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宁城要经过跨海大桥,我喜欢选择靠窗的位置坐着,这样就可以看到海湾。海水让我失望,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蓝色的,可实际上它却跟江水一样浑浊发黄,而且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滩涂来。风倒是咸腥的,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就是这样我也愿意开着窗。过桥也需要近一个小时的工夫,开到中间,桥两边都是海,天上大朵大朵白云,阳光阔气地铺展在海面上,闪闪发亮,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拿出手机发短信给他:“我快到了。”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能到达宁城长途客运站,而他从住处乘坐公交车到车站也就这么长时间。他很快就回了我的短信:“好。”收到短信后,我就无心看窗外的风景了,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我穿的是奶黄色千鸟格掐腰连衣裙,头发也去理发店做了一下,不过对着车窗看,已经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
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被两道铁栅栏束成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排在队伍中等着检票员检票。他就站在出站口的右边,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笑了起来。他也认出了我,朝我挥手。他个子有一米七多,白色短袖T恤,黑色齐膝短裤,将军肚,毛寸头,无框眼镜,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比我想象中的块头大了好多。走到他面前,他要接过我的双肩背包,我说包很轻的,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我身边。阳光洒在车站前面的梧桐树上,各种商店门口堆满了货物,出站的长途车拐弯时鸣了几声笛。他碰了碰我,“走吧。”我们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他在电话里那么多话,真的在一起了,他却一句话都没有。我的心略微往下一沉,或许所谓的网友就是这样见光死的,他是不是看到我就觉得好失望?或许是吧。而我本来对他就没有怀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失望了,那就失望好了,而我不会扭头就走的。
319路公交车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人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的。我们都没有座位,各自拉着吊环。车厢里很热,而我们又靠得特别近。他的身上有香波的气味,我问他:“你是不是来之前洗澡了?”他看看我,忽然低头笑了笑,不说话。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地问:“有没有穿内裤?”他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扫了扫四周,小声地说:“私人问题,拒绝回答。”我点点头笑着说:“你肯定没穿!你激凸了是不是?”他这次脸真的是红了,从脖子到脸颊。这个人啊,真的是会害羞的。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看看窗外,宁城在一片浓密的树阴之下,豆绿色的宁河穿城而过,路上的人都喜欢骑电动车。我转头看他,他正在专心地看公交车的电子屏幕,他脖子上的三颗痣果然是个等边三角形,拉吊环的手臂扬起,露出了他的腋毛。我忽然有点儿耳根发烧。
在宁城大道站下车后,我们沿着富春巷走,小巷子两边有小吃店、豆腐摊、糖果铺,还有一家干洗店,鸽子从屋顶上唰地飞过去。拐进小区到了第一栋楼的501室,这是他跟他的同事合租的房子。他同事今天轮班不在,小客厅里安静极了。他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沙发上歇息,自己到厨房烧水泡茶去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一叠商场宣传单和几本励志书,那盆多肉植物还在,我拿起细看,他正好端茶进来,“好久没浇水了,它竟然还活着。”我接过茶杯,他说小心烫手,我又放在了桌子上。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地响起,楼下有女人叫小贩的声音。他低头摸着桌上的宣传单,而我把额前的刘海儿一再往上撩起。
我又一次拿起茶杯,吹了吹,“不烫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冲了过来,抱住我的腰,而我手上茶杯里的水一下子泼了他一肩。“哎,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想脱身去拿毛巾给他,他抱我抱得更紧了,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像是一只幼兽一样,他的双手扣着我的背,下身贴着我的腰间,我感觉到他的那个地方硬硬的。我推了推他,“嘿,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松开手,不敢看我,裤裆那里支起了小帐篷,我扫了一眼又去看别处,而他坐在床上埋着头,我注意到他头顶的那两个旋儿。我问他:“我晚上睡哪儿?”他抬头犹疑地看着我:“你可以睡我这儿……我去我同事那里住。”我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声好。我让他起来,坐在车上真有点儿犯困,很想睡个午觉。我躺在床上,他从柜子里拿出崭新的毛毯来,让我盖上,我乖乖地答应了。
蒙眬的睡意中感觉他也上了床,他身上有一股干爽的气息,这让我感觉很舒服。他的手隔着我的衣服摩挲,身子凑得越来越近。我往外侧让了让,他又近身前来。我小声地说:“你压到我的头发了。”他说了声不好意思,身体往里面让了让。他的手指头汗津津的,在我的脖子上滑动时,我有点儿不自在。“我真的很困了。”他“哦”了一声,手缩了回去。睡一觉醒来,头隐隐发痛,大概是海风吹的。窗户上映着金红的光,天边起了晚霞。屋子里的立式风扇摇摆地对着床吹风。汗都收了,身体干爽清凉。耳侧听到细细的呼噜声,像是水缸里冒出的小水泡,转头看去,他睡得正香。他的身上什么也没盖,腿毛浓密,风扇吹过来时倒向一边。他的睡姿是弓着的,让我想起了小孩。他的头控向胸口,手伸向我这边。他的手臂又白又胖,肉一看是虚浮的,我忍不住拿手去捏,捏了不过瘾,又去捏他的马脸。他的大头照还能看见颧骨,现在两颊都鼓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我,我又连忙侧转身。他的手又一次凑了过来,我伸手打掉,他再凑过来,我再一次打掉。
晚饭我们准备去青果巷吃。刚出小区门口,风从巷口吹来,凉爽中带着烧饼摊芝麻的香味。霞光斜斜地从屋顶下铺到围墙边的五叶地锦上,而天上的淡积云从蜜糖色过渡到葡萄紫。电动车从我们身边慢慢地开过去,老妇人穿着围裙,拎着一袋子老豆腐往家里走。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外侧,我走在靠墙的一侧。每有车来,他就带着我往边上靠,有时我的脸都能贴到墙上的爬山虎了。我笑他太过小心,他嘻嘻地笑。他的拘谨没有了,话多了起来。他平时怎么去上班啦,怎么吃早餐啦,晚上下班回来又去哪里逛啦,这家老板娘很凶啦。他又回到我在电话中熟悉的那个样子,可是又有一点不同:可能是电波的作用吧,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甜糯可口,现实中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单调的,甚至有些聒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在听。当我停下来看着天上的晚霞一点点变成绛紫色,他还在说。我跑神了,在宁城这座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里,我把身体里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我想浸泡在清凉的初夏空气中,不想动用任何情感。我再看他,他正说到商场的一件纠纷。我一直在看他,他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好的。”
到了青果巷的桃花奶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宁河。他不说话,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红豆双皮奶,我要了一份玫瑰樱桃双皮奶。我拿塑料小勺子挖他碗里的红豆吃,他把整个碗推过来,我说不要。我问他要不要吃我的,他微微一笑,也说不要。河里游船马达的嗒嗒声传来,我们同时看向窗外。河对岸是一家复古式川菜馆,临河一侧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馆子楼上楼下影影绰绰地人来人往。我说:“那边像是有人在办婚宴。”他把小勺子咬在嘴边看我。我低头吃奶上的樱桃,有点酸甜。再抬头,他还在看我。我有点不自在,他又要开口说话,我连忙抢着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海鲜应该不错,明天带你去吃。”我说好啊,又低下头拿勺子搅着碗。“你喜欢宁城吗?”我听到他的问话,小声地说:“喜欢啊。”他的脚碰了碰我的脚,我缩了缩。“你可以多来,来往路费我报销好了。”他的声音很轻,我抬头去看,他正在看我。“那你把这次的路费给我报销了。”我笑着说。他掏出钱包,“好哇,多少?我给你。”他的脸在灯光的笼罩下微微发光,我有隐隐的不安感升起,说不清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手上拿着两百块钱伸过来,被我强推了回去。
再次回到他的住所,开门进去,厨房有个男人在做饭。我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死死地扣住。“下班了?”他问厨房里的男人,那男人探头过来,“是啊。哟,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说的时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向我点点头。我的手再次想抽出来,他依旧不松开,“你别瞎说。明天帮我向王总请个假,好吧?”那男人说好,又进去炒菜了。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他这才把手松开,我的手腕一圈都是红的。我很火大,他让我坐下歇歇,我不理他。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想都没想把他推开。“你怎么了?”他靠在床沿不解地看着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晚上九点三十二分,“你这边长途车最晚一班是几点?”他蹭了过来,“你究竟怎么了?”我不耐烦地再问:“说!几点?”他挠挠头,“今天已经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车是六点。”我说好,背起双肩背包,迅速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宁城的夜生活看样子都结束了。大街两侧的路灯照着清冷的路面,居民楼稀稀落落亮着些灯。刚才那种血冲大脑的热劲儿现在没有了,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和他见面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知道他跟在我后面,不敢过来。走到云岭路时,一只猫“唰”的一声一下从我前面跑过,吓得我尖叫了一声。他冲了过来抱住我问:“怎么了?”我没有立即推开。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轻拍,我渐渐平静了下来。蛾子在路灯下面飞来舞去,天上竟然是繁星密布。他见我没有推他,便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是我不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好?”他踢路面的石子,“反正就是不好。”见我笑了,他看样子振奋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我摇头说:“那怎么行,让你同事看笑话。”他点点头,“那我们找个旅馆好了。”找旅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跟你同事说我是你女朋友?”他笑了笑,“别听他瞎说。”我“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他说:“当然我希望你是。”我知道他又在看我。我的感觉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好好地睡觉,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这让我很恼火。他的脸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他是要吻我吗?我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