒太阳或不能干其他有趣的事。只是我们到这里来并非度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带领我们穿过几个弹簧门,走进一间宽敞的厨房。打开电灯,他一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硕大的金属碗,一边微笑着对我们说:“就目前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意大利面。”
————————————————————
(1) 中原大佛位于中国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尧山佛泉寺,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佛教造像。
(2) 奥鲁斯格马大佛位于斯里兰卡西部省的卡卢特勒区,是一尊呈打坐姿态的佛像。
(3) 祖国母亲纪念碑位于俄罗斯伏尔加格勒(即原来的斯大林格勒),是为了纪念“二战”期间斯大林格勒战役而竖立的一尊巨型雕像。
(4) 总统山即美国的拉什莫尔山国家纪念公园,位于南达科他州。公园内有四座美国前总统头像,分别为: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弗逊、西奥多·罗斯福和亚伯拉罕·林肯。
(5) 《我的世界》(Minecraft)是一款第一人称3D沙盘游戏,玩家可以在一个三维世界里用各种方块建造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