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高高的玻璃墙后面，坐了好久，豆浆已经变得不好喝了，其中一次下意识的转头，看见1站在门口，背着包，屁股后面拖着一只拉杆箱，她转头往右边看，这证明她是右撇子吗？我知道她马上要往左边看了，等着她，就是这样，她转过来了，眼睛稍微寻找了一下，马上看见我了，她绽开了笑容，我的笑容绽得应该比她早一点点（几微秒）。
她拖着箱子走过来，轮子磕着地砖缝，发出轻微的连续的磕碰声，这声音，除了我，别人大概不会听到，她走到我面前，没有马上坐下来，笑着说：“你来这么早啊。”我说坐啊，她看了一下，把箱子靠着椅子放稳，卸下包放在椅子上，这是一条长长长长的椅子，可以坐好多人，她在我旁边坐下来，坐稳了，转过脸来，一脸礼节性的笑容，我也是，我说：“你来得也挺早啊。”“嗯！”她说：“我还以为会堵车呢，结果没堵，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唉，本来我想就在2点钟到的。哎，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我没吃午饭，打算在这里吃，就想早点到，没想到差不多早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的城市真的太大了！”我说，“我刚才吃了酸菜面了，豆浆都要喝完了，你们都还没到，你有没有吃饭啊，中饭？”“我也还没有，”1摸了摸她的肚子，她肚子不大，不鼓，平，紧贴在肚子上的T恤起了褶子，她说，“现在还真有点饿了。”
她点了碗卤肉饭，问我要不要吃一点，我说不要。我觉得她是真心问的，这是她的一个优点，不过只是一碗饭，也没有什么真不真心的。她嘴里含着饭嘟囔着（我觉得她很开朗）：“哎，你带的东西多吗？”我说：“不多吧，不太多吧。”我不知道什么样是多什么样是少。“我带的可多了，”她说，“我都快装不下了箱子，还有这个包，这个想带，那个也想带，都想带着呀，唉。”我笑了，“唉”是她的口头禅，我带着笑容说（这我意识到了）：“等下我给你拎一点啊。”她说：“好呀。”
我看着她吃饭，正要开启一个新话题，如果我再不开，大概她马上就要开了，这时，2来了，她来时我们都没注意到，2说“嗨，你们在这儿呀”，先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穿着蓝色的过臀的长袖T恤，白色的裤子，她一直喜欢穿这件蓝色的T恤，她背着一个双肩包，还有一个腰包，她把包放在长椅上，长椅不像之前那样空荡了，说：“你们来得都挺早的呀。”我和1说是啊（是呀）。1坐在2的旁边，1说：“小2姐，你要不要再吃点饭。”2摆摆手说：“我吃过啦。”1又问她什么时候出门的，2说大概十二点半，1说你路上要一个半小时呀，真远。2说是呀，真的很远呢，路上还特别挤。1说是呀，想不到这个时候出门还这么挤，我还以为会空点呢，哎对呀，1又问，你要不要再吃一点呀，他们家的油条挺好吃的，你还可以喝一碗豆浆。2说不啦，她捏着嗓子，她紧张的时候说话就捏着嗓子。1一边说话一边把饭吃下去，我和2看着她吃。
过了会儿，3和4来了，他俩可能在谈恋爱，谁知道呢，他俩也把包放在长椅上，长椅有点挤了，3穿着一条紧身裤，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弹力裤，看上去像一条七分秋裤，太紧身和家居了，3的屁股又比一般女孩丰满，我个人觉得穿这个出门可能不一定十分合适。3去点单了，帮4点了一份，也给我点了一份油条，去之前，她问每个人要不要吃点什么，听到4说他要吃油条，我突然也想吃一份。5来了，她跟3说：“啊，你怎么穿这么一条裤子呀。”3嘟着嘴说：“嗯……我也不想穿……我姥姥说，要坐火车，穿这样的裤子舒服，我就听她的了。”“啊，那你这个……呵呵”5说，“也不太合适呀。”3说：“现在也没办法换，我到火车上就换了。”5说：“到洗手间也太麻烦了噢。”3说：“嗯，衣服都在箱子里，我都整好了放在底下。”
不知道6什么时候来的，她有点壮，尤其腿，牛仔裤绷起了一圈一圈褶子。7和8一块儿来的，7我不认识，大家也不认识，只有5认识，叫他7老师，8介绍了一下，7看上去五十来岁，挂着相机包，神情有些害羞，我认为，一个五十来岁还会害羞的人，应该不错。8和7并排坐在一块儿，两人都笑嘻嘻的，有点像弥勒佛。8胖胖的，跟中年人特别聊得来，我想看一看学一学8，怎么跟中年人聊天。
我不知道9不去，10带着11来了，11嘴唇很厚，有点外翻，有小胡子，看样子长出来后就没刮过，软绵绵地贴着，有点恶心，他放下包去洗手间了，我放松了些。10说9不去，我这时才知道9不去，不知怎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看样子，有些人也才知道9不去。10说：“小伙子们东西带的少呀，姑娘们东西不少。”3笑着说：“10老师，我们要带的东西多呀。”5说：“是呀，我们还要给他们带吃的呢，他们什么也不带。”10说：“你们也别给他们带呀。”3说：“还有玩的东西，对了，我还带牌了，我姥姥让我带上，说坐火车要坐好远，可以在车上打。”10说：“你带牌了，我们家少爷还带象棋了呢。”我说：“11会走象棋啊，他是不是专门训练过？”我下意识觉得可能是专业的。10愣了下说：“没有没有，他可能在学校下过。”我说：“那好啊，专门训练过我可不敢，等下上火车了我跟他下。”
12最后一个到。
2
我们要到马路对面。我们爬上天桥，走在我边上的是3，我帮3把箱子提到桥上，不知这时1在哪儿，我没忘了说过帮她拎行李，过了会儿，在人潮中看到了，1拖着箱子走在前面，背着黑色皮包，银色拉锁。
上了火车，我们自然分成了三拨，10和11坐在下铺靠窗的位子，7和8坐在隔壁下铺靠窗的位子，剩下的人，散坐在下铺的这头和过道翻凳上，有些站着。
3和4面对面坐着，3看着车窗外面，外面的景色往后飞逝，近处的和远处的速度不一样。3突然“呀”的叫了一声说：“那是什么呀。”4说：“鸭子啊，一惊一乍的，快被你吓死了。”3说：“骗我，哪有这么大的鸭子。”4说：“骗你我有什么好处。”3唔了一声表示不信，她问我：“13哥，那是鸭子吗？真的是鸭子吗？”
我说是。3说：“是吗，鸭子怎么会这么大？”我说：“这是洋鸭，洋家伙都会大一点。”4吃吃笑起来。3说：“洋鸭？洋鸭是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你们不这么叫，我们方言这么叫，反正就是一个鸭子的品种，个头比较大。”这时，我心里想起了一首写鸭子的诗，呵。
4说：“出门长见识吧。”“嘁～”3不屑地说。
4跟大家说：“她都没坐过火车，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城市。”3咬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3，你爸爸不是铁路系统的吗？”3说：“对啊，但我……真的……没坐过火车。”
4说：“坐火车好玩吧，况且况且的。”3说：“嘁，无聊！”
有一段短短的时间，没人说话，火车继续前行，窗外的风景仍旧在往后飞逝。5说：“一只乌鸦飞过去了。”我知道，她是说，当大家都沉默时，空中会有一只大家看不见的乌鸦飞过。还有，当两个人同时说了一句同样的话，要互相拧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规定的，反正我见过3是严格执行的，当她和5说了同一句话时，她就会去拧，我见过很多次。小时候，当我们在外面看见一条蛇，指着蛇跟别人说“呀，蛇”，你就要请别人先哈一下食指，再在你点蛇的食指上砍一下，不然，这条蛇晚上会跟你回家。
大家笑了一下后，还是继续沉默，4突然说：“喏，在放野火喏。”3看着他，没忍住，眨了两下眼睛说：“你说什么，放什么？”“野火。”“什么野火？”“野火都不知道，就是把野草点着烧了，烧下的灰就是明年田里的肥料。”“有这样的说法吗？”“还不相信！？”“13哥，是这样吗？”我说是，我坐得离他们近，我是农村来的。3说“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4说：“出门长见识吧。”我笑了。3白了他一眼。火车经过了一片池塘，池塘上面又有洋鸭。10和11坐在桌子旁，10说着什么，11频频点头，他一直戴着耳机，6和7也戴着耳机，他们可能听得见我们说话，也可能什么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一两句，也可能听见了声音，但听不清意思。
5、3、2、1她们从包里拿出吃的，3还拿了个蓝色的发卡戴在头上。她们把东西分给大家吃，我有点后悔没有买东西可以分给他们。12一边吃东西一边说：“有谁打麻将啊？”我也喜欢这样，一边吃一边玩点什么。“啊，这里怎么打呀。”我问。12说：“我有办法啊。”他带着一点小得意，从包里拿出一个狭长的小盒子，说：“这是纸麻将，像打牌一样打。”
哦，我恍然大悟。
5说：“吃完东西再打吧。”我在吃瓜子，右手边有一只当垃圾袋的塑料袋，有点远，要站起来才够得着放瓜子壳，左手边坐着3，3的旁边是桌子，桌子上也有一只当做垃圾袋的塑料袋，这个垃圾袋够得着，不过手臂伸过去像去抱3。我有点两难。5发现了，我觉得她反应跟1一样快，她说：“哎呀，还是放桌子上吧，还可以顺便抱抱人家3呀。”我笑着说：“也是噢，不过我拍被人打。”4笑了，他也在吃瓜子。
5说：“3啊，我觉得你的裤子有点像秋裤呀。”“是呀，”3苦恼地说：“我姥姥叫我穿的。”她已经说过一次了，5也说过一次了。我说：“这不是秋裤，是七分秋裤。”大家笑了起来，我又指了指3头上的发夹说：“这还穿着C字裤呢。”大家大笑，3也笑了。5说：“口味也太重了。”3说：“13哥口味真的超重。”
12又在叫“打牌啊”。我去了。
3
另外两个人是7和8，女的都说不会打，那薄薄窄窄的几张牌拿在手里，不是很有味道，我又发现12不怎么会打，7和8也是，而且，12说玩血拼到底，太慢了，刚开始第一盘，我就有点不想玩了。我坐在7的旁边，我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他已经取下了一只耳机，另外一只还塞着，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了，也问他是哪里人，他也回答了，然后我们专心致志打牌。10过来看看说“7老师也在玩呢”。7说：“陪他们小孩玩玩。”我觉得他是想说句玩笑话，结果说得不太恰当。10说：“你玩小孩，别给小孩玩了。”7笑笑，不知道怎么接。
玩了几盘，实在太无聊了，我发现隔壁6和11在走象棋，棋盘摆在床铺上。我先和了，不等他们和，就放下牌去看6和11下棋，10也在看着，其他人在吃东西、聊天。6不太会下，一步棋要想好久，11也不着急，说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等得及。我假装很有涵养，不支着儿，跟6说一些废话，我说，你要想好走完这步后对方会怎么走，每一步棋都要有意义，不要走废棋，走一步废棋就等于少一步机会。
6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摸着膝盖，低着头看着棋盘，像在钻研数学难题，10提醒她该怎么走，但她没有一点反应，好像棋局已经占据了她全部心神所以她什么也没听见。12在隔壁喊：“好了，打牌啊。”我知道，他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喊我。3和5提醒我他们在叫我了。我大声说，不去了，看下棋。12就威逼利诱1去填空，1一边说“不想打”一边去了，她年龄最小。
我在等6和11快点下完。终于，6说：“我输了我不下了，你们高手下吧，我在边上学习学习。”我和11把棋盘搬到桌上，6在旁边看了会儿走了。11显然知道套路，在中局，他骗了我两颗子吃。他说：“你这个棋怎么能这么走呢，不能这么走的，这么走不就送上门来让我吃吗，这样不公平，要不你悔棋吧，我把子还给你，你重新再下好了，我可以给你悔棋的。”我说，我从来不悔棋，你也不要悔。拖到残局，他输了，第二盘，又是同样，他先吃了我子，接着又被我多吃了一颗，他不肯认输，拖了良久，我头开始晕了，我说不要走了，和棋吧。11不肯，说不用和棋，这棋可以下。我想甩开他休息一下，我要跟大家聊天，我说：“我不想下了，脑袋疼。”他说：“这棋可以下啊，这棋你应该可以赢的，我应该是杀不了你的，如果你不出差错的话，不过你很有可能出差错，当然我也可能出差错……”他反复这么说，像复读机一样。我有点躁狂，说“和了和了”就站了起来。
4
车窗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早就黑透了，好些孤零零的灯火。不时经过一些高架桥，黑乎乎的像一些巨大的影子。与铁路平行的马路上，树后面汽车的前灯像探照灯一样摇着。我们有的买盒饭，有的泡方便面，有的咬饼干，吃了晚饭。5掏出一本书看，我有点吃惊，第一次看见她看书，问她拿过来翻了翻，一本历史书。我问她好看吗，她说：“嗯，还行吧，反正看看挺有意思的。”我也带了书，现在不想看，因为是一本诗集，也不好意思当众拿出来。我看3在打游戏，6在听手机。
我想起有一次，一个人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站在过道上看书，过道空荡荡的，我靠在墙壁上，火车摇晃得特别厉害，我跟着摇，心里觉得很孤独。
我傻傻地坐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干什么。11过来问过我要不要下象棋，他还戴着耳机，我说不要。他说：“我看你坐着也没事嘛，为什么不下，其实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你不珍惜，它就这么过去了，我觉得时间这样过去很没意义，我从来不这么做，我一定要做些事情，不能让时间就这么过去。”5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11说：“你真的不下？”我说我真的不下。他说：“那你还不如睡觉去呢，你这样坐着有什么意义。”呵呵。有时，10的目光扫过来，让我觉得紧张，单单觉得她在旁边，也让我紧张，确实，我感到不如躺到床上去吧，但床位还没有分配好，吃饭时我听到5她们在商量，10和11要在一个隔间，3和5要在一个隔间，我看12已经躺在10在的隔间的上铺了，这样就很好分配了，我也低调一点，放弃中铺，直接躺在12对面那上铺去好了。12脸朝里躺着，好像已经睡着了，这让我安心不少。我弯腰驼背，拿出诗集翻了翻，很快被火车摇得头昏脑胀，在上铺，好像摇得更厉害一些。
5
我从上铺爬下来，提醒自己不要因为睡得骨软筋酥半路掉下去。大部分人已经起来了，11已经戴起耳机了，10说他在听英语，今天暑假送他去了趟美国，回来后就一直听英语，简直爱上了那里。我拿着洗面奶和牙刷去洗漱，回来时问2要了张面巾纸擦擦脸，4说他没想到我还挺讲究的。是啊，当我自己不带洗漱用品上车时，也觉得带着的人过于讲究，自己带就不觉得了。
我坐在凳子上吃3分给我的一块蛋糕，5还睡着，她也睡在上铺。3说，5姐姐看上去好恐怖呀。我刚才也注意到了，5的身子和脸都看不见，只有长长的头发从床沿垂下来，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恐怖，3说，我要把她拍下来。我的相机刚好在手边，本来打算拍拍车窗外面的风景，我把相机给她，她拍了5垂挂的头发给大家看，大家都说是很可怕。3说：“5姐姐，你还不起床呀，该起来了呀。”5发出还没睡醒的声音，过了会儿她就起来了。
3说美女起床了，她拍下了5起床下床的全过程。我钻研着相机的各个功能，使劲回忆前天晚上看过的使用手册，我向4请教了怎么拍微距和视频。
火车停了下来，到了某个车站了。隔着窗户，我拍站台的水泥路面，玻璃很脏。3跑到车下，让我拍她，说要在这个地方留个念，我看着她在腮边举起剪刀手，笑得很开心，因为隔着玻璃，拍出的照片上一个个模糊的化开的圆点。我还拍了一段视频，很短的一段，怕卡存得太满拍不了照片，内容是3、5、2聊天。火车开动了。我又随便拍了些照片，拍桌角，把钥匙扔在桌面上，微距拍。
不知道谁提议的，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想起上次火车上，9被脱了T恤，光着上身打牌，难为情得肚子都红了，也许本来就是红的，我被他们夹上粉色发夹，5在纸巾上写了三个大大的美术字“我是猪”（美编真可怕），周围做了发光的效果，贴在我额头，我做出超人的姿势，在车厢来回跑了两趟，1被人问是不是处女，5亲了12脸颊一下，12说他不洗脸了，3向9表白说爱他。到后来我担惊受怕得要死，最后一次是1在额头上贴着“我是美女我怕谁”去跑，我鼓励她，只要跑起来就不怕了。也许我说得太认真了，大家都笑了，但我说的是真话。
这次又要玩，我心里有点怕，比起大冒险，我宁可说真心话。但是，我又被迫大冒险了。
我要向10表白我爱她。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正在说不行不行，10听到在说她，走了过来，我觉得她是不想破坏气氛，当她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很融入大家似的笑着，平常，10总是表现得很优雅，不喜欢玩过分的。大家起哄快表白呀表白呀，我抓着10的手字正腔圆地说：“10老师，我爱你。”大家乐坏了，8抓拍下来了给大家看，我注意到他的相机一直对着这一边，大家一边看一边笑。原来，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做了也就做了。
笑完，他们说不玩真心话大冒险了，最大的险已经冒了。我和8并排坐在床上看刚才他拍的照片，我发现10和自己都笑得挺开的。我向8请教了好些摄影问题。我看3正趴在中铺上打游戏，从这个视角看去，拍她臀部的曲线正好，我拍了几张，准备等下笑她。过了会儿，4大概抽烟回来，叫她，游戏有什么好打的，别打了。她不听，他去夺。她说，哎呀，讨厌，我打完这一关。过了大概打完一关的时间，她收起游戏机，从中铺爬下来，和4坐在窗边看风景。12过来在我和8的旁边坐下，对面铺位坐着1、6、2，5一个人坐在隔壁车厢的凳子上，10和她说话，我可以听见10的声，看见5的侧背。1、6、2聊着单位附近的某家店，3也加入话题，4听着。
4说：“你们女人聊这些聊的完吗。”1说：“不聊这些聊什么？！”4说：“哥给你讲个鬼故事。”1说：“谁要听鬼故事呀！”3说：“不听！”4说：“很好听的。”1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不听！”我说：“我来讲两个爱情故事吧。”1说：“好呀，你讲。”2、3、6她们也看过来。只好准备讲了，本来，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现在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故意抢4风头。
我说：我讲的第一个爱情故事是《海上劳工》，这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四个字，以前会背，现在想不起来了，他一个人住到一个岛上，带着一只奇怪的箱子，里面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反正岛上的居民都觉得他很奇怪，他会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巫师，他过得很孤独，有一天下雪，他走在雪地里，前面走着女主人公，好像也是四个字的名字，记不住了，那女的年纪还小，就是好奇，小女孩贪玩，在雪地上写了那男的名字，那男的走过去看见了，感动得不得了，爱上了那个女的，那女的家里很有钱，爸爸是个商人，这个男的每天到那女的家外面去转，听到那女的随便说句话，比如跟仆人说，谁谁谁，把那扫帚递给我，他都觉得像天籁一样，他还吹笛子抒情，每天都吹，那个笛声会飘到那女的家里，那女的不知道谁在吹，天天吹，他很多才多艺，后来那女的爸爸有一艘船卡在岩石里了，救不回来，船上有很多财宝，那女的宣布，谁把那船救回来她就嫁给谁，那男的听到了，激动得不得了，马上就去了，历尽了千辛万苦，差点死掉，结果等他终于把船救回来了，那女的爱上别人了，一个牧师还是什么的，准备跟人私奔，那男的太惨了……
1问：“那女的知道那男的为了她去救那艘船吗？”
我说，她可能不知道他去救，但她说过谁救下来就嫁给谁，可能她就是个小女孩，一冲动就这么说了，那男的也没有一定要她实现诺言，他还帮她跟情人私奔，自己坐到海边自杀，礁石里有座天然形成的椅子，他就坐在上面，涨潮的时候，水会淹没那把椅子，他把那女的和情人送上船，自己坐到那把石头椅子上，看着那女的和情人坐着他给的船，那船慢慢远了，开始能看到船，慢慢只能看到帆，潮水也越涨越高，淹到这里，这里，这里（我平举着右手，从胸口升到喉咙，从喉咙升到口鼻间），水位越涨越高，当船消失的时候，海水也刚好淹没了他的眼睛。
1叹息地说：“哦—”
我说，我讲得不好，疙里疙瘩的。
12说：“嗯，挺有画面感的，这样海水一步一步升上来，呵呵。”
谢谢。
我说，第二个故事我就不知道是什么题目了，忘了在什么地方看到的，问过很多朋友，也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讲有个骑士到伯爵家，跟伯爵夫人一见钟情，他们俩约定晚上五点私奔，到了五点，骑士想，到六点再去吧，伯爵夫人也想，到六点再去吧，到了六点，他们又都想，到七点再去，到了七点又想，明天再去吧，到了明天想，到下个礼拜再去吧，他们就一直拖拖拖，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们都没有忘记对方，但他们都老了，骑士在街中心塑了一个他年轻时的雕像，这个雕像就对着伯爵夫人卧室的窗口，伯爵夫人也在窗口摆了她年轻时的塑像，他们俩都老了，只有他们的塑像默默相对着，永远年轻。
1说她有点被打动到，这个故事就是讲爱不能迟疑。我也有点被打动到。
6
故事讲完了，我们吃了会儿零食，我拿出相机看早上拍的视频。视频里，7端坐着，左手手肘搁在桌上，右手搁在右腿上，戴着耳塞，不知道他在听什么，也许是一段评书，我知道3、5和2都喜欢听评书，这是她们童年的记忆，我的童年里没有。7旁边，8坐着，笑嘻嘻地，不知道在想什么，5在视频的前景，她在吃豆，正在撕开一个小袋，问3吃不吃，3说“吃！”
我记得当时笑了一下，镜头来不及转过去对着3，5递给3一小袋，同时问1要不要。1说要。5说：“把嘴张开。”1刚把嘴张开又马上闭上说：“我不要，你会拿豆子扔我的。”她未必真的怕扔豆子，可能觉得不好意思。5转过头来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其实我也想尝一点，以前听5说过，这芥末豆，冲冲的，通鼻子下眼泪，她可能没有发现我在拍视频，以为我在看照片，我看着她们讨论了一会儿这个豆子辣呀这个豆子不辣。然后我把视频关了，问5要了一包豆子，她问我喜欢吃吗，我说还行吧，就怕崩了牙。她说，啊，这么松的豆子。我说我的牙比豆子还松，经常梦见牙齿全掉了，特别害怕，醒来发现是梦，特别高兴。5说，啊，你牙这么差呀。3也说，你牙怎么这么差呀。1说：“是不是因为你牙不……”她只说了半句，我说是的：“我的牙很不行，上下两排交错着，医生说这就像锉刀一样，越磨越薄……”
我一边说，一边并拢两手手指，模仿牙齿相互磋磨的样子，“就是龃龉，哈哈……”5说，你们文编就是有文化。这些豆子确实不怎么硬，我也能吃得咔吧响，只是我不太喜欢芥末。现在，我看视频时，5又在看书，我的眼睛看到两个5。3和1腻在铺位上说话。
10从她的那个隔间走过来，看架势像是有话要说，我把相机关了，大家也都注意到她来了，就像导演喊卡一样，大家都停下来转头看着她，10说：“这样，火车快要到站了，有几个事我要交代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风景非常好，现在大家手里都发到了相机，相机干什么用的，不是拿在手里就行了，要用来拍照，我希望你们不仅自己的专业技能了得，还有跨领域的能力，我们这个相机要说多好没多好，但用来练手是足够的，这次呢，我们专门请了7老师来，7老师在我们单位在外面在摄影界都是非常有名气的，摄影搞了很多年，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7老师，这不用客气，我请7老师过来就是给大家上课的，7老师也不用客气，碰到太笨的学生该骂骂……”
7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10说：“别呀，这个摄影大家确实是要向你请教的，好，这是一个事情（10的口气显得很干脆利落），另外一个事情呢，大家出来玩要玩得放松，我一直这么个说法，要会工作，也要会玩，但是我们明天，会有一个活动的开幕式，到时候有个学校的老师带着几十号学生可能会跟我们走，我们出门在外，这个着装是要注意的，你在家怎么穿我不管，但是在职场，应该有个职场的规矩，所以我希望明天，大家的服装都相对正式点，我看今天有个别同学的服装不是特别合适，希望明天不要出现这种情况（3和5对视了一眼），好了，等下火车到站，我看一下，还有一个半小时，到时候当地机构可能会有人来接，晚饭可能赶不上了，我们到当地把东西放到宾馆，就出去吃夜宵，现在大家先填点肚子，不要饿着，我们要在外面待上这么几天，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还有，不要因为刚才我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大家就严肃了，明天活动一完，接下来几天主要就是学习摄影，这个地方的风景很好，大家不要错过，好，大家谁还有什么问题？”
她停下扫视了一下大家，大家没有反应，10继续说：“没问题就吃点东西，提前收拾一下，别到下车的时候手忙脚乱的……好吧，嗯，那就这样。”
10走了，3有点沮丧。6在看手机，看着看着她说：“美国人真讨厌。”1说：“就是，我也特别讨厌美国人。”我说：“为什么？”我们就美国人问题讨论起来，我在说时，1着急啊，她伸手过来想把我做手势的手拨开，呀呀呀地说着什么，想打断我。12笑了，说：“1，你就不想让人说，你要让人说啊。”我说：“你先听我说完啊……”这时，我们快到站了，5和3已经在收拾行李，看得出来她俩厌烦我们说这个，3低头拿床下箱子的时候，我的手撞到了她的眼镜上，她没有看我，托了托眼镜，啧了一声对1说：“你们吵死啦！快到站了，收拾行李吧！”5说：“就是！”
一出火车站，我就闻到一股猪屎味，也许刚刚有一车猪到站了，哈哈。车站广场上好多人，我们在人群中拎着包拖着箱子绕着走。10说：“中小城市就是这样的，环境差一点，火车站都这样，大家小心点，等下出去吃夜宵，大家也要小心点。”8在前面打电话，他带着我们走向就在广场边上的宾馆，我一方面觉得挺方便，一方面觉得好像不太讲究啊。在宾馆大堂，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头发的男的等着我们，10让我们叫他14老师，14老师的喉咙哑了。我们在箱包旁边站了十几二十分钟，拿到了房卡，两人一间分好了，11就站在我旁边，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8过来把我俩分在了一个房间，说进房间放好东西就下楼集合吃东西。我把房卡递给11说你拿着吧，没想到他真拿着了。大家先上去了，11要等10，所以最后我们四五个人上电梯，11有一只箱子一个包，我只有一个包，我只好说箱子我帮你拖。11准备给我，10看见了说：“让他自己拖！”我就让他自己拖。
电梯里，8跟14老师说：“14老师您辛苦了，等这么晚。”14说：“没什么，以前我经常这么接站，现在老了，确实有点累，你看我嗓子都哑了，老了就是不中用了。”10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就没话了。我觉得不太合适，8笑嘻嘻地不说话，我想他应该再说句什么啊，或者10应该说句什么，说什么好呢，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在我看来，这真是一段难堪的沉默，7说：“14老师，上次我们见面应该有十年了吧。”14说：“有，有，你看那时你带队的嘛，我接待，那时还是黑头发，你看现在全白了。”7说：“时间过得真的很快。”这次沉默了没一会儿，电梯停下了，等门开的时间真长。14说：“那我就不出来了，你们早点休息。”我们走出电梯，侧身回头招手和他挥别，等到电梯门合上，再各自去找房间。
11拿着房卡不知道怎么开门，我等着他折腾了一会儿，他说要去找服务员，我说来，我来试试，我打开房门，11举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碰碰额头说：“原来这么开啊，你知道啊，你故意不告诉我。”这是一个普通的标间，11问我要睡外面这张还是里面那张，我说随便。他说：“你挑好了，不要紧的，不要跟我这么客气，我睡哪张都行，你挑剩下那张我睡就行了。”我说：“随便了！你赶紧挑。”他说：“那我还是里面这张吧，你要看电视吧，看电视外面这张方便，你坐着看电视，我把电视给你开开。”他去弄电视，我把包放下打开窗户透透气，说下去集合吧。他说他还想洗个头。我说洗头来不及了。他说那回来洗吧，想了想又打算现在洗，他想问服务员借个吹风机，他问我你说她们有吹风机吗？他举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碰碰额头，显得在认真思索。
我刚要说点什么，8突然短信来，说大家先洗漱，半小时之后再下楼集合。11问我洗不洗。我说你先洗好了。他说他先洗会把浴室弄脏的，要不还是我先洗吧。我说我先洗不是也会把浴室弄脏吗？你就去吧！他好像没有听出我的不耐烦。
我们到楼下，10还没下来，大家已经在了，都洗了澡洗了头发换了新衣服，都看上去容光焕发。我们等了会儿，12说“里面太闷了，我出去吹吹风”，先出去了，8也跟着出去了，过了会儿我也出去了，5她们跟着出来。我以为12和8就站在外面，结果不在，我有点惊诧。4点上一根烟。5说：“哎，他们呢？”我说：“肯定是去找饭店了，找到会回来找我们的。”3说：“哎，13哥，你的头发怎么这么蓬啊。”这么蓬吗，我摸摸头：“刚洗的缘故吧。”我发现3的头发才真的这么蓬，像一顶湿漉漉的帽子，5的长头发没扎，披着想干得快点吧，我想起了一件事，就跟她们（当然4也在，他也能听见）说，以前我有个男同学喜欢一个女同学，有一天开全校大会，那个女同学刚好洗了头，男同学说，她的头发真好看啊。我就说，你在这里说好看有什么用，你觉得好看就上去摸一下。他说你敢去！？我说这有什么。我们就打赌三块钱，我就走到那女生后面跟她说她的头发很好看，说的时候顺势摸了一下。5说：“啊，就这样被你摸了呀。”3说：“那女的说什么？”我说：“那女的什么也没说，结果我那同学恨啊，咬牙切齿地把那三块钱给我了，哈哈哈。”5说：“呵呵，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呀。”我说：“呵，其实我那同学胆子才大，就是在喜欢的女的面前胆子特别小，反正我对那女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觉得无所谓，也不是自己想去摸她头发，唉，这也是人生的悲剧之一啊，在喜欢的人面前胆子特别小。”5说：“呵呵，我看你胆子不小呀。”3撇着嘴说：“还真是。”1在旁边笑嘻嘻的没说话，她穿的横条T恤应该特别喜欢吧，已经洗薄了，领口有点耷拉。5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给他们打个电话吧。”我拨了一个，没拨通，5给8和12都拨了，没拨通，5说：“怎么回事，12没拨通可能没带电话，8怎么会拨不通，他不能不带电话啊，怎么搞的，让我们站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5说，要不我们去找他们吧。我觉得这个建议有点荒诞，等着就好了啊，他俩找好地方肯定会联系我们，但我不好意思直说，就说：“怎么找啊，要不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10老师，到时候给你们打电话。”她们就准备走了，没走两步，12回来了，说在前面找好饭店了，8坐在那里占位子，没带手机，附近没什么好店，走了好远就想找好后回来找我们。我和11站在那里等，11给10发了条短信，也没回，11说：“要不我给10老师打个电话吧。”他跟着我们管10叫老师，这是他的幽默。电话还没拨过去，我看见10从转门出来了，突然一个孩子跑过来推转门，门扇撞在10肩上，差点把她撞倒，孩子的父母从后面赶上来，父亲抬手给了孩子一巴掌，母亲骂他，但没有人直接向10道歉。我心想为什么要打孩子。10生气地说：“怎么教育孩子的，公共场合乱跑乱撞的。”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我心想这有什么好气的，人家只是个孩子。但我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没事，问其他人呢。
我们三个人确实走了挺远的路，半路又接到8用5的手机打过来的电话，在一个坡台上，几张塑料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已经点了菜，我发现只有10坐的椅子是塑料椅子，有点矮，我问她要不要换一下，她说不用不用。这么矮，怎么夹菜啊，我就在大家肃静地坐着等菜时大声叫老板过来，让他把10的椅子换了，老板把10椅子换掉时，10又说：“哎呀其实没事，一定要我换掉。”我觉得特别轻松，觉得自己还挺能办事的，哈哈。饭菜上来时，我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和坐在旁边的1、2有说有笑的。10问有没有要喝酒的，点了四个啤酒。我喝了会儿发现7的杯子空着，就说：“7老师你再喝点儿？”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喝。7说：“你们喝吧。”听语气是想喝，我就把酒瓶递给坐在7旁边的8，让他给7倒酒。12也很高兴，因为这里的饭菜像他老家的。
7
吃完，10说，不早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坐火车也累了，就不要再出去逛了。我们回到宾馆，我刚准备去洗澡，有人敲门，一开门是10。她站在门口不准备进来的样子，探身望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真的很有礼貌。她叫11。11没反应，我进去把11叫出来，他戴着耳机坐在床上。我向他招手，他拿下耳机问：“跟我说话吗？”我说，你妈叫你。
我听到10问11要不要拿换洗的衣服。11说不用了吧。10说，你这个人，现在都快夏天了，汗津津的，怎么不用，要换一下。11说，我没出汗，我这个人不会出汗。10说，别说了，快过来拿吧。11举起左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在额头碰了一下，很无奈的样子，回来把耳机放下，跑出去了。他跑步的样子很笨拙，摇摇摆摆的。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想等11回来再洗澡，不然没法开门。
我听到10在门口吩咐11泡泡腾片喝，还说给我也要泡一杯，我脸色不好。
11进来了，驼着背，嘴里嘟嘟囔囔的，在电视前面走来走去。电视里说，后天有日食，全日食，早就听说了，百年一遇什么的，但我记得好像前几年也有一次日食，我没看见，这次我能看见吗，有点期待。
11说，这壶里有水吗？他拿起壶举到耳边晃了晃，又晃了晃，接着突然明白似的，打开壶盖看了看。他举着壶走到卫生间接了水，我听见水声哗哗地冲到壶里。他举着壶出来问我，是这么烧吗。
他把水壶坐在插座上，低下头转来转去看了好一会儿，摁了一下屁股上的小按钮。灯亮了。我舒了口气。我发现这个房间好小，家具陈旧，房间里的颜色很灰暗。
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放入一颗纽扣那么大的东西，杯里的水突然沸腾了，好像加进了石灰，噼里啪啦的，冒出好多泡沫，水也变成了橙色。他说，我给你泡一杯。他拿着一个杯子要去洗手间洗。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拒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喝人家这么一杯水。不过话要说回来，我确实挺喜欢这杯水，因为药丸在杯子里沸腾起来的样子。11戴上耳机慢慢地喝水。我拿着遥控器不断地换台。
11问我一般什么时候睡。我说两点。他说这么晚，你是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我叫他先睡，我把电视关了。他说不要关，他戴着耳机睡，听不见的。他就先睡了，换上一件黄色的T恤，是戴着耳机。我把声音关小了，继续看电视，不断地换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