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没有棉花可弹,我母亲就去工地当小工儿。和泥、搬砖,是全工地最累的活儿,男人干一天都跟散架似的,更甭说十几岁的女孩子了。我母亲从四十岁就有风湿病、心脏病、关节炎,都是那时候累的。
她觉着凭力气吃饭,长久下去受不了,得学门儿手艺。工地上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就是油漆工,全工地手艺最好的油漆工叫马小辫儿。马小辫儿可不是女的,他是旗人,解放后还留着小辫儿。
文革的时候,为这条小辫儿他没少挨斗,但是他愣是没剪。后来给他开除了,发到郊区生活。文革结束之后他找单位要求落实政策,便住在我们家。那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还留着小辫儿呢。
我妈妈打工的地方在海淀,马小辫儿可不是一般的油漆工,颐和园长廊上那些山水呀、人物呀,有些就出自他之手。现在很多古建界的老人儿都知道马小辫儿,要是活到现在就是大师。
在老北京,好手艺人在平民当中获得的尊敬,不亚于艺术家或者有钱人。现在年轻人都想上大学,到处是大学生,找工作多难呀?大学生端盘子的有得是。所以我奉劝年轻人,别一棵树上吊死,学习一般就别浪费四年青春,早点儿出来学门儿手艺,早挣钱早享受,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
马小辫儿那样儿的手艺人,穿着跟现在装修队那油漆工可不一样,穿身破迷彩,上头全是油漆点子。人家是黑裤子白小褂儿,圆口布鞋白袜子,光头锃亮。抬头刷长廊顶子,半天儿下来身上一个油漆点儿都没有,要的就是这派头。
歇工的时候大长烟袋一叼,那烟袋一米多长,自己没法儿点,徒弟给点烟。那年头儿徒弟得伺候师父,得有眼力价儿,沏茶、倒水之类的活全都得干。
徒弟孝敬师父,跟孝敬亲爹一样儿。亲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抚养成人。师父教给徒弟手艺,将来养儿养女、买房子买地,全靠这手艺呢,敢不孝敬师父吗?为什么是“师父”不是“师傅”呢?表示师徒如父子。
我母亲想跟人家马小辫儿学手艺,人家不教。那时候的手艺人都保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有一层顾虑,我教给你手艺了,你没学好,出去干活儿挨骂了,人家不但骂徒弟,还骂师父手艺不行,这不等于砸师父的饭碗嘛。
马小辫儿有个软肋,爱喝酒,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得来四两半斤的。好手艺人工资高,天天喝酒也喝得起。我母亲一瞧,这是可乘之机,没等马小辫儿的徒弟给他买酒呢,每天上午十点多钟就溜出去了,跟酒铺借个大海碗,打上满满一斤酒,小心翼翼地端着给送过去。
这下儿不但马小辫儿有酒喝,他那几个徒弟都跟着沾光。马小辫儿就喝四两,剩下那六两,几个徒弟跟传递火炬似的,你一口我一口,也喝得红头涨脸的。
一个星期过去,我母亲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他那几个徒弟先替我妈说上好话了,马小辫儿也喝高兴了,终于收我母亲为徒。
我母亲一直到退休,干得都是油漆工。靠着跟马小辫学来的手艺,还养育了我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