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跟您秀幸福,估计您该说我酸了。
换个话题吧,说说我的前前前女友。其实用三个“前”都少了,她是我在部队宣传队认识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
说说她的故事没关系,她不会看到这本书的。
因为她早就疯了。
部队演出队的生活清苦而快乐。就跟出家差不多,世间的种种烦恼基本骚扰不了我们。哥们儿在一起打打闹闹,还有女孩子在旁边嘻嘻哈哈。部队不允许男兵跟女兵搞对象,可和尚都免不了犯戒,何况俗人?
这天集合,团长身后跟了个女孩儿。演出队不乏漂亮姑娘,都是浓妆艳抹型的。这个女孩儿很清纯,有点儿像章子怡。也许我在心中把她美化了,她肯定没有章子怡那么好看,要不然就被张艺谋挑走拍戏去了。
她梳着齐眉的短发,军装号儿大了,套在身上晃里晃荡的。满脸的羞涩和紧张,低垂着眼睛,不敢看我们。队长介绍,“这是咱们团新来的古筝演员,叫‘云’。”
我马上想到了天边的云。那时候空气质量好,能看到云外边的青山,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山上的房子。我想,山的那边肯定有座宁静的小城,城里有条青石板的小街,小街上有个深深的院落,那就是“云”的家。
第一次见面,心就跟着她跑了,这可能就叫一见钟情吧。以后每次演出队集会,还有早、中、晚三次到饭堂吃饭,我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往她那儿瞟。
平常我利用一切机会向她靠拢。她在宿舍练琴,我会凑过去,“嘿,会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吗?”她刚来部队有点儿认生,羞涩地笑一下儿,就弹了起来。那是一首当年的流行歌曲,经她用古筝弹出来,别有韵味,令人神清气爽。
她去街上买东西,我会跟出去,陪着她逛南口的商场。她人生地不熟的,有了我这个向导,自然方便很多。我喋喋不休地展示自己的口才和幽默,她的话不多,会开心地笑一下儿,算是对我的赞许。
慢慢的,我发现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她的眼神也经常往我这边扫了。我当时长得还不像现在这么喜剧,被评为演出队第二美男,她对我也产生了好感。
时机成熟,我就开始暗送情书。我们那时候的年轻人,流行看美文、情诗之类的东西,我那岁数又是情感丰富的时候,写的东西自我感觉不错。还记得我写给她的一首小诗——
凌晨
乱糟糟的站台
终于发现了你
正匆忙地向每个窗口张望
列车缓缓开动
我的泪夺眶而出
感谢你
在我无可奈何地来到这陌生世界时
以无限柔情与抚爱
温暖了一颗孤寂的心
列车飞奔……
我的这些情书打动了她,她终于答应跟我单独约会了。
演出队不让战士谈恋爱,我不怕被发现,但是她害怕。她家长费了挺大劲儿,才把她从那座小城市,弄到北京的演出队,她太害怕让部队轰回去了。所以我们每次的约会,都是地下活动。
我们每周有一天到市里上课的时间,这一天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俩单独行动,坐火车到了市里,再到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白天我们家没人,我俩会到楼下的自由市场买点儿熟食、小菜、包子之类的,到家里改善伙食,我还会喝口小酒……
然后我就带着她在北京城闲逛。她第一次离开老家那个县级市,对北京城感觉很新鲜。我对北京城熟得不能再熟了,带着她去后海划船,去石景山游乐场坐过山车,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淘衣服……
好景不长,半年之后,我去了南京前线歌舞团。她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复员回了老家,我们只能书信往来。
现在的人很少写信了,视频聊天多直接?但我认为,写信别有一番情调,信中的二人世界,像散文诗一样美丽。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南京,什么朋友都没有。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到街头的长途电话摊儿跟她通电话聊天。在电话里聊天,比面对面聊,距离心灵更近。
听她聊着她每天的故事——去同学的摊位帮着同学卖衣服,到街头的照相馆照艺术照,拽着家里的大狗逛街……
我的心又飞向山那边的小城,沿着城里的石板路,去找寻“云”的家……
我离不开北京的卤煮火烧跟爆肚儿,离不开二锅头,在南京忍了半年,终于下决心放弃了干部的身份,复员回了北京,到了燕山石化艺术团。
“云”把她新拍的艺术照夹在信封里寄到团里。团里的孩子们出于好奇,拆开信封看了照片儿,他们都羡慕我找了个漂亮女友。
她终于耐不住思念,从老家追到了北京。这下儿问题来了,父母不愿意让我找个外地的女友。姐姐一家住在父母家里,也确实没地方让她住。我在燕山住的是单身宿舍,也不可能带家属。我刚从部队转业,手头又没钱租房。
她就在我家附近,和一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地下室。每天晚上到一家中餐馆弹古筝伴宴,挣钱养活自己。
我家在北四环,单位在房山,回趟家得好几个小时。我每周往家跑两趟,回来跟她团聚。她室友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她的租住房里听她弹琴。我的欣赏水平有限,听不懂“高山流水”之类的曲子,就让她把当时流行的通俗歌曲弹给我听。
她的室友要是在,我待在租住房就不合适了。我们俩就在街上闲逛,直遛到两个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再各自回家。
后来她弹琴的那家餐厅停业,她没有了收入,又去塘沽演出了一段时间。她不让我过去看她,我隐隐约约感觉那不是正规的演出场所,也许跟色情沾点儿边儿。当然了,她在里边就是弹古筝。
后来就出事儿了。有一天她回到北京的租住地,发现合租的女孩带男朋友来睡了。因此,两个人发生了冲突,女孩儿一刀扎向她,她用手抓住水果刀……她再也弹不了古筝了。
冲动是魔鬼,毁了“云”的一生。如果“云”忍一忍,扭头出去,把房子让给女孩儿,或者女孩没有使用暴力,那么“云”依旧是那么美丽。
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一定要学会克制。
“云”的妈妈是当地的头头,开着车来到北京接她回去。看到手上缠着纱布的“云”,还有满脸愧疚的我,她妈妈什么也没说,含泪帮云收拾行囊,装上汽车。“云”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母亲忙碌。
望着车子远去,我什么话也没说。“云”来投奔我,我没照顾好她,已经没有脸向她母亲说一个字了。我知道她妈妈恨死我了,已经懒得骂我了。
后来,我鼓足勇气给她家打过几个电话,接电话的都是她家人,她的家人冷冷地告诉我:“她精神状况不好,你不要再打扰她了。”
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如同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次拨电话,是“云”的声音。我激动不已,述说着离别的思念。但是我发现电话那边的“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呵呵”地傻笑。我心想,她肯定是不想搭理我了,用这种方法摆脱我的骚扰。
从此,我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后来,我又交了新的女友。
这段时间,我跟着廉春明老师一起写电视剧,终于挣钱买了房子。我总在想,这时候“云”要是在身边该多好,她就不用住地下室了。
有一年初春,我跟廉春明老师给北京台写“3·15”晚会,住在翠微宾馆。我突然接到她妈妈的电话,说“云”要来北京看我。我心里激动得不行,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很见不得人的念头,“跟当时的女友分手,把‘云’娶过来”。
她母亲接下来的话,让我的理想破灭了:“她因为手指受伤之后,屈伸不利,弹不了琴啦。她因为这受了刺激,神经出了问题,想见见我,医生说对她心情的好转有帮助。”
我惊呆了!“云”疯啦?山那边宁静的小城里,那个弹古筝的清纯女孩儿,她疯啦?
我欲哭无泪,独自在屋里愣了多半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我曾经跟“云”在一起的情景。
我独自沿着长安街向西山的方向走,走了很远很远,我想走到山的那边,去“云”的家坐坐。
她妈妈来电话了,说“云”在楼下。我在酒店大堂转悠了好几圈儿,也没找到。她妈妈不愿意见我,独自在酒店门口。我找到她,“云在哪儿?”她指给我。
我惊呆了。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两眼发呆,手里捧着杯饮料,憨憨地傻笑着。
“为了治病,她吃了激素,所以胖了几十斤,希望你能接受。”
“云”看到我,没有惊喜,没有抱怨,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傻笑。
她在我房间过了一夜。听着沉沉的鼾声,我的心凉到了极点。我感觉身边躺的,是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不敢碰她,也不想碰她。我后悔见她,我极力想忘掉我们俩的这一次见面。
我心中的“云”,永远地住在山那边的小城里,石板路旁的小院中。
我心中的“云”,永远是那个害羞地、拘谨的、清纯的女孩儿。
我心中的“云”,已经被风吹散了。