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丽贝卡第二次被召到秘密警察总部。
她非常害怕,不知道斯塔西这次想干什么。他们已经毁了她的生活。她踏入了一段虚假的婚姻,后来连工作也找不到,显然这是因为斯塔西命令学校不能雇佣她。丽贝卡不知道他们还能对她做些什么。斯塔西总不能在陷害了她这么多次以后还让她坐牢吧。
但斯塔西可以为所欲为。
天很热,丽贝卡坐公共汽车穿越柏林。斯塔西新的总部大楼和大楼里面的组织一样丑陋不堪。新大楼是个方形的石头盒子,里面住的是一群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她又一次被护送上电梯,沿着墙面被漆成病态黄色的走廊朝前走。但这次她被送到了另一个办公室。等待丽贝卡的是她的丈夫汉斯。看到汉斯以后,她的恐惧被强烈的愤怒替代了。尽管汉斯有伤害她的权力,但满腔怒火的丽贝卡绝不会轻易就范。
汉斯穿着件之前她没见过的淡灰色西装。他的办公室很大,有两扇窗和一套全新的时尚家具:汉斯的职位远比她想象得要高。
她花了些时间鼓起勇气:“我还以为会见到舒尔茨队长呢!”
汉斯扭过头。“他不适合这种保密性很强的工作。”
看得出,汉斯在掩藏着什么。也许舒尔茨被开除了,也许被踢到了交警队。“他应该在派出所审问我,而不是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本来就不该审问你。你给我坐下。”汉斯指着又大又丑的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说。
椅子由铁管和硬质橘红色塑料所组成——丽贝卡猜测这是为了让受害者更不舒服。压抑着的愤怒让丽贝卡有力气和汉斯相抗衡。她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停车场。“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她说,“你费尽心思监视我的家人,结果却没找到一个间谍和破坏者。”她转身看着他,“你的上司们一定对你很生气。”
“事实完全相反,”汉斯说,“这被认为是斯塔西建立以后最为成功的一次行动。”
丽贝卡完全想不到他成功在哪。“你可没获取任何有趣的情报啊。”
“我的人列出了一张涵盖东德所有社会民主党人的表格,这张表格清晰地指出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他骄傲地说,“其中最关键的信息都是在你家获得的。你父母认识反对派中的所有重要人物,其中有许多都到你家去过。”
丽贝卡皱起眉。大多数去她家的人以前的确都是社会民主党党员——这很自然,她家的交际圈就是如此。“我们仅仅是朋友啊。”她说。
汉斯爆发出一阵嘲笑声。“仅仅是朋友吗?!我知道你觉得我们没那么聪明——和你住在一起时你经常这么说——但我们也不是完全无脑。”
丽贝卡意识到,汉斯和其他秘密警察都认为——或至少是假装相信——民间存在着反政府的阴谋。要不然的话,他们的工作就根本没有意义。于是汉斯便根据进出弗兰克家的人虚构了一个以弗兰克家为基地,阴谋推翻政府的社会民主党人成员关系网。
但这个关系网其实是不存在的。
汉斯说:“当然,这份工作不需要以结婚为前提。我们原本计划,我只要和你调调情,就足以进入你家了。”
“我向你求婚一定让你非常困扰。”
“那时,这个项目进行得非常顺畅,从你那里得来的情报非常关键。在你家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为我们引出更多的社会民主党人。如果拒绝你的求婚,项目就进行不下去了。”
“你一定为自己的英勇感到非常自豪。”丽贝卡说。
汉斯死盯着丽贝卡。刹那间丽贝卡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汉斯在头脑中肯定在谋划着什么,但丽贝卡却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丽贝卡想到汉斯也许会触碰或亲吻她,这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她像是要驱散这种想法似的摇了摇头。“叫你来这可不是谈论我们的婚姻的。”汉斯恼怒地说。
“那是为了什么?”
“你在职业介绍所引发了骚乱。”
“这能叫骚乱吗?我问排在我前面的男人他失业多久了。柜台后面的女人站起来朝我大嚷。‘社会主义不存在失业!’她尖叫着。我看着队伍前后的人,忍俊不禁地笑了。这难道算是骚乱吗?”
“你歇斯底里地大笑,并且笑个不停,结果被人赶出了职业介绍所大楼。”
“没错,我的确笑个不停。她的说法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不叫荒唐!”汉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和所有恃强凌弱的人一样,碰到有人对抗他的时候他就会很紧张。“她说得没错,”汉斯说,“东德没有人失业,社会主义国家解决了失业这一资本主义国家的顽疾。”
“别这样,”丽贝卡说,“你又要让我笑了。那样一来,我又要被赶出这幢大楼了。”
“冷嘲热讽对你一点好处都不会有。”
丽贝卡看着墙上镜框里汉斯和东德领导人瓦尔特·乌布利希握手的照片。瓦尔特顶着圆圆的光头,下巴上长着山羊胡:和列宁滑稽地有几分形似。丽贝卡问他:“乌布利希对你说了什么?”
“他祝贺我升职为上校。”
“冷酷地误导妻子是促成你升职的一个重要原因。我问你,如果我现在的境遇不算失业的话,那算是什么啊?”
“你现在正作为寄生在社会主义制度中的败类接受调查。”
“太不讲道理了!从学校毕业以后我就一直在为这个国家服务。连续八年没有请过一天病假。因为工作出色,我得到了晋升,还承担了指引新人之类的额外工作。然而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斯塔西特工,随后我便被解雇了。接着我到六所学校应聘,每个学校都要我立即上任。但不知为何,很快校方又写信告诉我他们无法向我提供职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没人想要你当老师。”
“哪个学校都想要我,我非常出色。”
“你在意识形态上很不可靠。对极容易受影响的年轻人来说,你这样的老师非常危险。”
“我的上一个学校对我评价很高。”
“你是说伯纳德·赫尔德吧,他也因为意识形态上的不坚定而在接受调查。”
丽贝卡觉得一阵恐惧。她极力控制自己,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如果能干的伯纳德因为她受牵连,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必须向他示警,丽贝卡心想。
汉斯一眼看出了她的恐惧。“你动摇了,是不是?”他问,“我一直对他有所怀疑。你一定喜欢着他。”
“他想和我恋爱。”丽贝卡说,“但我不想欺骗你,只不过有时会幻想一下。”
“我会调查清楚的。”
“我已经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是在执行任务。”
“所以你就借指责我是寄生虫阻挠我得到工作。你想让我怎么办——也移民到西边吗?”
“不经允许的移民同样是种犯罪。”
“但许多人都移民了!听说每天移民去西边的人都快上千了。有教师、医生、工程师——甚至还有警察。”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舒尔茨队长是不是也移民了?”
汉斯似乎有点动摇。“这不干你的事。”
“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么说,舒尔茨也到西边去了。你想想看,为什么这么多受人尊敬的人都甘愿成为罪犯呢?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想生活在一个能自由选举,比东德更为民主的国家吗?”
汉斯愤怒地提高了声调:“自由选举造就了希特勒——他们想要的是这个吗?”
“他们也许不想住在秘密警察可以为所欲为的国家。有你们在,老百姓就无法生活安稳。”
“只有那些掩藏罪恶秘密的人才会觉得生活不够安稳。”
“汉斯,我有什么秘密?快告诉我,你一定很清楚我的秘密是什么。”
“你是寄生在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民主党害虫。”
“所以你就阻止我应聘,现在又以失业为理由威胁投我入狱。我想你会把我投入劳改营,是不是这样?那样我就有工作了,只是什么报酬都不会有。我热爱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合理的社会制度。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远离这个社会主义国家?”
“你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说,她永远都不会移民到西边去。她觉得这就像是在当逃兵。”
丽贝卡不知道汉斯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
“非法移民的话,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丽贝卡知道汉斯的意思了,她感到非常绝望。
汉斯像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似的神采飞扬地说:“你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家人了。”
丽贝卡心碎了。她离开秘密警察总部大楼,站在公共汽车站上。在失去家人和失去自由之间,她只能有一个选择。
她心怀沮丧地坐车前往之前工作的学校。走进学校,离愁别绪突然扑面而来:学生们的闲聊声,粉笔灰的气味,衣帽间里的足球鞋,墙上挂着的告示牌和“不准奔跑”的标志,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法自已。她意识到当老师是多么快乐。这是份非常重要的工作,她又很擅长这份工作。丽贝卡无法想象要放弃这份工作。
丽贝卡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找到了穿着一身黑色绒布西服的伯纳德。西服有点旧了,但黑色很适合他。丽贝卡推开门,伯纳德看到她快乐地笑了。“他们让你当教导主任了吗?”尽管这么问,但丽贝卡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才不会任命我当教导主任呢!”他回答说。“但现在还是我在代理,我喜欢这份工作。原先的教导主任安塞姆现在在汉堡的一所很大的学校当教导主任——拿我双倍的工资。你怎么样?快坐下跟我说说。”
丽贝卡坐下来,讲述了找工作的情况。“汉斯在报复我,”她说,“我不该把他那该死的火柴模型扔到窗外的。”
“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伯纳德说,“这种事我以前经历过。男人有时会痛恨被他不公正对待的人。我想这是因为一看到被迫害的人,他就会自己的那段耻辱经历。”
伯纳德是个聪明人,丽贝卡错过了他。“恐怕汉斯对你也会心怀怨恨。”丽贝卡说,“他告诉我,因为给我写的那封推荐信,你也因为意识形态不坚定在接受调查。”
“老天啊!”他揉了揉前额上的伤疤,每到感到忧虑时他都会去揉额头上的伤疤。和斯塔西扯上关系肯定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我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样。我很高兴为你写了那封推荐信。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为你写的。在这个该死的国家,总得有人说真话啊。”
“汉斯还说,他说……你非常喜欢我。”
“他嫉妒了吗?”
“很难想象他还会嫉妒。”
“这很自然,即便他是个暗探,也会难以阻挡地爱上你。”
“别荒唐了。”
“你来是为了向我示警吗?”伯纳德问。
“我还想告诉你……”即便是伯纳德,她也必须非常小心。“我还想告诉你,我可能有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哦。”伯纳德会意地点了点头。
很少有人会坦承自己要投奔去西边。如果被秘密警察知道,即便只是暗中谋划也会被逮捕。如果不报告秘密警察的话,知道投奔西边意图的人也会因为知情不报惹上官司。除了最亲密的家人以外,这种事情对谁都不能泄露。
丽贝卡站起身。“谢谢你的友谊。”
伯纳德绕过书桌,抓住丽贝卡的双手。“该谢的是我,祝你好运!”
“你也好运!”
这时丽贝卡知道自己已经在潜意识中打定了去西边的决心。她怀着惊奇和渴望考虑着这样做的可能性和后果,没想到这时伯纳德突然低头吻了她一下。
丽贝卡没想到伯纳德会吻她。这是个轻柔的吻,伯纳德只是用嘴唇碰上她的嘴唇,并没有张开嘴。她闭上眼睛。经过了一年的虚伪婚姻之后,丽贝卡很高兴有人发现她的欲望和可爱。她想要用胳膊抱住他,但抑制了这种渴望。开始一段注定要结束的关系可不怎么明智。很快,她就移开了脸。
丽贝卡觉得自己快要落泪了。她不想让伯纳德看到她哭,鼓起勇气说了声再见,就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她决定在两天后的星期天早晨离开。
家里的所有人都早早起床送她。
她很难过,一点都吃不下早饭。“我也许会去汉堡。”丽贝卡在家人面前强装出愉快。“安塞姆·韦伯在那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他一定会雇佣我。”
穿着紫色丝质长袍的外祖母茉黛说:“只要去了西德,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工作。”
“可还是去一个有认识的人的城市比较好。”丽贝卡孤苦伶仃地说。
瓦利插话说:“汉堡的音乐演出很红火,我一毕业就去那和你会合。”
“毕业以后你必须找份工作,”父亲用嘲讽的语气对瓦利说,“对你来说,工作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
“今天早晨就别吵了。”丽贝卡说。
父亲交给丽贝卡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到那边以后,马上打辆车。”他说,“让司机送你去马林菲尔德,”柏林南部腾佩尔霍夫机场附近的马林菲尔德有个难民中心。“到那去办移民手续。我想你要排几个小时队,有时甚至会是好几天。把事情都办完以后,到我的厂子里去。我会帮你办好西德的银行账户。”
卡拉已经满脸是泪了。“我们会经常见面的,”她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飞到西柏林,我们可以跨过边界去见你。我们还可以在万湖的湖滨上野炊呢!”
丽贝卡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拼命不让自己哭。她把钱放在唯一携带的小肩包里。带更多行李也许会使她在边境被东德警察逮捕。她想多在家待一会儿,但又怕这会使她失去勇气。她亲吻拥抱了所有的家人:外祖母茉黛,养父沃纳,养父母的儿女瓦利和莉莉,不是母亲胜似母亲、把她从苏联人手里救下来的养母卡拉。正是因为救命之恩,母女俩的感情才更为珍贵。
丽贝卡满眼是泪地离开了家。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天空碧蓝,万里无云。丽贝卡试着让自己开心一点:她即将远离德国共产党的暴政,开启自己新的生活。无论如何,她总能和家人再见的。
丽贝卡沿着旧城区中心的街道步伐轻快地朝前走。走过查理特医院门前的广场以后,她朝因瓦里登街走了过去。因瓦里登街的左边便是跨越斯潘杜运河的桑德克鲁格桥,每天有许多人通过运河上的桑德克鲁格桥前往西柏林。
但这天的情况却大为不同。
起初丽贝卡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排汽车堵在桥前。一群人站在车后面探头观望。也许桥上发生了撞车。但丽贝卡右边的蒂尔加登广场上站着二三十个无所事事的东德战士,战士们的身后停着两辆苏联坦克。
丽贝卡又迷惑又害怕。
她挤过人群,走到前面。这时是她知道究竟怎么了。桥的前面竖起了一道瘆人的铁丝网。铁丝网中间的每处缝隙都站着一个东德警察,不让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丽贝卡很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想惹祸上身。这里离弗雷德里希大街车站不远:她可以在那坐地铁直接去马林菲尔德。
她转向南,脚步更快了,走之字形路线绕过几幢大学楼向车站走。
车站的情况同样不怎么妙。
几十个人堵在车站的入口处。丽贝卡挤到前面,看到墙上贴着的告示分外显眼:此处车站现已停用。楼梯顶上,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组成一道人墙。没人能上得了月台。
丽贝卡开始感到害怕了。选择的前两个越境点被封锁也许是个巧合,但也许不是。
从东柏林前往西柏林的地方有八十一处。离车站最近的一处是勃兰登堡门。菩提树下大街在雄伟的拱门下和蒂尔加登大街接壤。丽贝卡沿着弗雷德里希大街往南走。
向西转到菩提树下大街的时候,丽贝卡就知道这下麻烦了。这里同样站着士兵停着坦克。著名的勃兰登堡门前站着几百多号人。挤到人群前边以后,她同样面对着一道铁丝网。铁丝网竖在锯木架上,由东德警察守卫着。
瓦利这样的年轻人——穿着皮夹克、紧身裤,留着猫王埃尔维斯发型的小年轻——在远离警察的地方高声抗议。在西德那一边,服饰发型完全相同的年轻人也在高声抗议,还不断地向警察扔着石头。
到近处看,丽贝卡发现东德警察、边防军和工厂警卫正在挖洞,在这些洞里插上高高的水泥柱,在水泥柱间拉起铁丝网,显然是为了作长久的打算。
长久打算。想到这里,她的心降到了冰点。
她问站在身旁的人。“所有和西柏林交界的地方都建起这种墙了吗?”
“是的,”身旁的人说,“这群浑蛋。”
东德当局干了件没人料到他们会干的事情:在柏林中间竖了道墙。
而丽贝卡在错误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