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亨利的舞蹈团每周六晚在东柏林欧洲饭店的餐馆演出,为东柏林的精英以及他们的妻子们表演爵士标准舞曲和流行乐。在瓦利看来,真名为约瑟夫·海因德的乔不是个好鼓手。但他即便醉了也不会影响鼓点,还是音乐家协会官员,所以永远不会被解雇。
晚上六点,乔开着辆黑色的老式弗拉莫V901小货车来到饭店的员工入口,他那面珍贵的鼓绑在后车厢绵软的垫子上。当乔坐在酒吧开始喝啤酒时,瓦利就负责把鼓搬运到舞台上,从皮套里拿出来以后,按乔喜欢的样式组装起来。一整套鼓包括带踏板的低音鼓、两只手鼓、一面小军鼓、一对踩钹、一面铜钹和一个牛铃铛。瓦利像移动易碎的鸡蛋一样小心地搬运着这些乐器:这是四十年代乔从一个美国兵那里打牌赢来的美国名牌斯林格兰鼓,乔永远不可能再弄一套这样的鼓了。
搬鼓赚不了多少钱,但作为交易的一部分,瓦利和卡罗琳可以像鲍勃西双胞胎那样在中场休息的二十分钟里进行表演。更重要的是,尽管年仅十七岁的瓦利并不够格,但他和卡罗琳已经弄到了音乐家协会的会员证。
把二重唱组合的名字告诉英裔外祖母茉黛的时候,茉黛咯咯直笑。“你们怎么不叫弗洛西和弗雷迪,或伯特和南啊?”她说,“瓦利,你真是把我逗乐了。”原来鲍勃西双胞胎不像埃弗里兄弟,一提到鲍勃西双胞胎,人们就想到那对脸颊红润的双胞胎兄妹,以及他们完美的鲍勃西家族。但无论如何,瓦利和卡罗琳都决定要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乔是个笨蛋,但瓦利还是从他身上学到了东西。乔让自己的乐队足够大声,以免被观众忽略,不过有人抱怨这样很难交谈。为了让团员们高兴,每次演出时,他都会用聚光灯对准某个团员,让他单独出现在聚光灯下。乔总是会安排一个观众喜欢的团员开场,当舞池里座无虚席的时候就结束了,让观众期待看到更多表演。
瓦利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将成为一个音乐人,一个乐队的主唱,举世闻名,深受喜爱。他打算专攻摇滚乐。共产党人也许会软化对美国文化的态度,允许成立流行乐团。称心如意的话,瓦利也许会找到去美国的方法。
但这些都还远着呢!现在他只希望鲍勃西双胞胎可以出名到能让他和卡罗琳成为全职乐手。
竖鼓的时候,舞蹈团的团员们悄然登上了舞台。表演在七点整正式开始。
共产党人对爵士乐的态度很矛盾。他们对美国的一切持怀疑态度,但纳粹禁止爵士乐,爵士乐成了反纳粹的象征,最终他们因为爵士乐的喜闻乐见而默认了它的存在。乔的舞蹈团没有歌手,完全可以演奏歌词中带有资产阶级价值观的乐曲,例如《礼帽、白领带和燕尾服》《装扮高雅》。
卡罗琳很快就到了,她的到来像蜡烛一样点燃了简陋的后台,使灰色的墙和肮脏的角落刹那间都有了生气。
瓦利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和音乐同等重要的东西。瓦利以前有过几个女朋友,事实上钓上她们没费他多少工夫。她们一般都愿意和他发生关系,大多数同班同学难以企及的性事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个问题。但他从没经历过对卡罗琳那样的爱和激情。“我们思想很接近——有时甚至会说同一件事。”有一次他对外祖母茉黛说。外祖母回答:“我明白——你们是精神上的伴侣。”瓦利和卡罗琳可以像谈论音乐那样轻松地谈论性事,坦言各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虽然卡罗琳没什么不喜欢的。
舞蹈团还要表演一个小时。瓦利和卡罗琳跳上乔的小货车的后车厢,躺了下来。在停车场昏黄的路灯下,后车厢宛如少女的闺房。车厢里的垫子是天鹅绒的,卡罗琳像个柔弱的宫女一样坐在垫子上,解开衣服让瓦利亲吻。
他们曾经戴着避孕套做过爱,但两人都不喜欢用。有时他们不用避孕套,在高潮快到时瓦利及时撤出,但卡罗琳说这样不能保证不受孕。这天他们用手互相愉悦。当瓦利探进去以后,卡罗琳引导着他的手指,教他如何让她愉悦。随着手指的一进一出,卡罗琳发出更像是惊讶的小声叹息。
“和你爱的人做爱是世界上第二等快乐的事情。”茉黛对瓦利说。祖父母这辈通常会说出父母不会说的话。
“如果这是第二等,那第一等是什么?”瓦利问。
“当然是看到孩子们幸福快乐地成长了。”
“我以为你会说是‘弹奏拉格泰姆’。”瓦利的这话把茉黛逗笑了。
和以往一样,瓦利和卡罗琳像无缝对接一样从性事转移到了音乐上,好像它们是一回事。瓦利教给卡罗琳一首新歌。瓦利的卧室里有台收音机,他能从收音机里收听到西柏林的美国电台,可以听到美国流行音乐排行榜上的最新歌曲。这首新歌名叫《如果我有把锤子》,由一个名叫“彼得、保罗和玛丽”的美国三重唱组合演唱。这首歌的节奏感很强,瓦利觉得观众一定会喜欢。
卡罗琳对歌词里的公正和自由心存疑惑,生怕因此会惹上麻烦。
瓦利说:“在美国,皮特·西格因为写了这首歌都被称为共党分子了!哪里都有恃强凌弱的事。”
“这又帮不到我们!”卡罗琳用实事求是的冷酷口气说。
“反正这里又没人懂英语。”
“好吧,”卡罗琳不情愿地退让了,但接着她又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做这种事了。”
瓦利很震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卡罗琳表情忧郁。瓦利意识到她不想破坏欢愉的兴致,刻意隐瞒了一些坏消息。卡罗琳有着超强的自控能力。她说:“我爸爸被斯塔西问话了。”
卡罗琳的父亲是汽车站的管理人员,似乎对政治不感兴趣,不像会被秘密警察怀疑的那种人。“为什么会这样?”瓦利问,“他们问了他些什么?”
“问你的事情。”她说。
“哦,真该死。”
“他们告诉他,你是个意识形态上无法信赖的人。”
“审讯他的是谁?是个叫汉斯·霍夫曼的人吗?”
“我不知道。”
“我猜是的。”即便汉斯没有亲自审问,他也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瓦利这样觉得。
“他们说再看到我和你公开登台,爸爸就会丢掉饭碗。”
“你还需要听父母的话吗?你都十九岁了!”
“但我还和他们一起住呢!”卡罗琳已经高中毕业,但还在专科学校学会计。“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父亲失业,我担不起这个责!”
瓦利很震惊,他的梦想眼看就要毁灭了。“但……我们是如此之棒!观众喜欢我们!”
“我知道,真是太对不起了。”
“斯塔西怎么会知道你在登台演唱?”
“你还记得认识的那天晚上跟踪我们的那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吗?近来我见过他几次。”
“你认为他一直在跟踪我吗?”
“也许不是一直。”她压低了声音说。即便没人偷听,说到斯塔西时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声音。“也许隔段时间会跟踪一次。跟踪了一两次以后,他很快发现了你和我的关系,于是又开始尾随我。查出了我的名字和住址后,他们就对我爸爸下手了。”
瓦利拒绝接受无法和卡罗琳一起登台的事实,“我们到西边去。”他说。
卡罗琳表情痛苦地说:“老天,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过去。”
“经常有人逃过去。”
瓦利和卡罗琳经常谈论逃到西边的事情。叛逃者有的游过运河,有的使用假冒的证件,有的藏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有的干脆直接闯关。西德的广播电台有时会播放叛逃者们的故事。东德的民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流言。
卡罗琳说:“叛逃不成而被打死的人也很多。”
在渴望逃亡的同时,瓦利也在担心卡罗琳会不会在逃亡时受伤甚至被打死。边境的守卫开枪的唯一目的就是把人打死。同时,柏林墙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变得越来越难以逾越。原来的铁丝网现在在很多地方变成了带有聚光灯的双层水泥墙,之间有些地方还有巡逻的警犬和瞭望的塔楼。柏林墙前甚至造了些防止坦克穿越的障碍物。即便经常有边防军人叛逃到西方,但总不会有人开着坦克硬闯吧。
瓦利说:“我姐姐就逃过去了。”
“但她丈夫却摔成了残废。”
丽贝卡和伯纳德结了婚,住在汉堡。尽管伯纳德没能完全从坠楼中康复,必须坐上轮椅,但两个人都成了学校的老师。他们写给卡拉和沃纳的信经常被审查员拖延。虽然有种种的磨难,但丽贝卡和伯纳德总算到达了西方。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待在这儿了,”瓦利自嘲般地说,“待在这儿的话,我永远得唱共产党批准的歌曲,你不是当会计,就是顶替你爸当个车站管理员。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死。”
“社会主义不会永远当道。”
“社会主义已经从1917年持续到了现在。如果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说呢?”丽贝卡尖刻地问。
“留下来的话,我们不仅自己要过一辈子监禁的生活,我们的孩子也将被监禁受折磨。”
“你想要孩子吗?”
瓦利原本没想提出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孩子。在结婚要孩子之前,他首先要挽救自己的生命。“我不想在东德要孩子。”瓦利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对问题的答案却非常确定。
卡罗琳的表情很严肃。“我们也许应该逃过去,”她说,“但怎么逃过去呢?”
瓦利有过很多念头,但最钟意的却只有一个。“你知道我学校边上的那个检查点吗?”
“没有真正留意过。”
“运送肉类、蔬菜、奶酪等货物到西柏林的车辆都从那儿通过。”东德政府不想给西柏林送食物。但瓦利的父亲说,东德政府很需要钱。
“我们怎么做?”
瓦利描述着想象中的更多细节。“关口的栏杆有六英寸厚,单层木制。出示证件以后,边防兵拉起栏杆让你的卡车过去。边防兵在两道栏杆之间的空地上检查货物,然后拉起另一侧的栏杆让你过去。”
“是的,我想起来这些程序了。”
瓦利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自信一点。“司机可以先假装和边防兵吵架,然后开车闯过这两道栏杆。”
“瓦利,那样太危险了。”
“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可以过去。”
“你连车都没有。”
“我们可以偷走这辆车。”演出结束以后,乔总会在瓦利往车里放鼓的时候去酒吧喝酒。瓦利收拾完乐器以后,乔或多或少已经有点醉了,瓦利会开车送他回家。瓦利没有驾驶执照,但乔并不知情,醉醺醺的他根本不知道瓦利在无证驾驶。送乔回公寓以后,瓦利负责把鼓放在玄关,然后把车停进车库。“今晚演出以后,我就能把车弄到手,”瓦利对卡罗琳说,“明天一早检查点开放以后,我们就开车过去。”
“如果晚回家的话,爸爸会到处找我的。”
“你像平时一样回家上床睡觉,明天早点起床就行。我会在学校外面等你。乔要到中午才起床。等到乔注意到卡车不见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蒂尔加登公园闲逛了。”
卡罗琳亲吻了瓦利。“我很害怕,但我爱你。”她说。
瓦利听到乐队在演奏第一幕的结束曲《阿瓦隆》,意识到两人谈话的时间有点过长了。“五分钟以后得上台,”他说,“我们快去吧。”
舞蹈团离开舞台,舞台上空无一人。瓦利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手脚麻利地支好麦克风和吉他音箱。观众们一边喝酒,一边开始聊天。这时鲍勃西双胞胎组合上台了。一些人根本不关注他们,另一些人却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他们的表演。瓦利和卡罗琳是很登对的表演组合,总能以震撼人心的开场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和往常一样,他们用惹人发笑的《再跳一支舞》开场。接着他们唱了几首民歌,两首埃弗里兄弟组合的歌曲以及一首美国二重唱组合保罗和保拉演唱的《嗨,保拉》。瓦利的高音非常棒,和卡罗琳的女中音配合得非常好。瓦利独创的吉他指法使旋律非常有节奏。
他们以一首《如果我有把锤子》结束了演唱。大多数观众很喜欢这首歌,随着曲子的节奏不断鼓掌,不过仍然有几张面孔在听到“公正和自由”时表情压抑。
瓦利和卡罗琳在震耳欲聋的鼓掌声中走下舞台。看到组合很受欢迎,瓦利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不是沉醉,他已经飘飘欲仙了。
乔在舞台的侧翼和他们擦肩而过时说:“再唱那首歌,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
瓦利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消失了。他怒气冲冲地对卡罗琳说:“这就好办了,我今天晚上就走。”
他们回到乔的小货车那边。平时他们都会在这时再亲热一次,但这天两人都很紧张。瓦利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明天你最早什么时候能来和我会合?”他问卡罗琳。
卡罗琳思考了一会儿。“现在回家以后,我告诉爸妈因为明天早起我要早点睡……我就说明天一大早学校要进行五一大游行的排练。”
“非常好。”瓦利说。
“他们不怀疑的话,我可以七点和你见面。”
“太好了,礼拜天一早,没几辆车会通过那个检查点。”
“再亲我一下。”
他们缠绵地亲吻了一会儿。瓦利抚摸着卡罗琳的乳房,然后从卡罗琳的怀抱中挣脱出去。“再次亲热的时候,我们就自由了。”他说。
他们下了车。“明早七点,不见不散。”瓦利重复了一遍第二天碰头的时间。
卡罗琳挥了挥手,在夜色中消失了。
一整夜,瓦利都在愤怒和希冀中度过。他想对乔表现出不屑,又怕机缘巧合之间偷不到乔的那辆小货车。但即便他表露出了不屑,乔也没注意到。凌晨一点,瓦利把车停在了校外的街道上。检查点离学校有两条街的距离,从学校看不到检查点——这对瓦利来说反而更好,他不希望被边防士兵看见,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瓦利闭着眼睛躺在后车厢的垫子上,但冷得根本睡不着。一晚上他大多数时候在想些家人们的事情。一年多以来,父亲的脾气一直大得吓人。沃纳不再拥有西柏林的电视机工厂了——他把厂子让渡给了丽贝卡,使东德政府无法把工厂从弗兰克家族收回。尽管不能去西柏林,他仍然设法在管理工厂。他雇了一个丹麦的会计师在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进行联系。身为外国人的埃诺克·安德森每周可以去一趟东柏林和沃纳会面。通过中间人管理工厂的办法明显是隔靴搔痒,沃纳简直快被急疯了。
瓦利觉得母亲也很不快乐。作为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卡拉把全身心都投入在了工作里。和痛恨纳粹一样,她也痛恨着德国的共产主义。可对于现在的局面,她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
外祖母茉黛还是那么坚忍。她说从她记事起德国就在和苏联争斗,她只希望能活到看见哪方斗赢的那一天。她觉得瓦利会弹吉他是种了不起的成就,而不像沃纳和卡拉那样认为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莉莉。她十四岁了,瓦利比以前更喜欢她,幼年时的莉莉总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
他试着不去想面临的危险,不想在事情没做之前就被吓破胆。在精神和意志力都趋于薄弱的下半夜,他想到了乔对他说的话:“再唱那首歌,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一想到这里,瓦利就怒火中烧。继续留在东德的话,他就要听从乔这种死脑筋的话,由他人来指定哪些歌该唱,哪些歌不该唱。这不是生活,这完全是座地狱,瓦利不可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必须离开,很难想象他还会有其他别的选择。
这样一想,他突然间有了勇气。
早晨六点,瓦利下了小货车,到街上找热饮和能吃的早饭。可街上却完全买不到吃的,连火车站边上的商店都关着门。他只好饥肠辘辘地回到车上。好在走路让他身子暖了一些。
日光把寒气赶跑了。他坐在驾驶座上,可以时不时往外看上一眼,搜寻卡罗琳的踪影。卡罗琳只要一来,就能轻松地找到他:卡罗琳认识这辆车,附近也再没有别的车了。
他一次次地想象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打边防兵一个出其不意。在意识到有人闯关前,他们会愣上几秒,接着也许会朝车射击。
运气好点的话,边防兵会被瓦利和卡罗琳甩在后面,只能对着车尾射上一通。瓦利一点都不知道,这样闯关会有多么危险。他从来没被人当目标射击过。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他都没见到任何人开过枪。瓦利不知道子弹会不会穿过车板,击中他们。爸爸曾经说过,枪支不像电影里那样容易打中人。对于枪械的威力,瓦利就只有这一丁点儿知识。
一辆警车从小货车旁边开过去的时候,瓦利感到一阵紧张。副驾驶座上的警察严厉地瞪了瓦利一眼。如果警察要看驾驶证的话,闯关的企图就全泡汤了。他责骂自己太傻,应该躲在后车厢而不是待在驾驶室里。好在警车没停下,很快就开走了。
瓦利觉得,如果事情出岔子,他和卡罗琳都会被边防兵射杀。但现在他却想到,他们也有可能会一死一活。想到这种可能性,瓦利就觉得非常可怕。他们经常对彼此说“我爱你”,可是现在瓦利对爱却有了全新的认识。现在他意识到,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宝贵,他完全受不了失去自己所爱的人。
他又想到一种更糟的可能性:两人中的一个会像伯纳德那样残废。如果卡罗琳因为瓦利的过错而变成残废,他会怎么想。他一定会去自杀的。
表针终于走到了七点。他很想知道卡罗琳有没有产生过同样的想法。瓦利可以肯定,卡罗琳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不想这些,卡罗琳这一夜又有什么好想的呢?她会不会沿着街道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告诉他自己不愿承担这个风险呢?瓦利不想放弃希望,在铁幕后面了却余生。但他真能抛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吗?
七点十五分到了,卡罗琳还没出现,瓦利有点失望了。
七点半时瓦利开始感到担忧,八点时他产生了绝望。
出什么岔子了?
卡罗琳的父亲发现第二天没有五一大游行的排练吗?他为什么要去查证这种事呢?
卡罗琳病了吗?可前一天晚上她完全没有异样啊!
她改变想法了吗?
卡罗琳也许改变了主意。
卡罗琳从没有像他那样打定逃亡的主意。她对瓦利说出了自己的疑虑,预见到了逃亡过程中可能会遇见的种种困难。昨晚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瓦利觉得谈到在东德养育孩子前卡罗琳一直是反对逃亡到西方的。想到养育孩子的问题之后,卡罗琳才趋向于赞同瓦利的想法。但现在,卡罗琳似乎又改主意了。
瓦利决定等到九点。
接着该怎么办?独自闯关吗?
瓦利不再觉得饿了。他非常紧张,完全吃不下东西。但他很渴,如果有人用加奶的热咖啡换他的吉他,兴许他会考虑一下的。
九点钟时,卡罗琳依然没有出现。
走还是留?
再唱那首歌,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
瓦利发动起小货车。
他慢慢往前开,在第一个街口拐了个弯。
他必须把车开得很快才能闯过木栏。但如果这时就开得很快,边防兵一定会注意到。他需要以平时的速度行驶,快到关卡时降速以迷惑边防兵,接近关卡再猛踩油门,一鼓作气冲过去。
不幸的是,踩下油门并没让车加快很多。弗拉莫900系列有个三缸的二冲程发动机。瓦利觉得他也许该把那套鼓留在车上,使鼓的重量能在闯过木栏时给车带来更大的推动力。
转过第二个街口,检查点出现在眼前。三百码开外,路被由警卫室操纵、把空地围在中央的两道木栏挡上了。进口木栏和出口木栏间大约有五十码距离。出口木栏后大约有三十码的空地,之后便是普普通通的西柏林街道。
到了西柏林之后再进入西德,瓦利琢磨着,到了西德之后再去美国。
有辆卡车等在入口的木栏前。瓦利赶紧停下车。如果排在车队里他就有麻烦了,排在队里很难有加速的机会。
卡车通过关卡以后,第二辆卡车停在了关卡前。瓦利只能继续等。这时他看见有个边防兵在朝他看,意识到已经被人注意到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他下车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的门。车后面能看到后视镜,可以观察到后面有没有车。第二辆车开到木栏间空地时,瓦利坐回了驾驶座。
他启动了货车,犹豫了起来。现在还可以掉头开回去。他可以把车开回乔的停车库,然后走回家,要解决的唯一问题是向父母解释为什么整夜未归。
是选择生,还是冒死一闯?
如果再等下去,又一辆卡车也许会过来,挡在关卡前。边防兵也许会沿街走过来,问他在检查点前闲逛到底是想干吗。来之不易的机会也许就将因此而付之东流。
再唱那首歌……
瓦利放下手闸,把车往前开。
车速到了每小时三十英里以后,瓦利降低了一点车速。站在木栏边的边防兵看着他。他踩下刹车,士兵转头看别的方向去了。
瞅准这个机会,瓦利把油门一踩到底。
边防兵注意到了发动机的声响变化,微微皱起眉头转过身。看到车速变得越来越快,他向瓦利做出了“减速”的手势。瓦利反而加大了踏油门的力气。弗拉莫车像头大象一样突突地向前冲,但根本快不起来。瓦利发现边防兵的表情慢慢地从好奇变成了难以置信。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边防兵变得非常恐慌。尽管不在小货车的行进路线上,但他还是后退三步,紧贴在了墙上。
瓦利半是愤怒半是恐惧地叫了一声。
小货车伴着金属的变形声撞上了第一道木栏。巨大的前冲力把瓦利甩向方向盘,他的肋骨撞得生疼。瓦利事先没想到被撞着,一时完全接不上气来。但木栏却像被枪打过似的裂了一条缝。货车继续向前闯,撞击只使货车的速度略微减慢了一点。
瓦利把排挡拉到第一档,加快了车速。前面的两辆货车都停在一边作检查,给瓦利留下了一条没障碍的通途。三个边防兵和两个司机转身看噪音从何而来。弗拉莫车速越来越快。
瓦利感到非常自信。他就要实现目标了!这时一个处变不惊的士兵单腿跪地,把机关枪瞄准了小货车。
士兵正好在小货车冲向出口途中的一侧。刹那间瓦利意识到士兵可以近距离击中自己。他必死无疑。
他没多想,猛扭方向盘向边防兵撞了过去。
士兵开火了。货车的前挡风玻璃炸裂开来。让瓦利吃惊的是,他并没有被子弹击中。这时他几乎要轧上那个士兵了。他突然对轧上一个活人感到恐惧万分,又扭了下方向盘想避开对方。但他拐弯拐晚了,车头随着令人心悸的重击声撞倒了这位士兵。瓦利大叫一声:“不!”但车轮一侧却还是从士兵身上轧了过去。“哦,我的老天。”瓦利哭号道。他没想要伤害任何人。
伴着满心的绝望,瓦利渐渐把车速放缓下来。他想跳下车,看看士兵是否活着。活着的话,瓦利还想救他一命。很快边防兵又开火了,瓦利意识到如果可能的话,关卡上的边防兵想现在就杀了他。他听见子弹打在车后面的金属板上。
他踩下油门,再一次扭转方向盘,试图把车开到正对出口木栏的路上。车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股冲力,瓦利只是把车头对准了出口木栏。他不知道车速是否能快得冲过木栏。抗拒着变挡的冲动,瓦利开着货车呼啸地向前冲。
他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像刀扎在腿上一样。他震惊和痛苦地大叫一声。他的脚离开了油门,车速马上变缓了。尽管腿十分疼痛,他还是强迫自己踩上油门。瓦利一边把脚往下踩,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声喊。他感到湿热的鲜血不断从小腿往鞋里流。
小货车撞上了第二道木栏。瓦利再一次被冲力往前甩,肋骨再一次被撞肿,木栏再一次被撞碎,弗拉莫车终于闯过了第二道木栏。
货车开过一片水泥地,枪声停下了。瓦利看见一条满是商店的街道。街上有香烟和可乐的广告牌,有闪闪发光的新车。最棒的是,面前出现了几个受到惊吓的穿美军制服的士兵。他把脚挪离油门,尽力去踩刹车。疼痛突然间加重了。他的脚像瘫了一样,完全不能动,根本无法踩下刹车。绝望中,他猛打方向盘,把车撞向一根灯柱。
士兵们跑到小货车前,其中一个用力打开门。“小伙子,干得漂亮,你成功了!”他说。
我成功了,瓦利心想。我活着,我自由了,但我失去了卡罗琳。
“你真是太厉害了。”一个士兵由衷地赞叹道。这个士兵看上去不比瓦利大多少。
放松下来以后,瓦利腿上的疼痛加剧了。“我的腿伤了。”他拼尽浑身力气说。
士兵低头查看。“老天,你的腿上全是血,”他转过身,交代身后的人,“快叫辆救护车来。”
瓦利昏过去了。
瓦利的枪伤很快被缝合了。第二天,他带着瘀肿的肋骨和右侧小腿上的绷带出了院。
报纸上说,被小货车碾过的边防兵最后还是死了。
瓦利一瘸一拐地走到弗兰克的电视机工厂,把闯关的事情告诉了厂里的丹麦会计师埃诺克·安德森。安德森保证为他去东柏林向沃纳和卡拉报平安。埃诺克给了瓦利一点西德马克,瓦利在基督教青年会弄到了一个房间。
每次在床上翻身他的肋骨都会感到钻心的疼,他每天都睡得很不好。
第二天,他从车里拿出了吉他。和瓦利不同,吉他在闯关时没有被损坏,但乔的小货车却完全报废了。
瓦利拿到了逃亡者一经申请就可以弄到手的西德护照。
他自由了,逃脱了瓦尔特·乌布利希的社会主义强权统治。他想唱什么歌都可以自由地唱。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非常可怜。
他想念卡罗琳。他觉得自己像失去了一只手似的。他每每会想到第二天要对卡罗琳说的话或提出的问题,然后突然想到他没办法跟她说话了,痛苦的回忆像踢在肚子上的重重一脚让他痛不欲生。在街上看到漂亮女孩的时候,他会想到下周六晚上也许可以和卡罗琳一起在乔的后车厢里狂欢,接着他会意识到不会再有那样的夜晚了,这时他会被悲伤击垮。他时常会走过一些可能会让他临时演出的夜总会,每当这时,瓦利都会想,他是否能在卡罗琳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表演。
瓦利和丽贝卡在电话里通了话。丽贝卡让瓦利去汉堡同她和她丈夫一起住。感谢了她之后,瓦利却拒绝了。他无法在卡罗琳还在东边的情况下离开西柏林。
由于对卡罗琳的极度思念,一个星期以后,瓦利在对卡罗琳的回忆中去了两年前他们第一次登台的“民谣歌手”夜总会。夜总会外面的标识牌上写着“周一不营业”,但门开了一条缝,于是瓦利就进去了。
夜总会的年轻老板兼表演主持人丹尼·豪斯曼正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记账。“我记得你,”丹尼说,“你是鲍勃西双胞胎的一员,你们表演得很棒。你们后来怎么没再来啊?”
“东德警察砸了我的吉他!”瓦利解释说。
“但现在你不是又有了一把嘛!”
瓦利点点头。“但我没有了卡罗琳。”
“太不幸了,她是个漂亮女孩。”
“我们都住在东德。她留在那里,我逃过来了。”
“怎么逃过来的?”
“我开了辆车冲过了关卡。”
“原来是你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小伙子,你真是太棒了!但你为什么没把小姑娘也给带出来呢?”
“她没能在见面地点出现。”
“太糟糕了!想喝一杯吗?”丹尼绕到吧台后面。
“谢谢。我想回去找她,但在那边被当作了杀人通缉犯。”
丹尼从酒桶里泵出两杯生啤。“共产党人造了不少舆论,他们把你叫作暴力杀人犯。”
东德政府还要求把瓦利引渡回去。西德政府以东德士兵向一个只是想从柏林的一条街道前往另一条街道的居民射击为由拒绝了。西德政府说,一旦瓦利被引渡到东德,就很有可能横死在非民选产生的东德政府控制的监狱里。他们不能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瓦利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心里,他却很难接受自己杀了人这个事实。
他对丹尼说:“过境的话,他们会把我逮起来。”
“是的,我想你死定了。”
“我还是不知道卡罗琳为什么没来。”
“你没办法回去问她,除非……”
瓦利竖着耳朵。“除非什么?”
丹尼犹豫了一下。“没什么。”
瓦利放下酒杯。他不会把这样一条消息就这么放过去。“伙计,快说——究竟有什么法子啊?”
丹尼若有所思地说:“在所有的柏林人中,我想自己能相信的大概也只有杀了东德边防军人的你了。”
这话实在是太疯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丹尼下定决心。“哦,只不过是件听说的事情。”
如果只是听说的事情,丹尼不会这样神神秘秘的,瓦利心想。“你听说了什么?”
“也许能找到个不通过检查点回东柏林的办法。”
“怎么过去?”
“我不能告诉你。”
瓦利很生气。丹尼看上去似乎在戏弄他。“那你他妈的说这干吗?”
“别着急好吗?我无法告诉你,但可以带你去见个人。”
“什么时候去?”
丹尼想了下,然后用提问回答了瓦利的问题。“想不想马上就回去?比如说现在?”
瓦利很害怕,但他没有半点犹豫。“可以,但为什么要这么赶呢?”
“这样你就没机会告诉别人了。他们在保密方面不是很专业,但他们并不傻。”
丹尼似乎在说一个有组织的团体,听上去还挺可靠的。瓦利跳下椅子。“可以把吉他放你这儿吗?”
“我会把它放在店里。”丹尼拿起放吉他的盒子,把它和几件别的乐器以及扩音器一起摆进橱柜。“我们走。”他说。
夜总会离库达姆大街不远。丹尼关上门,然后和瓦利一起走向最近的地铁站。丹尼发现瓦利走路一瘸一拐的。“报纸上说,你腿上挨子弹了。”
“是的,一动就疼得要死。”
“我想我能相信你,斯塔西特工再装也不会真把自己射伤。”
瓦利不知道该兴奋还是该害怕。今天,他真能回到东柏林吗?瓦利完全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真的。但他还是满心害怕。东德仍然保留着死刑。如果被抓的话,他很可能死在绞刑架上。
瓦利和丹尼乘地铁穿越柏林。瓦利想到这也许是个陷阱。斯塔西也许在西柏林派有特工,民谣歌手夜总会的老板也许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们会大费周章把瓦利抓回去吗?这完全是件耗时耗力的活,还很可能暴露夜总会老板的真实身份。但有汉斯·霍夫曼挖空心思报复的前车之鉴,瓦利知道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坐地铁的时候,瓦利一直在偷偷打量着丹尼。他会是个斯塔西特工吗?丹尼二十五岁,一头长发梳理成最新式样,穿着有松紧带的尖头靴。他还有一家生意不错的夜总会。他太时髦了,根本不像个特工。
从另一方面来看,作为夜总会老板,他却可以完美地监视西柏林的年轻反共分子。这些人大多都会去他的夜总会。他肯定认识西柏林几乎所有的学生领袖。斯塔西真在乎西柏林的年轻人都在干些什么吗?
他们当然在乎。他们像中世纪捕猎巫师的神父一样妄想把所有的反共分子都一网打尽。
但如果这意味着只要能和卡罗琳再说上一次话,瓦利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告诉自己要机警一些。
当他们从韦丁区一个地铁站走上地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丹尼带着瓦利朝南走,瓦利很快意识到他们在朝丽贝卡逃离东德的伯诺尔大街前进。
在落日的余晖中,他发现这条街已经变了。在南边竖铁丝网的地方立着一道水泥墙。东德那边的楼房正在被拆毁。瓦利和丹尼站立处的西面一片衰败,瓦利猜测这是因为没人愿意住在这道丑陋的墙边。
丹尼把瓦利带到一幢大楼背后,他们从一家废弃商店的后门走进楼内。这家店看上去似乎是家杂货店,店墙上点缀了些罐装沙丁鱼和可乐的珐琅画广告。但店堂和周围的房间都是垒得老高的松土,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能走人。瓦利猜测着这里正在发生着些什么。
丹尼打开一扇门,顺着一段被灯泡点亮的楼梯往下走。瓦利紧跟在丹尼身后。丹尼对了句也许是暗语的话:“潜航者过来了!”楼梯底下是间毫无疑问曾经被商店用来当储藏室的大间地下室。这时地下室的地板上已经打出了一码见方的大洞,洞的上面安放着一套看起来很专业的起吊工具。
有人正在挖地道。
“挖了有多久了?”瓦利问。如果知道有这条地道的话,丽贝卡可以从这里逃过来,伯纳德也不会残疾了。
“地道特别长,”丹尼说,“我们上周才最后完工。”
“哦。”丽贝卡是没有机会用上这条地道的。
丹尼说:“只有在黄昏时才能用上它。白天太显眼了,晚上又要用上手电筒,容易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与此同时,每带人通过一次,被人发现的风险就会多上几分。”
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爬梯子钻出洞:多半是个负责钻洞的青年学生。他仔细打量了瓦利一番,然后问:“丹尼,这是谁啊?”
“贝克尔,我可以为这个人担保,”丹尼说,“柏林墙还没建成以前我就认识他了。”
“他为什么在这儿?”年轻人还是敌意重重。
“他要到那边去。”
“他想去东边吗?”
瓦利解释说:“我上星期才逃过来的,但我想回去见女朋友。因为杀了个边防兵,我无法从检查点过境,我因为杀了边防兵正被东德当局通缉。”
“你就是那家伙吗?”年轻人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瓦利,“是的,你就是报纸上的那个人。”他的态度变了,“你可以过去,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他看了看表,“有批人要在十分钟以后从东边过来,地道里没有地方可以擦肩而过。我不希望因为你而造成堵塞,从而减慢他们的步伐。”
瓦利很害怕,但又不想失去这次机会。“我马上过去。”他掩饰着自己的恐惧说。
“好,现在就过去吧。”
瓦利握了握丹尼的手。“谢谢你,”他说,“我会回来取吉他的。”
“祝你女朋友好运。”
瓦利爬下扶梯。
挖出的竖井有三码深。竖井下面是个大约一码见方的地道入口。瓦利很快注意到,地道挖得很整洁。地上铺着厚木板,顶上隔开一段距离就有根柱子支撑。瓦利双手双膝趴在地上,开始向前爬行。
很快他意识到地道里没有灯光。爬了一段以后,地道就全黑了。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他从东德那头走出地面的时刻,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爬行时,他本能地感到非常害怕。
为了驱除恐惧,瓦利开始想象头上的街景。地道的上方先是西柏林的马路,然后是柏林墙,最后是东德那边拆除了一半的房子。但瓦利不知道地道会延伸多长,更不知道地道的终点在哪里。
他的呼吸随着不断的爬行而越来越沉重,手和膝盖在厚木板上磨得很酸,小腿上的枪伤更是钻心的疼痛。但他没有退路,只能咬牙坚持。
地道不可能永无止境,总有爬到头的地方。他只要一直往前爬就可以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迷失,是属于孩子气的恐慌。瓦利必须保持平静,他完全可以做到。卡罗琳就在这条地道的终点——尽管卡罗琳不会在那儿等着,但那张绽放出笑容的性感大嘴却使他驱散了内心的恐惧。
前面真有道闪光,还是仅仅出自他的想象?很长时间这道光一直很微弱,但最后终于变强了,没过一会儿,他出现在了灯光下。
瓦利又站在了一个竖井之间。他沿着相似的一把扶梯往上爬,爬进另一间地下室。三个人瞪着从扶梯爬上来的瓦利。两个带着行李:瓦利猜测他们是这批要逃的人。第三个像是学生组织者的人说:“我不认识你。”
“丹尼带我来的,”瓦利说,“我是瓦利·弗兰克。”
“太多人知道这条地道了。”学生组织者的嗓音里带着焦虑。
当然是这样,瓦利想,所有通过地道逃亡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他知道丹尼说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地道会越来越危险的意思了。瓦利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还能不能用上这条地道。一想到会被困在东德,他几乎立刻想掉头再爬回去。
学生模样的人转身对提着行李的两个人说:“出发吧。”接到指令以后,两人下了竖井。看到逃亡者走了以后,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到瓦利身上。他指着一段石头楼梯对瓦利说:“上去等着,等四边没人的时候,克里斯蒂娜会把滑板门打开。出去以后,你就得完全靠自己了。”
“谢谢你。”瓦利沿着石阶往上走,一直到头顶在一扇铁制的滑板门时才停下脚步。这扇滑板门以前一定是用来传递什么东西的,瓦利心想。他伏在石头台阶上,强迫自己静下心。如果外面没人就好了,不然离开时也许会被人发现。
过了几分钟,滑板门开了。在夜色中,瓦利看见一位戴着灰色头巾的年轻女郎。他跃出滑板门,和两个带着行李踏下石阶的人擦肩而过。名叫克里斯蒂娜的年轻女郎关上滑板门。瓦利惊奇地发现,克里斯蒂娜的腰里竟然别着手枪。
瓦利朝周围看了看。他正站在被拆除楼房后边一个被墙围住的小院子里。克里斯蒂娜指着墙上的一道木门说:“从那儿出去。”她说。
“谢谢你。”
“走吧,”克里斯蒂娜说,“快从我眼前消失。”
两人都紧张得忘了礼貌。
瓦利打开门,走到街上,左边没几码远就是那道柏林墙。他向右拐,迈开步子往前走。
起先他不断东张西望,生怕警车会鸣着警笛开到他面前。接下来他试图表现得正常一点,像以前那样在人行道上闲晃。但不管再怎样努力,他的腿都是瘸的:他的腿伤太重了。
瓦利想直接冲到卡罗琳家里去,但他不能这样做,卡罗琳的父亲会招来警察的。
他原本没有好好考虑过。
第二天下午卡罗琳下课时拦住她也许会更好。在学校外面等女朋友的男孩不会招来怀疑,瓦利过去经常在校门口等待女朋友。但这次不能让卡罗琳的同学看到他的脸。他迫不及待想马上看到卡罗琳,但不会疯狂到不采取预防措施。
在这期间,他该干些什么?
地道出口位于从南面融入米特老城区的斯特雷泽大街,瓦利的父母就住在这个区。事实上,他现在的位置离父母家只隔了几条街。瓦利完全可以回家去看看。
他们也许会乐于见到他。
快到父母住的街道时,瓦利突然产生了几分疑虑,心想是不是有人在监视那幢房子。如果受监视的话,他就没法回去了。瓦利又一次想到了换装的问题,但手头却并没有可以改头换面的衣饰:早上离开基督教青年会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晚上会回到东柏林。尽管家里有帽子、围巾和其他服饰,但首先他必须得平安地回到家。
好在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沿着父母房子对面的街道往前走,不时查看有没有像斯塔西暗探的人。他没看见在街上闲逛的人,没在停着的车里看见人,也没见窗口站着人。但他还是走到街尽头,绕着这片街区走了一圈。走回来以后,他悄悄地钻进了通向家里后门的小巷。他打开后门,穿过院子,走到厨房入口。这时是晚上九点半,沃纳还没锁门。瓦利推开门,走进厨房。
厨房的灯开着,但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晚饭早吃完了,家里人应该都在楼上的客厅里。瓦利穿过过道上了楼。客厅门开着,瓦利走进客厅,他的妈妈、爸爸、妹妹和外婆都在看电视。瓦利说:“大家好,我回来了。”
莉莉尖叫一声。
茉黛用英语说:“哦,我的老天啊!”
卡拉双手捂嘴,脸色变得苍白。
沃纳站起身。“我的孩子!”惊叫一声以后,他跨出两步,张开双臂把瓦利搂在怀中,“感谢上帝,我的孩子回来了!”
瓦利心中被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眼泪开始唰唰地往下掉。
紧接着卡拉泪流满面地拥抱了他,然后是莉莉,最后是外祖母茉黛。瓦利用粗棉布衬衫的袖子擦拭泪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瓦利没想到自己的情感竟然会如此强烈。他原以为十七岁的自己在离开家一个人生活以后已经坚强了很多,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假装成熟而已。
最后,他们平静下来,擦干了泪水。卡拉为儿子清理了爬过地道时流血的伤口,重新绑上了绷带。接着她煮了些咖啡,给儿子拿来几个蛋糕,这时瓦利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坏了。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以后,瓦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家人。回答完家人们提出的问题,他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瓦利戴着帽子和墨镜,靠在卡罗琳学校对面的一面墙上。他到早了:姑娘们四点才放学。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柏林。城市里宏伟的老式建筑、棱角分明的现代住宅,和战争期间遭到轰炸,现在正逐渐消失的空地不搭调地融合在一起。
瓦利的心中满是期盼。很快他就能看到卡罗琳金色长发掩映下的俏脸,看到她张开大嘴的笑颜了。瓦利会用亲吻来跟她打招呼,用嘴唇感受卡罗琳丰润圆满的唇。也许他们还能在长夜过去之前躺在一起做爱呢!
他同样还很好奇。九天前卡罗琳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会合地点和他一起逃?他几乎可以肯定必然有什么事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卡罗琳的爸爸也许洞悉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把她关在家里;或者类似的坏运气。他同时又有几分轻微却不能忽略的担心,担心她改变了和他一起逃亡的念头。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理由。她还爱着他吗?人通常都是会变的。东德媒体把他称为一个没心没肺的杀手。这类报道影响到她了吗?
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他的父母被发生的事吓坏了,但无意改变他的计划。他们觉得瓦利太过年轻,不想让他离家,但他们知道瓦利如果留在东德,就免不了牢狱之灾。他们问瓦利过去以后学习还是工作——瓦利说在和卡罗琳谈过之前,自己什么都决定不了。他们接受了瓦利的想法,沃纳第一次没有对瓦利指手画脚,父母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成年人。几年来,瓦利一直想让父母把他看作一个成年人,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却心里没底,感到非常害怕。
学生们开始陆续走出校门。
这是个银行大楼改建成的学校。学生都是些十八九岁,想要成为打字员、秘书、会计和旅行代理的女生。她们有的拿包,有的拿着书本和文件夹。她们大都上身穿着毛衣,下身穿着长裙:这些职业的见习生必须穿着得体。
最后,卡罗琳终于出现了:她穿着绿色运动衫裤,夹着个放着书的旧皮包。
瓦利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了:脸似乎稍稍变圆了一些。卡罗琳不可能在一周之间胖了那么多吧?她正在与另两个女孩闲聊,却没有和另两个女孩一样一直在笑。瓦利担心现在上前和她说话会引起那两个女孩的注意。被人注意就危险了:尽管做了乔装,但她们也许知道卡罗琳的男友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怀疑戴墨镜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瓦利。
他又感到害怕了:怎么能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就要成功前功亏一篑呢?很快卡罗琳的两个朋友折转向左,跟卡罗琳挥手作别。卡罗琳则一个人穿过马路。
卡罗琳快走到跟前时,瓦利摘下墨镜对她说:“你好,宝贝。”
卡罗琳很快认出了瓦利,惊恐地尖叫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了。瓦利在她的脸上读到了吃惊和害怕,但还有些别的东西——莫非是罪恶感?接着她跑向瓦利,扔掉手里的皮包,扑向了瓦利的怀抱。他们拥抱接吻,瓦利松了口气,感到非常欣慰。他的第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卡罗琳还爱着他。
很快他意识到路人都在看着他们:有的微笑,有的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瓦利重新戴上墨镜。“我们走,”他说,“我不想被人认出来。”说着他拿起被卡罗琳扔掉的皮包。
他们手牵着手离开了学校。“你怎么回来的?”卡罗琳问,“在这里安不安全?你准备怎么办?有人知道你过来了吗?”
“我们有很多事要谈,”瓦利说,“我们得找个隐秘的地方坐下来。”他看见马路对面有座教堂,也许那里还在为寻求精神慰藉的人开着门。
他把卡罗琳带到教堂门口。“你的腿跛了。”卡罗琳说。
“边防兵打中了我的腿。”
“疼吗?”
“当然很疼。”
教堂门没锁,瓦利和卡罗琳走进去。
这是座简朴的新教教堂,里面灯光昏暗,放着几排硬木的长条凳。教堂一头有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在给讲坛擦灰。瓦利和卡罗琳坐到后排,轻声地交谈起来。
“我爱你。”瓦利说。
“我也爱你。”
“周日早晨怎么回事?你原本应该来见我的。”
“我吓坏了。”她回答说。
这不是瓦利想要的回答,瓦利觉得卡罗琳的回答很难让他理解。“我也很害怕,”他说,“但我们相互发过誓。”
“我知道。”
看得出她很后悔。但其中还包含着一些别的东西。瓦利不想折磨卡罗琳,但他必须知道真相。“我冒了很大的风险,”他说,“你不该不告诉我就退出。”
“对不起。”
“我不会对你这么做,”瓦利说,然后又负气地补充了句,“我真的非常爱你。”
卡罗琳浑身一颤,像被重击了一样,但给出的答案却非常有生气。“我不是个懦夫。”她说。
“如果真爱我的话,你怎么会辜负我呢?”
“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会和我一起走了。现在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呢?”
“因为受威胁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生命。”
“你指的是我吗?”
“还有另一个人的。”
瓦利迷惑了。“老天,究竟是谁的命啊?”
“我是说我们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们就要有孩子了。瓦利,我怀孕了。”
瓦利的嘴巴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世界在顷刻间颠覆了。卡罗琳怀孕了。有个孩子进入了他们的生命。
他的孩子。
“哦,我的老天。”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
“瓦利,我简直崩溃了,”她极度痛苦地说,“你得试着去明白这一点。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让孩子去冒风险。听说你要开车闯过木栏,我就更不能上你的车了。我受伤没什么,但不能伤了孩子。”说完她乞求瓦利,“快说你明白的。”
“我明白,”他说,“我想我能明白。”
“谢谢你。”
瓦利握着卡罗琳的手说:“没事,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她坚定地说,“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孩子,我不会把他流掉。”
瓦利猜测卡罗琳已经知道怀孕好几个星期了,对此进行过长时间的思考。但与此同时,他还是被卡罗琳的意志力惊呆了。“你这样说,好像我和这孩子根本没关系似的。”瓦利说。
“孩子在我的身子里。”卡罗琳大声说。清洁工四下张望了一眼,卡罗琳虽然马上压低了嗓音,但声音还是很坚定。“我不需要任何男人对我的身体指手画脚,你和我爸爸都没有这资格。”
瓦利猜测她爸爸可能是让她去流产。“我不是你爸爸,”瓦利说,“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更不会让你去流产。”
“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
“但有一点要弄清楚。这只是你的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
卡罗琳哭了起来。“这是我们的孩子。”她说。
“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和你一起?”
卡罗琳捏了捏瓦利的手说:“你很成熟,对一个十八岁以前就当上父亲的人来说,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卡罗琳的话让瓦利非常震惊。他想到了剃着平头、穿着大衣的父亲。现在瓦利也得扮演起这样一个角色:言出必行,有权威,可以依赖,有能力养家。尽管卡罗琳说他已经很成熟了,但瓦利其实还没准备好。
但无论怎样,他必须有这个觉悟。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瓦利问。
“十一月。”
“你想结婚吗?”
虽然带着泪,但卡罗琳还是笑了。“你愿意娶我吗?”
“当然愿意,我都迫不及待了。”
“谢谢你。”卡罗琳拥抱了瓦利。
清洁工责难地咳嗽了几嗓子。说话可以,但肢体接触绝对不行。
瓦利说:“你应该知道,我无法留在这边。”
“你爸爸不能为你找个律师吗?”卡罗琳问,“或者施加点政治上的压力。解释清楚以后,政府也许会赦免你的。”
卡罗琳出生于平民家庭,但瓦利却出生于政治世家。瓦利很清楚杀了边防兵绝对得不到赦免。“不可能的,”瓦利说,“如果被抓,我会因为杀了人而被判死刑。”
“那你会怎么办?”
“我必须回西边去。除非这里的社会主义国家垮台,不然我必须一直待在那里。社会主义垮台的一天我恐怕见不到了。”
“那一天会来临的。”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西柏林。”
“怎么去?”
“我们可以沿我来时的路返回。几个学生在伯纳尔路下面挖了条地道。”他看了看表,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到那儿。”
卡罗琳表情惊慌。“今天就去吗?”
“是的,马上就走。”
“哦,我的老天啊!”
“你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生活在自由的国度里吗?”
卡罗琳的内心激烈挣扎,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想冒太大的风险。”
“我也不想,但我们没别的选择。”
卡罗琳把目光从瓦利身上挪到成排的长凳和勤勉的清洁工,以及墙上写着“我是道路、真理、生命”的匾牌上。瓦利觉得这句圣言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但卡罗琳却似乎拿定了主意。“那我们走。”说着她站起身。
离开教堂以后,瓦利带着卡罗琳往北走。卡罗琳情绪阴郁,瓦利一直在设法让她高兴起来。“鲍勃西双胞胎要去历险了。”这句话让卡罗琳破天荒地绽开了笑容。
瓦利思考着他们是不是受到了监视。他确信今早离开父母家时没有受人监视:从后门出来以后,没人在后面跟着他。但卡罗琳会被人跟踪吗?有没有哪个伪装高手会不为人注意地在校门口等待着卡罗琳的出现呢?
瓦利每隔一分钟回头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人一直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但他的举动却吓着了卡罗琳。“你在干什么?”她恐惧地问。
“看看有没有尾巴。”
“你是说那个戴帽子的人吗?”
“也许是的,我们搭辆公共汽车吧。”两人正巧走过一个车站,瓦利把卡罗琳拉到队伍的最后面。
“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
“看看有没有人跟我们一起上一起下。”
但这时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时间,几百万柏林人都在赶公共汽车或地铁回家。公共汽车来的时候,瓦利和卡罗琳后面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上车以后,瓦利仔细打量着后面上车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包括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一个漂亮姑娘,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一个穿着西服、戴着软毡帽的男人和两个少年。
瓦利和卡罗琳向东乘了三站路,然后下了车。穿雨衣的女人和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和他们一起下了车。瓦利折转向西,觉得跟他们走回头路的人一定很可疑。
但没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确信没人在跟踪我们。”瓦利对卡罗琳说。
“我吓坏了。”卡罗琳说。
太阳西垂,他们必须赶紧了。他们转向北往韦丁区走。瓦利又一次看了看后面有没有人。他看见一个穿着棕黄色帆布外套模样像仓库管理员的人,但这人他之前没见过。“我觉得接下去会很顺利。”他说。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卡罗琳问。
“暂时见不到了,”瓦利回答说,“除非他们也逃过去。”
“我爸爸才不会过去呢,他喜欢他的公共汽车。”
“西边也有公共汽车。”
“你不了解他,他死都不会过去。”
卡罗琳说得对,瓦利的确不了解卡罗琳的父亲。卡罗琳的父亲和聪明、意志坚强的沃纳完全不一样。卡罗琳的父亲没有政治头脑,也没有宗教信仰,对推崇自由的演讲更是毫不关心。如果生活在民主社会,他这样的人也许都不会去参加选举。他爱他的工作、家庭和酒吧。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面包。社会主义社会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永远不会叛逃去西方。
瓦利和卡罗琳到达斯特雷泽大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沿街快走到柏林墙的时候卡罗琳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瓦利看到前面有对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妇。瓦利猜测他们也是逃亡到西方去的。没错,他们的确是逃亡者:走进小院门口以后,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瓦利和卡罗琳走到院子门前。瓦利说:“我们进去吧。”
卡罗琳说:“生孩子的时候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我们都快要成功了!”瓦利说,“穿过门以后,我们会在院子里的地上看到一扇滑板门。从滑板门下面的地下室爬下竖井,我们就可以钻地道过去了。”
“我不害怕逃跑!”卡罗琳说,“我怕生孩子。”
“你会没事的,”瓦利绝望地说,“西边有许多医疗水平很高的大医院,生孩子的时候会有许多医生和护士围着你。”
“生孩子的时候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卡罗琳说。
越过卡罗琳的肩膀,瓦利看见一百多米远外,穿棕黄色帆布外套的男人正在和一个警察说些什么。“该死!”他骂道,“我们被跟踪了。”他看了门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卡罗琳。“现在过不去的话,就永远别想过去了,”他说,“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过去。你是和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呢?”
卡罗琳哭了:“我想去,但去不了。”
一辆车疾驶过街角,在警察和暗探身边停了下来。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跳下车:高大微跛的汉斯·霍夫曼。他对穿着棕黄色外套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瓦利对卡罗琳说:“要么跟我走,要么迅速离开这儿,这里马上就要有麻烦了。”他盯着卡罗琳说:“我爱你。”然后飞快冲过院子的门。
克里斯蒂娜仍然戴着头巾,腰里别着把枪站在滑板门边上。看见瓦利以后,克里斯蒂娜迅速打开铁制的滑板门。“你也许需要用枪,”瓦利对克里斯蒂娜说,“警察过来了!”
他往回看了一眼,墙上的木门关着,卡罗琳没跟他一起过来。瓦利觉得肚子一阵绞痛:都结束了。
他跌跌撞撞走下石阶。
地下室里带孩子的年轻夫妇正和一个学生站在一起。“赶紧走,”瓦利大声喊,“警察来了!”
一家三口沿着梯子下了竖井。先是母亲,再是孩子,最后是父亲。孩子在梯子上爬得很慢。
克里斯蒂娜走下石阶,“哐”的一声关上铁制的滑板门。“警察怎么盯上我们的?”她问。
“斯塔西一直在跟踪我女朋友。”
“你这个傻子,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那我最后走。”瓦利说。
男学生下了竖井,克里斯蒂娜跟着也下去了。
“把你的枪给我。”瓦利说。
克里斯蒂娜犹豫了一下。
瓦利说:“我走在后面的话,你就用不到枪了。”
克里斯蒂娜把枪交给瓦利。
瓦利轻手轻脚地接过枪。这把枪与丽贝卡和伯纳德逃亡那天爸爸从厨房隐蔽处里拿出来的那把枪非常像。
克里斯蒂娜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你大概没用过枪吧?”
“没用过。”
她从瓦利手里拿过枪,拨动击铁旁边的一根撞针。“这样保险栓就打开了,”她说,“你只要对准目标按下扳机就行。”她挪回撞针,关闭保险栓,把枪交还给瓦利,然后迅速地走下了梯子。
瓦利听见外面的喊声和汽车马达声。他不知道警察在干什么,但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很清楚事情是如何出错的。汉斯·霍夫曼无疑是觉得瓦利有可能会回来找卡罗琳,所以一直在派人监视她。监视者看到卡罗琳和一个男孩见面,并和他一道走了。有人决定不立刻逮捕他俩,而是希望他们能把特工们带到同谋者那里。瓦利和卡罗琳下了公共汽车以后,监视者聪明地换了人,穿棕黄色外套的男人开始负责跟踪。这其间他意识到瓦利和卡罗琳正在向柏林墙行进,于是连忙向上方发出了告警。
警察和特工正在废弃的楼房后部进行搜寻,想知道瓦利和卡罗琳去了哪里。他们随时可能发现那扇滑板门。
瓦利跟在其他人后面,拿着枪走下梯子。
到达梯子最底部的时候,瓦利听见铁制的滑板门发出“哐当”一声响。警察找到了入口。很快,警察发出夹杂着惊讶的胜利欢呼声,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地上的竖井口。
克里斯蒂娜钻进地道时,瓦利在地道口难熬地等了一会儿。他跟在克里斯蒂娜身后钻进地道,但马上就停下了。他人很瘦,刚好能在地道里转身。他把头伸出地道外面往上看了看,看见好多警察正在沿着梯子往下爬。
警察离他们很近,很难逃出他们的手掌心。警察可能会把枪口伸进地道,然后一通乱射。瓦利将是第一个被击中的,接着子弹会越过他的尸体击中克里斯蒂娜,然后是学生和那个三口之家:这将是一场血腥的屠杀。他知道警察会毫不犹豫举枪射击,东德警察对逃亡者不会有怜悯。这将是一场大屠杀。
瓦利必须把他们拦在竖井外面。
但他不想再杀人。
瓦利跪在地道口内侧,打开沃尔特手枪的保险栓,然后把手伸出地道,枪口向上,扣动了扳机。
手枪在瓦利的手里震了震,枪响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外面很快传来惊慌和恐惧的声音,但没有惨叫,应该只是吓着他们了,并没有击中任何人。他往外看了看,看见警察疾速爬上梯子,逃出竖井。
瓦利留在地道口。他知道因为带了个孩子,前面的逃亡者爬得会很慢。他听到警察正愤怒地谈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警察愿意下竖井——有个警察说,下去等于是送死。可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逃亡者从眼前逃跑。
为了让警察感受到危险,瓦利又开了一枪。他听见上方传出突然的惊动声,警察一定是从竖井旁往后退。瓦利觉得自己一定成功地把他们吓退了。他转过身,开始继续往前爬。
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汉斯·霍夫曼熟悉的声音:“这种情况需要用手雷。”
“哦,真他妈该死。”他说。
他把枪插进腰带,开始沿着地道往前爬。没别的办法了,只有离地道口越远越好。很快他的头就碰上了克里斯蒂娜的鞋。“快点爬!”他大声喊,“警察要用手雷了!”
“前面的家伙爬得很慢,我根本爬不快。”克里斯蒂娜说。
瓦利只能跟在克里斯蒂娜后面亦步亦趋。这时天已经黑了,身后的地下室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想警察应该不会有手雷,但汉斯可以很快从附近的边防战士那里弄来。
瓦利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见同行逃亡者的喘息声,以及他们的膝盖和身体下木板的摩擦声。孩子开始哭了。要是放在昨天,瓦利一定会责骂孩子的聒噪。但现在,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他只是为吓坏的孩子感到可怜。
警察会怎么使用手雷呢?他们是为了保命而仅仅把手雷扔下竖井,还是要爬下梯子,把手雷往地道里扔呢?如果是后者,他们全都得玩完。
瓦利觉得自己还得吓吓警察。他卧在地上,翻了个身,撑起左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指着地道后方开了一枪。
周围传来几声惊叫。
克里斯蒂娜问:“你怎么了?”
瓦利收起枪,继续往前爬。“我只是想吓吓警察。”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次开枪前告诉我们一声。”
前面出现了灯光,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一些。前面的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看来地道的尽头已经到了。头抵在克里斯蒂娜的鞋底,瓦利发现自己的爬行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爆炸声。
瓦利感受到一阵冲击波,但这阵冲击波并不强。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只是把手雷从竖井上方扔下来。瓦利在学校没怎么学物理,但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冲击力应该都是往上的。
但他能预见到汉斯接下来会干什么。确定没人躲在地道入口以后,他会马上派个警察爬下梯子,往地道里扔手雷。
前面的人已经爬出地道,站在废弃杂货店地下室的竖井中了。“快爬上梯子!”瓦利朝前方大喊。
克里斯蒂娜钻出地道,站在竖井里笑了。“这下放松了,”她说,“这是西柏林——我们自由了。”
“手雷就要扔过来了!”瓦利大喊,“尽快沿着梯子往上爬!”
带孩子的夫妇异常缓慢地爬着梯子,男学生和克里斯蒂娜跟在他们后面。瓦利站在梯子底下,恐惧和不耐让他全身发抖。他跟在克里斯蒂娜后面爬上梯子,脸贴在克里斯蒂娜的膝盖上。爬到地下室以后,他看见所有人都搂抱在一起笑着叫着。“卧倒!”他大喊一声,“手雷要扔过来了!”说完他率先卧倒在地。
爆炸声震耳欲聋,冲击波似乎把地下室震了几震。下方传来喷涌的声音,瓦利猜测是地道里的土正在往外冒。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测一样,一阵土和小石头落在他的身上。竖井上方的起吊装置坍塌了,整套装置掉进洞里。
噪声消失了。地下室里只听得见孩子的哭声。瓦利四下看了看。孩子流鼻血了,但似乎没有受伤,其他人看上去也都毫发无损。瓦利在竖井口往下看了看,发现地道已经塌陷了。
虽然在不停地颤抖,但瓦利却站得笔直。他做到了!他活着来到了自由之地!
可卡罗琳却没有一起来。
丽贝卡花了父亲的很大一笔钱从一位年迈商人那里买了汉堡的一处底层公寓。公寓的房间都很大,每间都可以让伯纳德的轮椅转身——甚至连浴室也行。丽贝卡买来了所有对腰部以下瘫痪患者有用的辅助措施。墙和天花板上装上绳索和抓手,可以让伯纳德自己洗漱、穿衣服、上下床。如果愿意的话,伯纳德甚至可以去厨房烧饭,只不过伯纳德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只会煮鸡蛋。
丽贝卡决心——痛下决心——尽管身有残疾,她和伯纳德也要尽可能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他们要充分享受婚姻、工作和自由带来的幸福。他们的生活将是忙碌、多样而令人满意的。生活不如意的话,从东德的暴政下逃亡过来就没有意义了。
离开医院以后,伯纳德的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医生说他也许会康复,千万别失去希望。医生说他们将来甚至也许能生孩子,丽贝卡不应放弃尝试。
丽贝卡觉得让自己舒心的事非常多。她又能进行擅长的教学了,带年轻人领略这个世界拥有的巨大知识财富。她爱着伯纳德,他的仁慈和幽默让丽贝卡觉得自己每天都像身处天堂一般。他们可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思想也不受任何约束。在西德,他们不用担心警察和密探的监视。
丽贝卡有个长期目标。她希望将来有一天和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她希望见到的不是生父生母——生父生母的遭遇虽然令人悲痛欲绝,但他们距离丽贝卡已经很遥远了。把她从战争的地狱中拯救出来的是卡拉,在穷困恐惧的日子里使她生活平安、衣食无忧的也是卡拉。住在米特街的房子里的人都被丽贝卡深爱着并深爱着丽贝卡——瓦利弟弟,她的新爸爸沃纳,还有战后出生的妹妹莉莉。即便是仪表尊贵的英国老外婆茉黛,也深爱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丽贝卡。
西德和东德统一的那一天,她就能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了。许多人觉得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许他们是对的。但卡拉和沃纳教会了丽贝卡,如果想要改变,就必须采取必要的政治行动。“在我们家,从来没有人自暴自弃。”丽贝卡对伯纳德说。于是他们加入了自由民主党,尽管不如威利·勃兰特的社会民主党主流,但同样提倡自由主义。丽贝卡是自由民主党一个支部的书记,伯纳德成了财务主管。
在西德,民众可以自由加入除共产党外的一切政党,共产党已经在西德被取缔了。丽贝卡不赞同取缔共产党。她痛恨共产主义,但取缔是共产党人的做法,崇尚民主的人不应该这么做。
丽贝卡每天开车和伯纳德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回家后,丽贝卡烧饭,伯纳德收拾桌子。有时吃完饭后,伯纳德的按摩师会来。因为伯纳德不能动腿,因此必须让按摩师经常按摩以促进血液循环,至少得防止神经和肌肉的缓慢坏死。伯纳德和按摩师海因策到卧室里按摩的时候,丽贝卡就开始打扫房间。
这天晚上,丽贝卡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摞练习本批作业。她让学生们写段广告词,吸引游客去莫斯科度假。学生们很喜欢这种寓教于乐的作业。
一小时后海因策离开了,丽贝卡走进卧室。
伯纳德赤裸着身子睡在床上。由于经常用胳膊移动身体,伯纳德上身的肌肉非常发达,相形之下,他的腿部像老人的腿一样苍白而瘦弱。
按摩以后,伯纳德在肉体和精神上都似乎充满了活力。丽贝卡靠在他身上,持久而深情地吻着他。“我爱你,”她说,“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丽贝卡不仅仅是因为爱他而这么说,也更是因为伯纳德需要信心:丽贝卡很清楚,伯纳德有时会琢磨她为什么会爱上残疾的他。
丽贝卡面对伯纳德站着,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尽管不能让他勃起,但伯纳德说喜欢她这样。丽贝卡知道,瘫痪病人很少因为挑逗或想法引起生理上的勃起,但当她解去胸罩、脱下长筒袜、踢掉内裤的时候,伯纳德的目光中还是出现了确定无疑的欣喜。
“你看上去很棒。”伯纳德说。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我真是太走运了!”
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边,慵懒地爱抚起来。不管是出事前还是出事以后,和伯纳德的亲热总是充满了亲吻和柔声细语,而不是简单的肉体撞击。这和丽贝卡的第一任丈夫完全不一样。和汉斯做爱是程序化的:亲吻,脱衣服,勃起,进入。伯纳德不讲次序,只要丽贝卡喜欢就行。
过了不久,丽贝卡跨坐在伯纳德身上,让他可以吻她的乳房,吸吮她的乳头。从第一次开始,伯纳德就很喜欢丽贝卡的乳房,现在他以不亚于事故前的专注和兴奋把玩着。这最能撩拨起丽贝卡的欲望。
兴奋到顶点的时候,丽贝卡问伯纳德:“你想试一试吗?”
“当然想,”伯纳德说,“我们早就可以试试了。”
丽贝卡往后退,两脚分开跨坐在伯纳德萎缩的腿上,把私处对准伯纳德的阴茎。丽贝卡用手把玩着它,变硬了些,伯纳德有了发射性勃起。片刻间伯纳德的阴茎硬得足以进入了,但很快又疲软下去。“别介意。”丽贝卡对伯纳德说。
“我一点都不介意。”伯纳德说。但丽贝卡知道他没说真话。他也想有高潮,也想要孩子。
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旁,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他用丽贝卡教他的方式放好手指,她用手按住伯纳德的手,开始有节奏地律动。这有点像手淫,只不过用的是伯纳德的手。伯纳德用另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丽贝卡的头发。和以往一样,手指的按压使丽贝卡迎来了令人满足的性高潮。
事后,丽贝卡躺在伯纳德身旁说:“谢谢你。”
“没关系。”
“不光是这个。”
“还有什么?”
“谢谢你和我一起来,谢谢你和我一起逃亡。无论说什么都表达不了我对你的谢意。”
“不用谢。”
门铃响了。他们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这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伯纳德说:“海因策也许落下了东西。”
丽贝卡微微有点气恼,她和伯纳德的欢愉被人打断了。她穿上睡衣,脾气暴躁地走到门口。
门口站着瓦利。他看上去很瘦,但似乎比过去成熟多了。瓦利穿着牛仔裤、美式的棒球鞋和一件很脏的衬衫——但是没穿外套。除了一把吉他以外,瓦利什么都没拿。
“丽贝卡,你好。”瓦利说。
顷刻间,丽贝卡转怒为喜,高兴地笑了。“瓦利!”她说,“没想到你会来!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丽贝卡退后一步,把瓦利让进屋里。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丽贝卡问。
“我来投奔你。”瓦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